【歷屆遼寧文學獎獲獎作品】中篇小說。二舅二舅你是誰(作者:孫春平)

【歷屆遼寧文學獎獲獎作品】中篇小說。

二舅二舅你是誰

(作者:孫春平)

  孫春平,遼寧錦州人。中共黨員。1985年畢業於遼寧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1968年赴遼寧省興城縣元檯子公社插隊務農,1971年後歷任錦州鐵路局工人、共青團幹部、黨委宣傳幹部,錦州市文聯副主席、主席,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中共北寧市委副書記。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國作家協會第六屆全委會委員,遼寧省作協駐會副主席。主要作品編輯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老師本是老實人》,短篇小說集《路劫》,中篇小說集《男兒情》、《逐鹿松竹園》,中篇小說《華容道的一種新走法》、《放飛的希望》、《天地之間有桿秤》等30餘部,電視劇劇本《阿C的口福》、《遠方有綠燈》等多部(均已錄製播出)。中篇小說《逐鹿松竹園》獲第二屆東北文學獎,短篇小說集《路劫》獲全國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獎,中篇小說《放飛的希望》獲首屆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無奈親情》獲第二屆遼寧文學獎;《陸大車和他的臭豆腐理論》獲鐵道部第二屆文學獎,《華容道的一種新走法》獲第七屆《上海文學》獎。

  霍小寶是在村外的河裡找到的。有在河邊一起玩耍的孩子,突然發現少了小寶,便瘋了般跑回村裡喊大人。那個時候,晚霞鋪在河面上,鮮紅的顏色,像濃濃的血,不聲不響地緩緩流動,盪起細碎的波浪,彷彿一個孩子的死亡與它毫無關聯。人們聞訊趕到河邊,從河裡撈出了小寶。小寶的媽媽王詠梅抱著那個濕淋淋的小身子哭天搶地,一隻手在河灘上死命地抓撓,抓得手指都出了血。小寶的爸爸霍林舟蹲在一旁,腦袋埋在襠里,用兩手薅著自己的頭髮,渾身顫抖,淚水無聲地淋落,把腳下的河灘都淋濕了一窩。歸欄的羊兒順著河灘走過來,咩咩地叫,那聲音像極了向母親撒嬌的孩子。王詠梅聞聲,哭得更加哀絕,說小寶小寶,你也喊聲媽呀,你咋就不喊了,你給媽喊一聲呀。聽得人們心裡都酸酸的,痛痛的。  霍小寶才十一歲,死因一目了然,孩子的臉蛋憋得青紫,一手抓著把草,另一隻手裡還死攥著兩個蛤蜊。把小寶從水裡摸上來的小夥子對人們說,河邊水不深,可往裡走不遠,陡地就出了一道溝,一人多深,溝里是泥底,那道溝從水面上看不易被發現。小寶肯定是下河摸蛤蜊,一腳滑進溝,又被淤泥陷住了。人們唏噓感嘆,陪著抹眼淚,有人托起孩子的屍體,女人們便攙扶著王詠梅回村裡去了。  先是村人們跑來安慰,村裡的幹部和小學校的校長老師們都來了,後來趕來的便是王詠梅娘家的親友,外鄉外村的,離得遠,有人還塞給王詠梅一兩張票子,罵河裡的妖怪,饞,比那養漢老婆還饞,隔兩三年總要吃上一個人;又說好在霍林舟兩口子都還年輕,天不滅曹,抓緊再生一個,還來得及。晚風中傳來二人轉的演唱和人們的鬨笑,那是村裡有人在給老人過八十大壽,與霍家屋子裡的哀絕與慟楚極不協調。霍林舟去把窗子掩上了,王詠梅歇斯底里地罵:「打開,打開,王八蛋,讓他們樂,讓他們樂,樂得他們一口氣上不來,正好給我的小寶做陪葬!」  鄉間的習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管男女,都不停靈舉喪,也不設祭發送,宛若死了一條貓狗。因為人未成年還算不得這個家庭的正式成員,不過是個匆匆來去的過客。舊時,有錢人家打口薄皮棺材,送出去一埋了事。窮人則找領破舊席子,把死孩子草草一裹,送到亂葬崗子,狼掏鷹啄全隨天意。現在沒有亂葬崗子了,屍體也不可隨意掩埋,便統統送到火葬場,家屬多不要骨灰,或棄之河淖,或揚之荒野,任其隨風而去。  清晨,聽著雞叫了兩遍,霍林舟將穿戴一新的死孩子往小被子里一裹,在妻子驟起的哭嚎聲中,冷下心抹把淚挾起來就出了房門,妻子王詠梅有她嫡親姐姐陪著呢,不用管。院子里早停著一輛三輪農用車,村裡鄰家的,昨晚就借下了,只借車,沒想再麻煩駕車人,霍林舟自己會擺弄。  汽車的前燈亮了,發動機轟轟地響起來,緩緩地駛向院門。燈光里突然站定一個人,手裡還扶著自行車,打著手勢讓車停下來,那手勢很堅決,不容置疑。  霍林舟跳下車,問:「姐夫,啥意思?」  攔車人叫趙斌,霍林舟的一擔挑,連襟,昨天夜裡就和媳婦趕來了,坐了一陣,讓媳婦留下來陪妹妹,他就回去了。趙斌此時對著農用車做手勢,意思是退回去,他對霍林舟說:「不能就這麼拉倒,好歹得討個說法。」  霍林舟說:「孩子是自己淹死的,跟誰討說法?」  趙斌把霍林舟往旁邊拉了拉,聲音低下來:「你討不來說法,卻有人能幫你討。但人家有條件,賠償款下來後,不能少於一勾兒。」  勾兒是民間的說法,都懂,一分為三,算術上叫三分之一,相當於算盤上的三一三十一。霍林舟想了想說:「這抽頭兒,也太大了點兒吧?」抽頭兒是鄉間的說法,相當於提成。  趙斌說:「可不讓人家抽,咱家的孩子就白死了,你的兩個空爪子只能撓牆去。」  霍林舟嘆了口氣:「那就抽吧。沒說能給討來多少?」  「人家給的保底數是這些。」趙斌攥了一下拳頭,又叉開五個指頭。  「一萬五?」  「多還是少?」  「不少不少,落到咱手裡也是一沓票子呢。就算家裡著了天火,往外逃命時卻撿了個錢包。」  趙斌冷笑:「這年月,死了個人,一萬五還叫個錢?你再乘上十。」  霍林舟嚇了一跳:「一個孩子,又是自己淹死的,十五萬,能嗎?」  「豬八戒不能,沙和尚也不能,可孫猴子能。但人家還有條件,為防意外,必須是上打租,錢到手,才擔事。不過也不用擔心,如果賠償款沒替咱爭下來,一分不少,如數奉還。」趙斌說。  霍林舟剛剛有點兒熱乎起來的心,又陡地掉進了冰窟窿。他苦著臉說:「人家的意思咱懂,這是怕咱們日後反悔不認賬。可我家的情況瞞得了別人還瞞得過你?為翻蓋這房子,沒少拉饑荒,從你手裡拿的兩萬還不知啥時能還上呢,讓我上哪兒再去找那五萬元錢?要是三百二百的小錢兒,我就一狠心先把圈裡的那口半大克郎豬賣了。」  趙斌說:「我家要是還有現錢,這五萬我也就替你墊上了。你看這樣中不中,我在中間當個保人,把我家在城裡的那處房子的房證押在人家手裡,事後你別叫我坐蠟就成。」  霍林舟拉住了趙斌的手:「中,姐夫,這咋不中。你放心,我就再是個耍賴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敢在姐和姐夫面前放挺打橫兒吧,那還是個人嗎?」  「那你把孩子再放回屋裡去,還是開這個車,立馬跟我進城,去見見那個人。」  「到底是誰呀?」  「二舅。」  「你媽那輩不是沒哥們兒嗎?」  「我還不興有叔伯舅和表舅啊?你就別打聽那麼多了,抓緊跟我走吧。」  

  請願的人群是上午九點多鐘湧進鄉政府院子的,呼啦啦足有近百人。霍小寶的屍體放在一塊門板上,上面蓋著白布,由兩人抬著。霍小寶的媽媽王詠梅由姐姐扶著,一路啼號進了院子。一些人立刻忙著搭靈棚,棚布和木杆都是隨身帶來的,放在那輛農用車上,車上還帶著幾個花圈和錄音機,錄音機一直放著哀樂。鄉政府的人慌了,鄉派出所的警察忙著堵住了院門口,阻攔如潮而來的看熱鬧的人。先是一位副鄉長出面,問誰是死者家屬,咱們到屋裡談談好不好?趙斌黑著臉說,不好。我知道你是搖旗吆喝的,說了不算,我們只跟鄉里的一把手書記說話。副鄉長只好跑回樓里去,鄉長很快露了面,說我姓林,武書記去外地招商引資了,不在家,鄉里的事就由我暫時主持。你們派三位代表,跟我到辦公室談吧。霍林舟扭頭問趙斌和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姐夫,三姨,那就咱們三個人?」  三人跟在林鄉長後面,進了辦公室,在辦公桌旁的沙發上落座。有秘書跟過來沏茶,林鄉長則不失時機地從桌上抓起一盒煙,挨個遞上。煙是好煙,粉紅色的硬盒子,沒抽過,但認識,是玉溪。軟中華,硬玉溪,這樣的幹部很牛逼。林鄉長很客氣,遞過煙,還按起打火機給幾人點。但那位三姨沒等點到她,自己已摸出了打火機。霍林舟看在眼裡,心裡不由一沉。原來三姨是殘疾人,她是左手按打火機,右手卻齊刷刷地缺了拇指、食指和中指,那棵煙是夾在無名指和小指之間的,讓人觸目驚心。  林鄉長也看到了三姨的巴掌,故作吃驚地說:「喲,這位大姐,受過磨難,不容易呀。」  三姨冷冷地說:「別扯閑的,說正事吧。」  林鄉長說:「家裡死了人,我深表同情。在沒談事情之前,我有個要求,政府是辦公機關,不適合辦喪事,先安排親友們去個地方休息,再把靈棚拆了好不好?」  三姨把嘴裡的煙霧濃濃地吐出來,搶先說:「雖說死的是個孩子,可那也是一條人命,人的魂靈還在天上飄著呢,不能再讓他沒個著落吧。你要不讓在這裡搭靈棚,那我們馬上就走,去縣政府搭,去市政府搭。現在上上下下都在喊以民為本,執政為民,老百姓的這點兒最基本的感情訴求,你們當領導的,總得體諒吧?」  民說官話,官說民話,連以民為本執政為民的話都整出來了,這也是時下訪民中司空見慣的現象。林鄉長笑了笑,抓起電話打出去,「你這就到我屋裡來,有些情況你也聽一聽。」  推門而進的是派出所所長,一身警裝,威風凜凜,腰帶上掛著手槍,還掛著手銬和警棍。霍林舟看得心緊,不由望了三姨一眼。三姨卻故意大聲說:「喲,警察同志來了,更好啊。警察代表著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警民本是一家人,人民警察愛人民,有警察保護我們最基本的公民權利,這事就更好辦了。不過,我也先給這位警察同志提個意見,你來執行公務,穿著警服足夠了,把那個銬啊棍啊什麼的摘去多好,沉甸甸稀里嘩啦的有用嗎?我跟你保證,我們來的這幫人中,絕對沒有打砸搶分子,你用不著嚇唬耗子,你也不是貓,警察和人民群眾更不是貓鼠關係,對吧?」  所長看了鄉長一眼,林鄉長說:「這位大姐也是好意,愛護你,你就輕鬆輕鬆好了。」見所長果然將手銬和警棍都放到了辦公桌上,林鄉長才又對三人說:「有什麼話,你們說吧。」  霍林舟看了三姨和趙斌一眼,說:「我是河東村的村民,叫霍林舟,是被河水淹死的孩子霍小寶的父親。我的孩子是昨天淹死的,具體時間肯定是午後,因為中午時他還在學校上課,他媽媽給他留的午飯焐在鍋里,他回家時也吃了。據我所知,我們河東村的村委會主任昨天給他老爹過八十大壽,他跟校長借操場,說過了晌就要搭棚造廚,然後在操場上擺席設宴招待親朋,晚上還要唱二人轉。所以校長就點頭了,讓老師們把後晌的課都放在晌午上完,放孩子們回家時都過晌了,一點多了。昨天可是禮拜二啊,又不是放了寒假暑假,如果不是學校突然把孩子們都開了圈門放了羊,我家小寶能跑到河裡去嗎?我要問的就是,孩子的死,責任是不是就在學校?」  霍林舟說得很順暢,把事情的緣由和責任都說清楚了,也沒顯得過於激動和憤怒。這番話,在來鄉政府的路上,那位三姨已教他說了好幾遍了。  派出所所長問:「昨天下午,你和孩子的媽媽在幹什麼?」  霍林舟說:「我在山上選礦廠打工啊,他媽媽在鄉里織襪廠幹活呀,都是日頭快壓山的時候才回的家,進了村才知出了大事。這都有人證明,你們去問問好了。」  所長又問:「孩子沒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嗎,或者叔姑姨舅什麼的?」  趙斌把手上的煙頭遠遠地甩到一邊去,又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說:「領導這麼問話可就沒意思了。我就是孩子的姨父,正宗的,親的,我和他姨在縣城家裡守著一個水果鋪,都沒出門。可你們有誰通知過我們昨天午後學校突然停課了?是校長還是老師親手把孩子交到家裡親戚朋友手裡了?孩子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就算都硬朗,也未必就會知道學校突然把學生放了羊吧?領導要是這麼打太極拳,舞舞扎扎的,只知把責任往外推,那我們現在就走,不信這世界上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呢。」  林鄉長急起身,用雙手按住趙斌的肩膀,讓他坐:「這位兄弟,怎麼還是炮仗脾氣,沾火就要炸呢。我知道,誰家裡死了人,心裡都不好受,我理解,理解。有話好好說嘛,坐下,快坐下,來,抽煙,再點上。」  三姨說:「怎麼叫有話好好說?這位挎槍的同志就有話好好說啦?以法律為依據,以事實為準繩,執法的人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吧?」  「他不過是問問,還沒裁斷嘛。再說,依我看,這種事,最好不用他們司法部門裁決,咱們還是爭取心平氣和,平等對話,妥善調解為好,建立和諧社會嘛。他呢,剛才問的那些話,不過是了解一下情況,你們也別想得太多。」林鄉長又對所長說,「基本情況就是這些了,那你這就去跟主管教育的副鄉長跑一趟,去河東村,找校長,找村支書和村主任,再問問村民和老師,抓緊把情況核實後向我報告。」林鄉長說這話的時候,還悄悄動了一下大拇指,那個動作很隱蔽,不太容易讓人察覺。  派出所所長起身去了。鄉長拉了把椅子,坐到幾人對面來,那情景不像是領導和上訪群眾對話,更像幾個親友在拉家常。林鄉長問霍林舟和媳婦都多大年齡了,身體怎樣,做過絕育手術沒有,又問孩子的爺爺姥姥們是否已知道了這件事,還問孩子的學習好不好,平時是否淘氣。林鄉長還說,事情既已發生,也不能長久地沉浸在悲傷之中,凡事都要從長計議,保證活著的人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過了這一陣,趁你們兩口子還年輕,抓緊再生一個,興許生個龍鳳胎呢。我負責告訴鄉里管這攤工作的同志,一定一路給你們開綠燈。現在我越來越信命了,也許小寶那孩子本來就不該是你們的孩子,而是觀音菩薩身邊的金童。金童也還是個孩子嘛,背著菩薩跑人世間玩幾天,被菩薩發現,就喊回去了。菩薩大慈大悲,不會眼看著讓你們悲傷,肯定還會再賜給你們孩子,而且會更聰明更健康,那才是你們兩口子老來的依靠呢——  林鄉長說這些話時,手機響過一次。鄉長接了,嗯呀啊的,也不知手機里是誰在說話,都說了些什麼,估計肯定是跟眼下的事情有關。收了手機,鄉長又跟幾人扯了幾句閑話,說去方便,便出去了。趁這工夫,霍林舟問三姨和趙斌:「剛才鄉長偷偷給所長挑了一下大拇哥,啥意思?」  三姨不屑地撇嘴一笑:「那還不懂,是叫他出去後抓緊向大老闆報告討主意唄。在鄉里,鄉長是老二,書記才是老大。」  霍林舟又問:「這麼大的事,說了算的書記咋不露面?」  趙斌說:「二舅不是也沒露面嗎?」  三姨用白眼仁翻了趙斌一眼,沒說什麼。  

  一直到現在,霍林舟還沒見過那位二舅呢,他姐夫趙斌也沒見過。  清晨,汽車快開進縣城時,趙斌給他的一個朋友打去手機,說我和我妹夫這就進城了,是直接去二舅的家,還是另找什麼地方?朋友說,去文化廣場吧,二舅說在西北角上等你們。趙斌收了手機,霍林舟問:「二舅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還不知姓個啥呢。」趙斌說:「別說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只是聽說縣裡有這麼一個人,特別好打抱不平,好給人撐口袋(辨是非,爭利益),而且有辦法有路子,出手多是贏。昨天夜裡,我從你家回來,剛進家門,就接了我這個朋友的電話,說聽說過二舅吧?二舅聽說你一擔挑的孩子淹死了,覺得死得挺冤屈,問還想不想爭個是非里表。後來就說了幫忙的條件,還說前有車,後有轍,提成一勾兒不議價,辦事過程中的人吃馬嚼都在那一勾兒里,什麼都不用咱們管,以前不管幫誰的忙,都是這規矩。說這話的時候都過半夜了,我在家裡連衣服都沒敢脫,打了一個盹兒,急著又跑回村裡去了。要是再差上那麼一點點,你就把孩子送走了,多懸!」  趙斌以前也在村裡擼鋤杠,後來閨女考上了縣高中,兩口子把鄉下的房子賣了,把責任田也租了出去,跟進縣城租房子,一邊侍候閨女讀書,一邊用那賣房子的錢做底墊,倒賣青菜和水果,沒想幾年下來,不光把孩子侍候得考上了大學,自己在城裡也有了樓房。霍林舟打心眼裡佩服這個連襟,人家不光敢想敢幹,廣交朋友,腦筋也活絡。可想想眼下的事,他心裡還是有些不託底,便猶猶豫豫地說:「孩子——走也就走了,咱犟不過閻王爺,我只怕——咱又讓別人耍了。」趙斌心裡有些不悅,說:「他耍咱啥?咱光腚的還怕他穿衣的呀?爭來賠償,給他一勾兒,爭不來,頂多搭上一個瞎忙活,那個二舅不也瞎子點燈白費蠟嗎?」霍林舟說:「我是怕——你家的房子。」趙斌冷笑:「房子咋?事情辦不成,我和你姐不在售房協議書上簽字按手印,那房證就是一張廢紙。我不信號稱最講究的二舅還敢為這種事跟我對簿公堂!他不怕砸了吃飯的家什兒呀?」  汽車到了廣場西北角,眼前空曠曠的哪裡有二舅的身影。廣場上,好幾撥老頭兒老太太在晨練,有穿一身白亮亮的衣褲在打太極拳的,有披掛得大紅大綠跳大秧歌的,也有跳迪斯科和顛兒顛兒跑步的。還有人在遛鳥放風箏,那風箏也不知安設了什麼機關,競在半空中嗡嗡地唱。他媽的城裡人,日子過得真舒坦,吃得五飽六飽的,跑這地方來消食兒,咱哪輩子才能過上這種日子呀?  兩人抽了足有三棵煙,一輛計程車才開過來,車上鑽出一位胖嘟嘟的婦女,直奔二人而來,開口就問:「誰是趙斌?」趙斌望著絕塵遠去的計程車間:「二舅沒來呀?」女人說:「他病了,躺著呢。有我,一樣。」趙斌看了霍林舟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是失望和不信任。這個女人,中等身材,半百上下,上穿杏黃T恤衫,下著青色牛仔褲,臉有橫肉,目光冷峻,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子。趙斌問女人,怎麼稱呼?女人說:「我姓葉,你們就喊我三姨吧。我都五十齣頭了,也沒占你們什麼便宜。」霍林舟問:「二舅是你哥還是你弟?」三姨說:「這有用嗎?想讓我幫忙,就先說說你們應下的條件。」事已至此,確是再說什麼都沒用,趙斌將一勾兒和以房抵押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三姨再問:「東西帶來了嗎?」趙斌從懷裡摸出房產證,裡面還夾著身份證。到底是城裡人了,事情算計得周到,早都備下了。三姨接過幾個證件看了看,塞進自己的仿皮挎包,說那就這樣,你們抓緊回去,多找點兒親親友友,在家裡等著,我隨後就到。  霍林舟掉轉車頭往回開。路上,趙斌也沒閑著,打手機呼喚七姑八姨兄弟姐妹,要求立馬都到霍家院里聚齊,還要求是親戚都幫著打聲招呼。一擔挑,連襟嘛,至愛親朋多都連帶,折了骨頭連著筋,喊上一個,就等於通知了一幫。果然,兩人到家不久,一些人陸續到了,再等了一會兒,三姨也到了。讓霍林舟和趙斌很是吃驚的,三姨來的可不是一個人,而是轟轟地開來兩輛車,一輛是中巴客車,另一輛是拉貨的小型卡車。中巴上呼啦啦下來一大幫人,有女人,也有漢子,還有拄著拐杖的老頭兒老太太,有的像城裡人,也有的與鄉間土老帽兒無異。趙斌問:「來了這麼多人,都是誰呀?」三姨說:「你家不冒煙,沒人來救火,都是來幫忙的,眼下都是你們的親戚。」霍林舟說:「我也不認識啊。」三姨說:「先忙正事,慢慢地就都認識了。你們看著叫,叫伯叫舅,叫姨叫姐,都行。」三姨又問:「你們這裡離鄉上多遠?」霍林舟說:「六里多路吧。」三姨轉身向人們招呼:「時候不早了,這就走吧。路不遠,不坐車了,兩輛車回去,歲數大腿腳不利索的坐霍家的那輛三輪車。大伙兒的手都別閑著,把車上的東西都帶著,大件的就放到三輪車上去。」  原來卡車上還帶著東西呢,有搭靈棚的帆布,還有粗粗細細的木杆,帆布下還壓著幾個花圈,竟然還有靈桌,連祭祀用的香燭、碟盤、水果、糕點都備上了。算計預備得這般細緻周到,了不得!三姨還對王詠梅說:「帶上你家孩子的照片,有大點兒的更好,小一點兒也行。」  幾十人的隊伍向著鄉政府開進,前面有人抬著霍小寶的屍體,哀樂一路低回,引得村民和路人驚詫。霍林舟心裡沒底,這是不是沒病找病,作呀?他看趙斌,趙斌低聲說:「沒有金剛鑽,人家也不會攬這瓷器活兒,由著人家弄吧。」霍林舟不無憂慮地說:「還有那麼多的人呢,又不是親戚,哪個會白來?」趙斌說:「管他多少人,都從那一勾兒里出,這個章程,咱學紀曉嵐,鐵嘴鋼牙,咬住,到啥時也不能鬆口。」  三姨使眼色,趙斌和霍林舟放慢了腳步,跟在隊伍後。三姨說:「到了鄉政府,領導必是要咱們出代表跟他們對話,咱出三個人,孩子親爹不能缺了席位,再兩個人就是我和趙斌,你主唱,我們兩個幫腔。唱主角的一定要叼住理,說村官跟學校借操場,再說學校突然把學生們放了半天假,家裡大人都不在家,缺了對孩子的看管。」霍林舟心裡愈發吃驚。頭兩天村主任確是打發人來家說過請赴席祝壽的事,昨兒一晚只知哭天抹淚了,哪會想到還與小寶的死有著如此的因果關聯。他說:「我們河東村的事,原來三姨知道的比我還清楚。」三姨說:「打仗還講究個知己知彼先偵察呢,不知鹽為啥成,醋為啥酸,我敢讓你把死孩子往鄉里的衙門抬?放心吧,這個官司你准打準兒地贏。到了談賠償那一步,你就咬住三十萬,不見我的眼色別點頭。」霍林舟心裡除了對三姨的嘆服,又加上了驚疑,三十萬?小豆鼠子啃老牛,這個胃口也太大了吧,可能嗎?這都是那個沒露面的二舅的主意嗎?  

  鄉政府大院的鐵門被關上了,還掛上了鎖,老大的鐵鎖,生鐵鑄的。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也出不去。幾個工作人員和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鐵門邊,阻止里外的人出入和通話。有人搬出兩箱礦泉水,放在院心,隨便喝。臨近中午,又有人喊人們進食堂吃飯,大米飯,牛肉燉蘿蔔,還有涼拌海帶絲和拍黃瓜,管夠造。那時候,鄉政府里的人都瞅著,眼巴巴的。炊事員笑哈哈地說:「你們吃你們的,吃飽了讓他們撿剩兒。」有吃相不好的人噎得直挺脖兒,問:「我們都是大肚子,吃沒了呢?」炊事員說:「那就讓他們少吃一頓,也該減減肥啦。」  這期間,大門打開過一次,人們看到有人從外面搬進來兩個大紙殼箱子,也不知裝的啥物件。很快,大家的手機都打不出去了,也不能接發簡訊。有明白的人說,這是不知從哪兒借來的機器,人家這是給屏蔽了,怕咱們跟外面聯繫。可吃公餉的人辦公室里還有座機,人家可啥也不耽誤。不懂的人問:「啥叫屏蔽?」答說:「好比有人放了個臭屁,你不想聞,是不是你就要用手捂住鼻子?那你的手就是對你的鼻子實行了屏蔽。」鄉下人這才知道,高科技真是厲害,原來手機還能屏蔽,並不是到哪兒都能暢通無阻。感慨之後,人們心裡便有些發慌,嘀咕說這大門給關上了,手機也給屏蔽了,咱們這不是牛馬進棚豬進圈,被變相軟禁了嗎?心一慌,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想尋釁找事,讓警察把大門打開,說有急事要出去辦。警察說,你們要想好,出去可以,我馬上開門,但再想進來,就絕對不行了,我們已經接到了領導的命令。想整事的人都是霍林舟和趙斌的正宗親戚,跟三姨來的那些人卻不急不躁,泰然處之,有人還靠在陰涼處打起了盹兒,看來是久經戰陣,見怪不怪。三姨看在眼裡,對趙斌說:「告訴他們,楊三姐打官司的年月還沒手機呢,人家也把官司打贏了,讓大家都消停消停吧。」趙斌把話傳過去,人們很快就安靜了。  從鄉政府的食堂出來後,三姨對兩位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說:「你們回去吧,別再把你們折騰出病來。」兩位老人似還猶豫,三姨把他們拉到一邊,低聲嘀咕了一陣,兩人都點頭了。霍林舟看在眼裡,心裡說,這麼大歲數了,本就不應該叫他們來。但看大鐵門打開了,還是要送一送,非親非故的,站腳助威也好,搖旗吶喊也罷,人家還不是來幫咱家的忙?老太太臨出大門前問:「那我們就不回來了?」三姨緊點頭,說:「別回來別回來,回家好好歇歇,這邊的事就放心吧。」又叮囑說:「出去不遠就有計程車,別捨不得錢,打車走啊。」  正是秋老虎逞凶的時節,大太陽仍很毒辣,火球子般高懸在天空,晃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在不停歇的哀樂聲中,吃過午飯的人們散坐在院子四處的陰涼里,有人懨懨欲睡,也有人在說著悄悄話。霍家的親友很快就和三姨帶來的那些人混熟了,儼然真的成了姑舅叔姨或兄弟姐妹,彼此敬著煙,談說著家長里短。霍林舟心裡生出一些焦躁,對坐在樹陰下的三姨和趙斌說:「吃了飯,咋還誰都不理咱們了呢?」三姨冷笑說:「還不讓領導們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呀。一會兒就可能有人找咱們談了,這回要一個一個地輪著來。你們記住,不答應條件,說出天花來,也不能點頭。還有,要談就在這院里談,不管他們說是什麼事,都不能出去。」趙斌問:「可能會問到我們和你的關係,怎麼答?」三姨說:「咱們不都攀過親了嘛,我是你媽表哥老丈母娘的閨女,他們有興趣,就去查。」也是,一個縣,幾十萬口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真要這麼攀起來,三拐五繞的,幾乎都能搭上點兒親戚的邊。  果然,這邊的話剛落地,林鄉長就親自跑了出來,對霍林舟說:「我剛接到的電話,縣領導聽說了你家小寶的事,已經親自帶著教育局局長和河東小學的校長到你家慰問去了,我這就派車,送你和你媳婦快回去。」  霍林舟看了三姨一眼,臭硬石頭一樣地說:「我家小寶都死了,死了還上什麼學?教育局和校長一百竿子也打不著了,我不回去。」  林鄉長賠笑說:「自古以來官都不打送禮的,他們總不能空著手去你家慰問,你咋比當官的架子還大?有什麼要求,你們兩口子正好可以跟他們談嘛,他們誰都比我小鄉官說了算。」  趙斌接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們想談,直接到這裡來嘛,領導都有軲轆,轉一轉就到了。鄉政府大院就不能慰問和商量事了?」  林鄉長無奈,只好又跑回樓里去。三姨點頭讚許,說回得好,只要林舟和媳婦一離開這個院,怕就難回來了,他們有百樣的招法纏住你。你們皇上和娘娘撤了朝,我們小太監們還在這裡鬧騰個什麼勁兒。這種時候,千萬不能上了他們的道兒。  過了一會兒,又有工作人員跑下來,說鄉領導要單獨和霍林舟談話。這回進的是鄉黨委書記辦公室,一見面,鄉黨委武書記就上前緊緊握住霍林舟的手,說自己正在外地和客商談招商引資,聽說這個事,就急趕了回來,剛進屋。又說,我的年齡肯定比你大,那我就是哥,你是弟,當哥的說話輕了重了些,都是為你好,兄弟可得多擔待。霍林舟知道鄉里當家主事的是武書記,年齡比林鄉長大,在鄉里乾的時間也比林鄉長長,以前沒少去村裡,又是宣講又是動員的,早就面熟。只是奇怪,剛才也沒見有人開大門,他既是剛回來,怎麼進的院子呢?  武書記又說:「鄉長上午跟你們談話的情況,他都跟我彙報了。家裡死了人,心情肯定不好。人啊,越是在心裡空虛無助的情況下,越容易被人蠱惑。蠱惑是啥?話說得好聽,就是讓你一時分不清啥是黑啥是白,啥是大啥是小,順著他給你指的道兒,迷迷瞪瞪地往前走。過去世面上有一種說法,叫拍花,尤其是給年輕的女人拍,讓她去哪兒就去哪兒,讓她脫衣就脫衣。眼下有人破解,說是拍花人施了迷魂藥。拍花人為啥讓你順著他的道兒走呢,因為他們包藏著禍心,想從你身上獲取好處。再好比傳說中的黃仙狐仙迷人,它們迷惑人的目的就是吸人的精,喝人的血,它好成仙得道。我先要提醒兄弟的就是,千萬不要受人蠱惑,上了別人的當,咱們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過,自己的章程還得自己拿。」  霍林舟知道武書記說的是什麼意思,指向很明確,可人家蠱惑我,起碼能給我兩勾兒好處,我要是聽了你的,那就得把死孩子送到火葬場去,變成灰拉倒。賬如果這麼算,還不一定是誰蠱惑我呢。他說:「我不傻不茶,家不趁錢,我又不是黃花大姑娘,誰費心巴力地蠱惑我幹什麼?今兒陪我來的人,都是我家親戚。家裡死了人,要是連親戚都不管不問的,那我霍林舟可活成了什麼樣的人啦?」  「那你說說看,那位所謂的什麼三姨,是你什麼親戚?」武書記不繞了,槍口直指了靶心。  「她是我連襟的姨,他喊三姨,我也跟著喊三姨。」  「你們以前見過面嗎?」  「當然見過。我姐夫家有什麼大事小情的,比如紅白喜事,他家買樓,送閨女上大學,我去了,她也去了,我看她挺能張羅事的,所以這回我也求她幫助張羅張羅。」早防著有人這麼問,回答是早準備好的。  武書記冷笑了:「張羅?據我所知,這位三姨可是在公安局裡早掛了號的人物,姓葉,叫葉奉華,滿族,五十一歲,年輕時在縣農機廠當過工人。後來農機廠黃了,她去南方打工,右手掌被機器軋去了三個指頭。老闆黑心,說她操作違章,後果自負。但有人幫她打官司,聽說還是個律師,替她爭到手二十萬補償金。她回到縣裡後,就開始學幫過她的律師,翻過不少書,卻一直考不下律師證,所以就四處整事,不管是誰家的,也不管跟她是不是真的沾親掛拐,她都出面張羅,當了原告當被告。她的張羅可不是白張羅,都有抽頭兒,文詞兒就叫提成。她先生原先也是農機廠的,當過班組長,跟她一起從南方回來後,在道邊擺過修車攤,前兩年病了,腦血栓,在家躺著呢。她還有個閨女,結婚了,在外地,日子過得也挺艱難。她的日子全靠她的提成撐著呢。你給我說說看,她從你手裡要的提成是多少?」  霍林舟心裡吃驚,原來領導什麼都知道,而且遠比自己詳細具體。但他知道不能在這樣的話題上跟領導繞下去,一句話說禿嚕了嘴,被當官的抓住,那就崴泥壞菜,再挺不起腰張不開嘴啦。當官的有當官的打擊目標,咱老百姓也有自個兒的靶心,同樣爹娘給的一根舌頭兩片唇,何苦非讓你牽著走?他故意倔哼哼地說:「老母豬下不出羔子你抽驢,整那個沒用。你就說吧,俺家小寶死得冤不冤?你們官家有沒有責任?」  武書記說:「剛才縣領導和縣教育局局長不是要去你家慰問嘛,可你又端著架子不回去。那我就當回二傳手,把他們的處理意見轉達給你,本著人道主義的關懷,他們準備慰問家屬五萬元錢。錢到手後,你必須馬上把孩子的屍體送到火葬場去。」  領導存心避著責任二字,只說慰問而不提賠償,可沒責任你掏錢幹什麼?老百姓過苦日子的多了,你們咋不慰問慰問別人去。三姨的招法果然不錯,叼住理啦!霍林舟學著領導的樣子冷笑:「書記大哥,你也有孩子吧?我家小寶十一了,還是周歲,你說從他媽十月懷胎算起,再去縣醫院把孩子生下來,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這麼大,再今兒這個費明天那個費地供他上學,我就不跟你說精神損失不損失的啦,你說五萬元錢夠不夠?」  武書記沉吟片刻,說:「教育部門是清水衙門,讓他們再多拿也是勉為其難。那就這樣,鄉里另拿五萬,這就十萬了。你知道,咱們鄉也不富裕,農業稅取消了,工業項目雖有幾個,也都不大,作為最基層一級的人民政府,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  霍林舟說:「你們真要仁至義盡,那就拿三十萬,錢到手,我和這些親友立馬走人。」  武書記黑下了臉,不再說客氣話:「霍林舟,我提醒你,不要得寸進尺!這裡不是農貿市場,你再胡鬧下去,就涉嫌訛詐,你是不是以為國家的法律就沒有辦法懲治你啦!」  霍林舟也挺身而起,還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大聲說:「你也別搬起塊大石頭嚇唬俺們小螞蟻,那石頭落下來未必砸得著螞蟻,倒是你們當官的臭腳丫子要注意!」  正在這時候,鄉里的一個秘書推門走進來,手裡還拿著幾張紙片片,有些慌急地說:「武書記,《關東瞭望》報社傳真發來了報紙清樣,說請鄉領導抓緊審定核實,一個小時不回話,他們就要發稿付印了。」  武書記怔了一下:「什麼事?」  秘書看了霍林舟一眼,說:「就是——他們的這個事,不知怎麼讓報社的人知道了——」  武書記勃然大怒:「我說你還有沒有個腦子?知道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出去,出去!」  

  霍林舟又回到了大院里,跟三姨和趙斌原原本本地講了鄉黨委武書記和他談話的過程,還講了武書記已經答應給十萬元。趙斌說:「原來大掌舵的在家裡呀?」三姨嘿嘿一笑,說:「你們還以為他真沒在呀。他去外地招商引資,昨天晚上就回來了,咱們到這兒的時候,正帶人開黨委會呢。」趙斌又問:「咱們這算不算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三姨說:「還得看看再說。鄉里兩個頭兒的姓也真巧了,一個姓武,一個姓林,合在一塊,也沒看出是什麼武林高手。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他們背後的人多著呢。不光咱們這兒不能松嘴,還得看外邊給他們什麼樣的壓力。尤其是看上邊大頭頭的意思。」霍林舟驀地想起報社發來傳真的事,說了,還說武書記龍顏大怒。三姨的眼睛亮起來,卻責怪霍林舟:「你只記得人家答應給了多少錢,這個事咋忘了說?」霍林舟嘟噥說:「我以為這事跟咱們沒關係呢。」三姨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關係大著呢。如果這時候,再有人給他們的大領導施加施加影響,那作用就更大了。等著吧,天黑前,武林里的人一定還得找你商量賠償的事。」  趁著三姨去廁所的工夫,趙斌對霍林舟悄聲說:「領導一會兒再找你,你也別傻了巴嘰的死撐著,別讓咱自己虧了就行。」霍林舟一時懵懂,問啥意思。趙斌眼睛溜著院子角落的廁所,說諸葛亮再高明,也只能坐在大營帳中搖羽毛扇,他還能親自陪五虎將上陣衝殺呀?這種事,就得隨機應變,臨場發揮,你自己琢磨吧。  入秋後的太陽一落山,天氣很快變得涼爽起來。鄉里的工作人員再跑出來,這回是領導請霍林舟和媳婦進樓談話。趙斌對三姨說:「不讓咱倆當代表啦?」三姨對霍林舟說:「該說的話我們都說過了,大主意你自己拿吧。」  霍林舟和媳婦王詠梅坐進了會議室,對面坐著武書記和林鄉長,中間有亮光光一塵不染的會議桌隔著。環境決定氣氛,這樣一來,就頗有電視里常見的平等會談的味道了。工作人員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水,見武書記往外擺手,便退出去,還緊緊地掩上了門。  武書記說:「在鄉里,書記和鄉長就相當於一個家庭的兩口子,你們也是兩口子,咱們是平等商談,爭取儘快把事情定下來,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好,是不是?」  林鄉長說:「我和武書記又認真研究了一番,考慮到你們家裡的具體困難,聽說蓋房子還留下不少債務,還考慮到失去孩子的悲傷,鄉里決定再追加五萬慰問金。這是最高限額了,你們也得理解我們當領導的難處。這筆錢支出去,可能下個月鄉里幹部的工資都不能按時開了。如果你們沒什麼意見,咱們馬上籤協議。」  果然是十五萬,早晨時趙斌傳二舅的許諾,說的就是十五萬,那個二舅知天知地,快成神仙了,了不得!霍林舟看了媳婦一眼,狠狠心,還是從嘴巴里往外砸石頭:「我聽說,前一陣山上拉礦石的大卡車下山時,一顛,滾下來一塊石頭,正好把路邊一個老爺子砸死了。那老爺子都八十來歲了,還賠了二十多萬呢。我家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小命就不比一個老棺材瓤子值錢呀?不行,三十萬,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林鄉長笑了:「別把話說得這麼死嘛。真就一點兒沒商量了?」  霍林舟說:「沒商量。」  林鄉長說:「那我先替你們算算這筆賬。就算鄉里答應了三十萬,真正能落到你們手裡的,估計頂多也就二十萬吧。這種事,我懂,蒙不住我,更蒙不住武書記。有些人無利不起早,不會白幫你們上躥下跳地鬧騰。我們當領導的如果不是講政治,一切從大局出發,從社會的穩定考慮,那他們就鬧騰,看鬧到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一直沒吭聲的王詠梅嘟噥說:「好歹俺們能到手二十萬,總比你們答應的十五萬還多五萬呢。俺們不傻,這個小賬,不用掰手指頭,也算得過來。」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這話說得不甚高明,有點兒像用放過了年頭的麵粉包餃子,沒了麵筋,露餡了。林鄉長笑了,說:「好,那我們就首先保證霍家的利益不受損失,讓你們拿到手二十萬。不過呢,付款的方式要有點兒變通。官憑文書私憑印,咱們先簽下一個十五萬的協議,這樣呢,我估計你們兩口子總能拿到手十萬。另外的十萬呢,不往協議里寫,你們也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等孩子火化了,親友們也散去了,一切四平八穩了,你們兩口子再單獨來鄉里找我。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們拿了多少錢也不在協議上,這筆賬不難算,你們還是拿到手了二十萬不是?」  原來當領導的也會玩這套,跟農貿市場上那些中介人似的,鬼眼魔障,翻雲覆雨。這樣變通,我霍林舟確是一分錢沒虧,可官家卻得了便宜,少掏五萬,虧的是二舅三姨他們那些人。這事日後真要叫二舅三姨他們知道了,會不會有麻煩?霍林舟想著剛才姐夫趙斌關於隨機應變的叮囑,思忖著,猶豫著,不知怎麼回答,就覺媳婦在桌子底下踢他,還用手在他腿上重重地掐,那是催他點頭呢。正這時,秘書又推門進來,這回學乖了,不再直門亮嗓了,而是附在武書記的耳邊說悄悄話,武書記則對秘書說:「替我報告市領導,一個小時之內,保證順利結束。」  霍林舟狠了狠心,說:「領導這麼算賬,還是把好處都留給了自己。我那樣拿二十萬,心裡踏實,親友們也都樂呵,半夜敲門心不驚。可照你們領導說的辦法,雖說也是二十萬,卻是雪地里埋孩子,就是埋得再結實,永遠不露,也讓俺們兩口子提心弔膽。提心弔膽的日子不好過,也不值,就好比你們當官的收了別人的錢,那能跟拿在手裡的工資一樣嗎?我們兩口子寧可大大方方地明著拿,也不學做賊養漢那一套。」  武書記說:「那我就不跟林鄉長商量,自己拍板了。按林鄉長說的辦法,再給你們加一萬,這可就是十一萬了。」  霍林舟說:「兩萬,加兩萬我就簽字走人。」  武書記站起身,指點著霍林舟的鼻子笑:「我說你這位老弟呀,真是一點兒虧都不肯吃。我算徹底服你了,好,不爭了,那就兩萬。」  霍林舟溜了媳婦一眼,眼神里滿是得意,怎麼樣,你爺們兒不過多說了幾句話,就又爭來了兩萬,咱兩口子苦掙苦拽干一年,也未必能掙到家兩萬呀,連鄉里大掌包的都親口說服了俺。可那種得意不能流露出來,人到啥時候都得裝,都得把尾巴夾緊。霍林舟穩住驟然而起的狂烈心跳,繼續苦著臉說:「那就謝謝領導對小民的體諒了。可俺們小老百姓就怕——等哪天來了,領導不認賬,變了卦——」  林鄉長如撥濃霧見了青天般地哈哈笑起來:「公家的事,我犯得著嗎。好,那我就以個人的名義,給你們打欠條,我要真是那種賴賬不還的小混混兒王八蛋,你們就拿著欠條去法院告我,中了吧?」  

  暮色落下來的時候,鄉政府的院子又一次亂了一陣。鄉里的幹部們從樓里衝出來,忙著拆靈棚,往農用三輪車上扔花圈。跟霍林舟來的那些真假親友們上前攔阻,幹部們說,簽字了簽字了,你們還想在沙家浜紮下來呀?人們問,賠了多少呀?答說,不知道,一會兒你們問死孩子他爹他媽。說話間,人們懷裡的手機都響起了嘀嘀的提示音,各般曲調,此起彼伏,響成一片,就好像進了夏夜裡的荒野地,無數的蛐蛐蟈蟈在唱那種求歡的歌。有明白的人說,這是把屏蔽關了,憋了一天的信息都擠進來了。人們掏出手機看,果然,除了簡訊,還有小秘書台發的來電提醒。有性子急的,便忙著躲到一邊打電話去了。  霍林舟兩口子在武書記和林鄉長的陪同下,走出樓門,站在台階上,在已亮起的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志得意滿,氣定神閑。霍林舟向趙斌和三姨招手,兩人趕過去。霍林舟說:「領導問,錢是帶現金,還是划進卡里?」趙斌抓住霍林舟的胳膊,往旁邊扯了扯,小聲問:「多少?」霍林舟則有意讓三姨也聽到,大聲說:「十五萬。」趙斌擰眉說:「你就點頭啦?」霍林舟扭頭剜了身旁的媳婦王詠梅一眼說:「有個敗家的娘們兒在旁邊忙著點頭,我還能說個啥?就她那雙耗子眼,又見過啥?以為老母豬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動物啦。」王詠梅挺配合,接話說:「我看天說黑就黑了,這麼多親戚朋友陪著呢,誰家沒老人孩子大事小情的,大家不說,我心裡也急得慌。再說,我看領導們也是盡心盡意了,以前那條河,還少死人啦,又有幾家得了賠償?還不是人死了就燒了埋了。領導要是冷下心不聞不問,咱小老百姓還能大鬧天宮呀?咱們還是感謝眼下的領導以人為本吧。」武書記點頭讚許,指點著趙斌笑說:「我看你小姨子就比你有見識有胸懷,知情達理,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純爺們兒就跟著好好學去吧。」  霍林舟一直留意著三姨的神色。聽著幾個人這般說,三姨面無表情,只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嘆了口氣,說:「死人出了門,總不能再往家裡拉,連夜往火葬場送吧。天黑了,又有漫荒野地的山路,十五萬也不是能塞進腰包的小錢兒,還是打進卡里吧,免得六指摳鼻子,再出別的岔兒。」  霍林舟說:「我哪有什麼卡。」  三姨說:「我帶著呢。明兒咱們一塊去銀行。」  霍林舟又說:「都這種時候了,鄉里儲蓄所還辦公啊?」  林鄉長說:「我已經告訴信用社留人了,火葬場那邊也留人,你們的事不利索,他們誰也不許回家。你們呢,刻不容緩,必須立即把孩子屍體送到火葬場去。」  霍林舟心裡別別地跳了跳,原來這女人什麼都想在前面,也備在前面了。可錢進了她的卡,就等於錢包揣進她懷裡,明天她還能按事先應下的話,吐出兩勾兒嗎?天下女人都好打賴嘰,給她時千般好,朝她要時萬般難,這位三姨不會也是那種人吧?  林鄉長說:「還是這位大姨考慮得周全。不然,出了這個門,我可就都不管啦。」  霍林舟再去看自己的偶像姐夫,趙斌讀懂了他目光里的顧忌,哼了一聲,冷冷地說:「狼吃看不見,狗吃攆個死,你自己琢磨吧。」  霍林舟自然琢磨得出這句話里的責怪,姐夫還是在怪自己不該只應下官家給的十五萬,嫌少了。他把鄉里領導比作狼,吞下去的是整頭豬羊,而三姨只能算是一條狗,叼去的充其量是兩塊沒有多少肉的骨頭棒子。可姐夫哪知道,其實還有比狼胃口大的活物呢,真正的老虎就站在他身旁,眼都不眨地已經整整吞下十二萬,那可相當於肥肥壯壯的一頭牛啦!是親三分向,在小寶這件事上,姐夫跑前跑後的,又動腦子又出力,著急上火一點兒不比自己差,有些私房話,只能另找機會單獨跟他說了。等錢到了手,也不能被窩裡放屁,自個兒獨吞,多少也得分給姐夫一些,接不接是他的事,可那份心意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  風吹雲散,喧鬧了一天的政府大院瞬間清靜。就在人們向院外和農用三輪車走去的時候,武書記又扭頭喊:「哎,派出所誰在這兒呢,你們派輛車,跟上兩個人,一塊去。」  三姨說:「這就免了吧。一個早咽了氣的死孩子,你們還派公差押解上路呀?我們保證儘快送到還不行啊?」  武書記說:「看看,又誤解了不是。這哪是押解,而是護送。好好好,既有大姐這句話,派出所的同志忙了一天,也就不受這份累了。」  

  還是霍林舟開車,奔上了去縣城郊區火葬場的道路,旁邊坐著三姨和趙斌,車後廂里則放著小寶的屍體。車開出鄉政府大院前,霍林舟讓媳婦帶其他人,去了鄉政府附近的飯店,跟著站腳助威吆喝一天了,又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總不能讓大家癟著肚子回去。王詠梅說:「好幾十號人呢,我身上哪帶那麼多錢?你能不能先跟鄉里借點兒?」霍林舟看三姨正在旁邊望著自己,再去找鄉長借錢,怕跟鄉里做下的貓膩露餡,便說:「能賒就賒,不答應賒就讓他們跟你回家取錢,這個月的工資不還在家裡放著嘛,正好沒來得及還饑荒。」有人喊三姨一塊去吃飯,三姨說:「我正好坐車順路,也不餓,回家再說吧。」霍林舟知道她這是怕身上的卡出閃失,十五萬呢,不到家誰的心裡都不落底。  三姨又將王詠梅拉到人少的地方,塞過去一張百元票子,低聲叮囑:「當著領導的面,有些話我不好說。一會兒吃完飯,你務必叫上兩輛計程車,把那幾位歲數大腿腳不好的送回家去。」王詠梅點頭說:「三姨放心,要是我身上有錢,這錢哪能讓你出?」  汽車開出鄉里,就是蜿蜒的山路。天已經黑透了,有點兒夾陰天,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時閃時沒,天地間就更黑得有點兒邪乎。車燈的檔次又低,只在前方投射出不能不讓人格外小心的光亮。三姨靠窗坐著,掏出手機擺弄,說:「別都閑坐著,我給你們念幾條簡訊,都是手機被屏蔽時發進來的。頭一條,『我們已兵分兩路,分別到了縣政府和市政府。我們這一路是常務副市長親自出面接待,答應天黑前一定給答覆,並要求我們立刻撤兵。』」  霍林舟驀地想起吃過晌飯時,三姨催促兩位老頭兒老太太回家歇息,那可能只是個幌子,實質是讓兩位不惹人眼目的老人帶出她的指令,調兵遣將,另出兩路兵馬佯攻;又想起傍黑前鄉領導找他談話,武書記讓秘書報告市領導一個小時內順利結束的話,原來一切盡在三姨的掌控之中。你們有手機屏蔽的高科技,三姨有送出雞毛信的土辦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等生孩子,人家早已先備下了貓月子的雞蛋,而且一大筐,不少呢。  三姨又念:「又一條,『報紙清樣已電傳發出,縣委宣傳部的人已約去一家咖啡館面議。一切只可相機而動。』」  趙斌說:「喲,連媒體都參與進來了!」  三姨說:「沒有大領導在上邊壓,再有媒體在旁邊擠,鄉里的這塊豆餅能這麼快滴出油來?當然了,也不光是那一塊豆餅出油。聽聽這一條,『縣長剛剛開過緊急辦公會議,已定撥款二十萬,資助鄉里儘快平息事態。』再聽下一條,還是午飯前發過來的呢,『派出所所長到了局裡,局領導已派人再查三姨背景與相關情況,務請小心。』」  趙斌吃驚地說:「了不得,連公安局,三姨都有人啊!」  霍林舟只覺心裡越發緊上來,說:「有人也得小心。」  三姨冷笑:「我早小心了。犯法的事情不做,毒人的東西不吃。人家划了圈兒,咱們就只在國家法律准許的範圍行使民主權利,不過界,不犯規,不然,我葉奉華早他媽的坐進大牢里去了。」  說話間,汽車已到了一處盤山道,一側是黑黝黝的山嶺,另一側則是不知深淺的山澗。山澗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像水怪的獰笑。唉,水出山就平緩了,小寶就是在這條河裡淹死的。突然,燈光照處,只見三條漢子並立山路中心,手裡都杵著鍬鎬之類的家什兒,兩輛摩托車則停在道路兩旁。霍林舟情知大事不好,急踩剎車。三姨倒還沉穩,吩咐說:「你們別慌,都少說話,一切由我應對。」  汽車停在了漢子們面前。燈光下,原來攔路者臉上還都束著黑布或圍巾,只留了眼睛在外面,讓人恐懼。三姨開門下車,平平靜靜地說:「兄弟們有事呀?」  一個高個兒漢子因圍巾堵嘴,瓮聲瓮氣地喊:「都下來。」  三姨說:「車後還有一個死孩子,也抱下來?」  漢子說:「少廢話,別拿死孩子嚇唬人,他成不了精!」  那個時候,霍林舟和趙斌還坐在車上。霍林舟心中陡地閃出一個不祥的感覺,他小聲對趙斌說,會不會這也是三姨事先安排好的,不然她為啥不讓派出所的人送咱們來?趙斌說,這種時候,活命第一。說話間,見三姨回身招手,兩人都下了車。  三姨說:「孩子叫河水淹死了。這位是孩子的爹,那位是孩子的姨父,都是土裡刨食老實巴交的庄稼人。活人不擋死人道,這是自古以來的講究,幾位兄弟不會不懂吧?」  另一位細瘦漢子說:「借著死孩子,你們也算髮了一筆小財。你們吃肉,總得讓我們也喝上一口湯吧?」  三姨說:「這位兄弟說得有點兒不近情理。請問,又不是買彩票撿錢包,這種財誰願發?你們會盼著家裡的閨女兒子也去死嗎?」  一把鎬頭呼地掄過來,打在三姨的大腿上,掄鎬把的是那個一直沒吭聲的人,粗壯而敦實,還惡聲惡語地罵:「操你媽,你才盼著你的閨女兒子死呢。快把錢拿出來!」  三姨哎喲一聲跌坐地上,疼得嘴裡吸溜冷氣。霍林舟和趙斌急去扶,三姨卻往旁邊推二人,對打她的人說:「要命一條,儘管拿。但現金沒有,錢都在卡上,想要卡,你們也拿去。密碼我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而來,想去銀行提款,那你們去找二舅。」  高個子問:「二舅是誰?」  三姨說:「連二舅是誰都不知道,你們還在這條道兒上混個什麼勁兒?」  敦實人又高高地揚起鎬把,惡狠狠地說:「我這一鎬頭下去,叫你腦袋瓜子立馬開瓢兒,這你信吧?」  三姨仍坐在地上,舉起那隻缺了三個手指的巴掌,說:「那咋不信,人的腦殼,比山上的核桃也結實不了多少,一敲就碎。你們看我這個巴掌,我可是在鬼門關轉過一回的人啦。人死了比活著容易,我早有體會。你們可以一鎬頭打死我,還可以把這兩位兄弟一人一鎬頭都砸死。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你們得到了什麼?我身後這輛破農用車你們肯定看不上眼,開走了也未必好處理。我們身上還有三部手機,都是過了時的低檔貨。可出了人命,就是大案,哪個國家的警方都不能不管,二舅也不會袖手旁觀,那你們日後要遭的罪可就比我挨了一鎬頭厲害多啦。依我的意見,你們就此罷手,我可以把今晚這個事看做是三位兄弟酒後犯蒙,一時取樂,保證不報案,還保證我的這兩位老弟也守口如瓶。如果你們信得著我,還可以給我留下銀行卡號或通信地址,五日內我會把一千元錢給你們打過去,算做三位兄弟今晚出來的車油錢。」  細瘦漢子說:「我知道大家都喊你三姨,姓葉,還知道死了孩子的那位叫霍林舟,家住河東村。」  三姨說:「知道了好,明人都別做暗事,我更不想跟誰做仇結梁子。」  三個漢子對了一下目光,細瘦漢子一甩頭,率先奔了摩托,另兩個持著家什兒,倒退著,也到了摩托車邊。在摩托的轟鳴聲中,細瘦漢子留下話:「三姨,對不起啦,給二舅帶好!」  兩輛摩托逆著汽車來時的方向迅速駛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坐在地上的三姨撐不住了,突然趴在地上,哎喲哎喲呻吟起來。霍林舟和趙斌急上前去扶,三姨越發喊疼,說別碰我的腿,可能是把骨頭打折了。趙斌掏出手機,說我這就報警,路上還留著摩托車印,跑不了他們兔崽子。三姨說:「這幾個人像是初犯,還算聽人勸,沒惡到家呢,做人要言而有信,也別給咱們自己日後找麻煩,得饒人處且饒人,拉倒吧。」霍林舟說:「那就抓緊送三姨去醫院。」  兩人把三姨抬上了汽車。三姨不能再坐著了,只能趴在副駕駛的雙人座上,趙斌便跳上了車後廂。還是霍林舟開車,心裡急,卻不敢快開,怕顛疼了受傷的三姨。霍林舟問:「要不要再告訴什麼人先去醫院等著。」三姨說不用,又不是什麼要命的傷病。霍林舟說,我和我姐夫身上都沒帶錢,醫院要交押金的。三姨說:「我身上不是帶著那個卡嗎,就先從那個卡上劃,行吧?」霍林舟說:「那個卡你不是不知密碼嗎?」三姨苦笑道:  「我蒙歹人的,你怎麼也信?」  想想剛才對三姨的猜疑,再想想三姨面對高揚的鎬頭臉不變色的從容與鎮靜,霍林舟心裡好生慚愧,好一陣說不出話。三姨側伏在車窗上,手在腳下的挎包里摸了又摸,問:「還有煙嗎?」  霍林舟說:「帶一包都抽了,還有老旱煙,得自己卷了。」  三姨說:「那也給我。抽上,興許不再那麼疼。」  三姨接過煙口袋,在汽車的顛簸中伏在那裡捲煙,一個巴掌外加兩個指頭竟上下翻飛,卷得很熟練。她的煙很重,坐在鄉政府的院子里,手上幾乎沒離過,扔下一棵又一棵,估計一天兩包都不夠,但檔次並不比賣力氣的人強多少,是五塊錢一包的硬紅河。霍林舟說:「三姨,想想這一整天的事,你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家,真得謝謝啦。」  三姨說:「也不光是為了你們家,我不是還要了你的一勾兒嘛。你放心,我只拿五萬,多一分都不要,去醫院看病的錢,也從那五萬里出。」  霍林舟忙說:「那可不行三姨。你不說我也知道,那五萬,最後到了你手上的,不會剩下多少,那麼多人跟著忙了一天,露了面的,還有不露面的,你都得有所表示,這個錢哪能再由你出?那我不太食親黑財了嘛。」  三姨嘆息一聲說:「你心裡有數就行啦。但這個事,你別再跟我爭,這不符合我給自己定下的做人做事的原則。為人辦事,應到哪兒,就得辦到哪兒,哪能見財起意,半道變桄子。那往後誰還能讓我插手人家的事情。再說,你到手的這筆錢,不比那些辦動遷爭產權的,沒了正招人喜歡的孩子,你和你媳婦心裡夠懊糟的了,我哪能再讓你們心裡不舒坦。」  霍林舟心裡越發感動,只覺臉上灼燙起來,突然之間,他心裡涌動了把那貓膩十二萬元的事說出來的衝動:「三姨——你聽我說——」  沒想,半趴在座位上抽煙的三姨打斷了他的話:「大黑夜的,路不好,好好開你的車,別說了,啥都別說了。其實,有些事,何必說出來,你不說誰心裡就沒個小九九?這樣的事,我經的見的多了。」  

  霍林舟和趙斌將三姨送進了縣醫院,辦了住院手續,對大夫和護士只說是被車上甩下來的石頭砸的。在護士忙著量體溫測血壓做手術前準備的時候,三姨催促兩人快去火葬場,霍林舟不動,說天亮再去也不遲,車後廂上蓋著被子,誰知是什麼。三姨說:「你不急,火葬場的人卻急,你們對我不放心,去了再回來。」  火葬場在縣郊,不遠。夜已很深,火葬場卻仍是燈火通明,大門洞開。聽到汽車響,經理親自跑出來,酸著臉埋怨說:「怎麼這時候才來?」趙斌說:「餓了一天,不許我們先喂喂癟肚子呀。這種事忙什麼?」經理說:「天黑前,市縣兩級維穩辦和民政局的領導就來過電話,叮囑留人值班,不許關爐,屍體一到,立即火化,還要求領導必須在崗。這一晚,都來過好幾次電話詢查情況了,你們再不來,我們就報警啦!」  在火葬爐前,面對即將被推進烈焰化為灰燼的兒子的小小遺體,霍林舟突然怔了。恍惚間,小寶的眼睛似在眨,嘴唇也在動,似還咧嘴笑了笑,可那是孩子的冷笑。忙了一天,鬧騰了一天,勾心鬥角的,都是為了什麼?不過是爭那筆賠償金,怎麼就幾乎把剛剛死去一天的寶貝兒子徹底忘了?忘了孩子躺在那裡一天沒吃沒喝,忘了小寶活著時的千般乖巧,也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悲傷,連昨晚還要尋死覓活的媳婦在將鄉長親筆寫的欠條抓在手裡時,臉上都有了掩飾不住的笑意,票子真比我的小寶更重要嗎?這麼一想,霍林舟的心酸上來,疼上來,忍不住放聲大哭,鼻涕一把淚一把,如狼丟了羔子一樣哀號,哭失去的兒子,也哭不義的自己。火葬工遞上一張紙,還遞過一支筆,說早死早托生,哭兩聲就中了。骨灰要是不留,就請家屬在上面簽字。霍林舟接筆在手,筆尖落紙,抖抖顫顫,好一陣,又把筆遞迴去,說骨灰留下,我隔兩天來取。趙斌勸慰說:「傷心歸傷心,你也別糊塗。剛十歲的孩子,還算不上你們霍家的男丁呢,留那東西幹什麼?你媳婦也不是不能生了,早忘心裡早安靜。」霍林舟說:「埋進我家責任田的地邊上,壓塊石頭做記號,留個念想吧。不光是念想小寶這孩子,我還要念想這個事呀。」  在返醫院的路上,霍林舟把另有十二萬元錢的事跟趙斌說了,還說了在汽車上跟三姨的那番對話。趙斌也好生感慨,說三姨雖說是個女人,可活得比咱們還像個爺們兒。  霍林舟問:「那二舅到底是誰呀?」  趙斌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我也只是聽說有這麼個人。」  「娘親舅大,既叫舅,總該有點兒說道。」  「咱中國人不是有這麼個講究嘛,誰家有點兒掰扯不開擺不平的事情,總是找娘家舅去當裁判做中間人,蘿蔔不濟長埂上,輩分在那兒呢,又不牽扯他的個人利益,兩不偏向。要講說道,是不是就在這兒。要不,咋不叫二伯或二叔?」  「會不會——根本就沒那個人,是三姨虛——哦,編派出來的一個人呀?」霍林舟想說的是虛擬,電視科技頻道里常說這個詞兒,但太文,他也不甚了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編派。  趙斌說:「她瞎編這個幹什麼?」  霍林舟說:「你看過《三國演義》吧,諸葛亮借東風,本來是早算計到的,到了時辰必有東南風刮過來,他還設壇燒香,舞舞扎扎地故意裝神弄鬼呢。」  趙斌想了想說:「也許是吧——」

  原文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2395840101a0xf.html

  【本文轉自網路,僅用於收藏學習,相關者若有異議請留言告知,將及時予以刪除】  


推薦閱讀:

TAG:小說 | 文學 | 遼寧 | 作品 | 中篇小說 | 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