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土司遺址: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又一珍貴縮影

? 2015年7月4日,在德國波恩召開的第三十九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申報的「中國土司遺產」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遺產包括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貴州播州海龍屯遺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遺址。而作為這次申遺項目的重要背景支撐,不得不提年初入選2014年中國重大考古新發現的新蒲村楊氏土司考古。

雄踞在貴州遵義西北山麓的海龍屯城堡是楊氏土司家族最宏偉的歷史遺迹水庫邊的尋找

在挖出五色土之前,彭萬過了近一年農民般的生活。

除了春節,這個小夥子和貴州省考古研究所的同事們都住在遵義新蒲村裡,早上從農民房裡出發,就開始在地里轉悠:一組去發掘石砌的圍牆,一組在圍牆範圍內,每隔1米打一個梅花孔。他們使用的就是盜墓小說里最常提到的洛陽鏟,在菜地里、樹林中打幾十厘米到幾米不等的洞,靠識別掏出的土色來判斷有無墓葬。

彭萬活動的這片區域,很快就會變成一片汪洋澤國——這裡是中橋水庫的淹沒區,山下的仁江河水正在逐步漫過農地,形成的新水庫將變成遵義新浦區的飲用水源。然而,正是因為西臨仁江河,面水背山,這裡也是一塊上佳的風水寶地。

2012年8月,在水庫啟動之前,貴州省考古研究所在這一片區做了文物調查和勘探,先是清理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播州楊氏29世土司楊烈的墓,隨後,又對其東南約200米處的一三室並列的大型石室墓進行了清理髮掘,出土的墓志銘顯示,這是楊氏第21世楊鏗夫婦的合葬墓。

「兩座墓都已經被盜過很多次了,墓室外面的封土已經破壞,有幾個石室都露在外面。楊烈墓基本上盜得什麼都沒了,洞裡面還清出過現代的飲料瓶、手套什麼的。」彭萬說。然而這一次,大家在楊鏗的墓誌記載中找到了一行重要的記錄,顯示該墓位於「威靈英烈侯墓之右」——在整個播州楊氏土司30世的記錄中,只有第14世楊價獲封「威靈英烈侯」。沿著這條重要的線索,考古隊員們在楊鏗墓以西開始了尋找。

「之右」的範圍可大可小,調查的範圍最初在千米之內,漸漸在農莊中縮小了範圍。「我們最終找到了一段圍牆,是宋代、明代兩種不同構造的牆相疊壓,這段牆最後整理出周長有442米,面積有24畝,上面住了好幾家人。」隊員們判斷,古石牆可能是楊價的墓園圍牆,與此同時,水庫一直在蓄水,水平面不斷上漲,留給考古的時間不多了。大家的搜尋範圍,也隨著第一鏟五色土的挖出加快了速度:「考古上,打到沒動過的土叫深土,五色土就是各種顏色混合的土,我們就知道底下是動過的了。」

隊員們很快確定了一個8米×8米的深坑,找了整整一年時間,最後發現,其中墓址的一角就壓在大家睡覺的房子下面。

楊鏗墓全景驚喜的發現

對楊氏土司家族的考古,最早在1953年就開始了。

第一個發現的是13世楊粲墓,那一座大型雙石室夫妻合葬墓堪稱是石雕藝術的博物館。此後,15世楊文、22世楊升、24世楊綱、26世楊愛,25世楊輝,以及29世楊烈的墓也逐漸被發掘。這些墓葬最大的特點,都是土坑石槨,一般埋在地下一兩米的深度,是大型完整的石室墓。

「這一次很奇怪,最早都鑽到了5米深,也沒碰到石板。我們很奇怪,懷疑這個墓是不是被盜了。」彭萬回憶,研究所討論過很多次要不要繼續挖這個坑,最終結論是繼續挖。「外圍牆已經弄清楚了,我們找了那麼久,起碼要把裡面的坑弄出來,確定外牆是做什麼用的。」在這種忐忑中,終於有一天,一鏟子下去帶出來一塊木頭,上面的漆皮讓大家確定,這個墓不可能是空的。

而隨後的進展遠遠超過了大家想像,彭萬清楚地記得,2014年6月19日,大家第一次發掘出了金館釘,雖然不敢確定是楊價的墓,但這麼高等級的墓葬只可能屬於楊氏家族。緊接著,精緻的金盞、金梅瓶、金勺、金劍鞘、銀制的執壺、碗、燭台、玉杯,以及一個60多厘米寬的鎏金雙魚銀洗……一件件完好的金銀玉器源源不斷地發掘出來。即便是見多識廣的老考古隊員,當塵土中的銀盆打開封蓋,滿滿一盆銀器展現在眼前時,依然忍不住嘖嘖稱奇。

楊價夫人墓出土的螭首金杯(上)、金盤(下)

跟過去屢經盜擾的墓穴不同,這座土坑木槨墓從來沒有被挖掘過,因此也難得完整地保留了全套的殉葬品。男女兩個墓室最後共清理出40多件金銀器和玉器。幾個月後,當我們在貴州省博物館看到實物時,仍然不得不讚歎金器的精緻和完整:時隔近千年,螭首金杯如同剛剛製作出來,依然熠熠生輝,雲雷紋鑲滿了杯口,能看出來杯子有內外兩層,咬合處緊實精細。在北京大學齊東方教授的鑒定中,這些高浮雕和夾層做工,正帶著鮮明的南宋風格,出土的器物由於類別齊全,幾乎涵蓋了宋代金銀器的主要種類,展示了最基本的面貌。

真正確定出墓主人身份的,正是男室中出土的器物。在歷史記錄中,楊價其人英偉沉毅,驍勇善戰,在南宋時多次參加抗蒙戰爭。1235年,蒙軍圍宋軍於青野原,楊價率5000兵力抗蒙,解宋軍之圍。此後,楊價經常出奇兵襲擊蒙軍,1237年率上萬兵力屯守長江南岸,阻退蒙軍;1239年派裨將率萬名兵力,在石洞峽再次擊退蒙軍。在此次發掘中,棺槨外出土了金柄環首刀、盾牌、箭簇等兵器,很多殉葬品上刻有「都統使衙公用」、「雄威郎制使公用」字樣,這符合了楊價「詔授雄威都統制」的記錄。

考古工作人員在楊價墓的發掘現場忙碌著楊氏家族

「雄威郎制使」的稱號,也說明南宋時期楊價已被朝廷封官授爵,楊氏家族已經成為當地土著的領導者。按照楊家自己的記載,楊氏祖籍山西太原。唐末,南詔佔領了播州,因朝廷已無兵可派,楊端應募,率兵打退南詔,隨後佔領了播州。朝廷任命楊端為播州首領,授以「五略將軍」名號,允許世襲罔替,這也是楊氏土司在播州統治的開始。

但是楊氏家族的身份目前還是一個謎團。貴州文物研究所副所長李飛告訴我們,抗戰期間浙江大學西遷,譚其驤教授在遵義期間藉助地方文獻,在《播州楊保考》中第一次對楊價的族屬提出了質疑,認為楊氏是本地的仡佬族。倒退著在查閱同時代其他文人士大夫的手札、信件里,研究者發現,文人們多用「夷酋」、「夷族」、「夷人」等稱呼指代楊氏家族,華夏文人並不認同他們的漢人身份。

事實上,現在學界對楊家的族屬意見並不統一,有一種可能是,楊氏實為地方土著,李飛解釋:「在西南地區其實有很多類似庄蹻入滇這樣的故事,是想融入華夏核心的一種附會。台灣的王明珂使類似這樣的故事有一個表述,叫英雄徙邊記。邊疆的族群塑造出一個英雄的祖先,他們就和中原有了聯繫,以便在當地的統治就更有權威。」

與此同時,中原王朝也需要這種邊疆統治者的存在。貴州文物研究所所長周碧素告訴我們,唐分天下為十道,其中九道都經過羈縻州。當唐王朝在民族地區統治力量增強時,會改羈縻州為正州;統治力量削弱時,會改正州為羈縻州。從唐代開始,播州地區也成為羈縻州之一。到了元朝,羈縻州制度被繼承為土司制度,楊家也正式擁有了如今土司的稱號。

周碧素介紹,土司制度本身是中央對少數民族相對鬆散的管理形式,楊家主要靠自己的統治獲得收入來源。播州歷來農業發達,氣候土壤適宜,茶葉、蠟、林業特產豐富。除去少量朝貢,楊氏家族一直在播州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然而一個家族的統治,共有27代30世,能夠跨越唐宋元明四個朝代,對播州世襲統治長達725年,必然有其獨特的原因。

周碧素認為,這主要是楊家與朝廷的良好關係。「起初因為這裡地處偏遠,歷史上這裡的重要性沒有凸顯,但後來因為戰爭的格局,播州的軍事重要性開始提升。因為楊粲、楊價、楊文的積極抗蒙,使播州的政治地位迅速進入鼎盛時期。」在北宋時期,楊氏家族擔任的官職普遍不高,分別是正七品、正八品、正九品等低級官職,播州與中央的關係並不緊密。在南宋嚴峻的戰爭背景下,播州強悍的軍事能力被南宋所倚重,官職也水漲船高,楊價所擔任的播州安撫使,已經是從四品以上。「什麼地方有叛亂了,包括川南、涼山一帶,甚至湖南在內,朝廷都會要求楊家帶兵去平息,播州楊氏在西南地區政局穩定中起到很大作用。雖然是地方武裝,但宋朝的都統制就已經把楊家納入中央軍制了。土司制度是中央對地方實施管理的一種制度,包括兵力,而且楊家也還是比較顧全大局的。」

中原文化在楊氏家族中一直有崇高的地位,楊粲的家訓十條中,第一句就是「盡臣節」。其子楊價首先在播州設立科舉制度,播州很快考取了第一個進士。在整個南宋時期,播州共有8人考中進士。周碧素總結,南宋時期,楊氏始終奉南宋王朝為正朔,楊粲願意幫忙平定吳曦之亂,楊價、楊文均曾大力幫助宋軍抵抗蒙軍。在激烈的戰爭環境下,楊氏被朝廷不斷青睞與倚重,強化了在西南領袖與道德仲裁者的地位,名正言順地剿、撫各處少數民族政權,與中央王朝形成了相輔相成、休戚與共的關係。

而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周碧素介紹:「宋結束,元建立,楊家就馬上到中央朝廷進貢建立關係,他們知道必須和朝廷保持一致,才能有穩定的根基。」在元代,楊氏家族已經有了宣撫使的官職,為正三品。到了明朝,在朱元璋於貴州廣設衛所,大興屯田以前,黔北播州地區已經有了楊氏自己的屯衛,成為雄踞黔北的土司王國。

楊鏗墓出土的騎馬俑海龍屯

從楊端入播開始,楊氏家族一共在播州統治了30世。目前,已經發現了9座棺槨,但有一位土司必定是無跡可尋了——楊應龍,是楊家第30世土司,家族統治在他這裡終結,而他身殞之處的海龍屯,卻是楊氏家族最為顯赫的歷史遺留。

海龍屯位於遵義城市區西北15公里處,「飛鳥騰猿不能逾者」的龍岩山山麓上,最早由15世楊文興建,「置一城以為播州根本」,以抵禦從四川、雲南漸漸逼近的蒙古大軍。「龍岩山頂像張桌子一樣,南北兩面是懸崖峭壁,各有兩條小溪夾起來,在東面交匯成為烏江的一個支流。西面是連綿不斷的群山,南邊只有一條陡峭的小徑與山下相連。」李飛在海龍屯帶隊駐紮過一年多時間,在考古中發現,宋朝修建的海龍屯大約有0.2平方公里,當年楊文為了防範蒙古大軍,修建了多個軍事壁壘,海龍屯只是其中一個。

在楊文之後,考古專家沒有找到對海龍屯的記錄,在隨後漫長的統治中,海龍屯的作用並不重要。等到了30世楊應龍時期,楊應龍以防禦周邊少數民族的理由重修了海龍屯,把面積向山脊兩段延展,擴大到近0.4平方公里,希望「以為子孫萬代之基,保固之根本耳」。

在楊應龍所在的明朝,楊家的官職相對單一,幾乎都是宣慰使,從三品,不如元代的宣撫使品級高。楊氏家族的官職變化,實際上反映了明代中央集權的加強。楊應龍自己也曾上貢「材美」的大木七十,被賜飛魚服和都指揮使官銜。但這位史書記錄中,「生而雄猜,陰狠嗜殺無忌」的末代土司,並不像自己的祖先那樣安穩。

「史書記錄中的楊應龍比較剛愎自用,貴州巡撫彈劾他,親友和部下也告他謀反。朝廷也來勘察播州,但跟播州更親近的四川屢次保他。楊應龍為此也不斷爭立戰功,以此贖罪。四川涼山州現在還有一個石刻,記錄楊應龍曾帶兵到過那裡。」周碧素從史書中整理的經過是,楊應龍幾次幸免於難後,越發驕縱,不肯悔改。最終的導火索,是前期他作為人質的兒子客死重慶,楊應龍促喪不得,最後發展成血洗綦江城,血流成河,斬盡殺絕。由此促發了平播之役,中央朝廷下決心,派李化龍組織八個省的兵力,分八路進軍把他剿滅。

楊鏗墓出土的騎馬俑

歷史的弔詭之處在於,楊氏土司一向以軍備精良著稱,在楊價的時代,播州土兵曾被命名為雄威軍,楊文時,南宋王朝又下詔在雄威軍前加「御前」二字以示寵異。元朝時,播州土兵與思州土兵並稱為「思播兵」,經常為元朝四處征戰,立下了赫赫戰功。而這一支隊伍到了楊應龍這裡,更加龐大嚴密,不下十四五萬人,反過來成為抗擊明王朝的最大力量。

整個平播戰役從明萬曆二十八年(1600)二月十二日開始,中間經歷了多所軍事關隘,楊應龍節節敗退後,在農曆四月十六日退到最險要的海龍屯。四月十八日,當明軍追到了屯底,貴州右監軍張存意在判斷攻防形勢時稱:「彼其數年精力,用之一囤,前後重關,左右深溪,將自謂負隅之虎,莫可誰何。」海龍屯最初修建時,宋王朝曾派專人督辦,「詔京湖給銀萬兩」,如今這座經過重修加固的堡壘,成為楊應龍作為地方土司抗擊中央最後的堡壘。

圍繞著海龍屯的戰役一直打了49天,六月初六,海龍屯被攻破,楊應龍自縊身亡。次年,明中央對播州實行「改土歸流」,分播州地為遵義軍民府和平越軍民府,結束了楊氏對播州共27代30世、長達725年的世襲統治。

楊價墓出土的象紐銀執壺

土司申遺

趕在新蒲村沉入水底之前,貴州文物研究所把幾座土司墓分別做了保護。楊鏗墓異地搬遷,楊烈墓原址抬升,土坑木槨的楊價墓在初期發掘之後,被整體裝箱運到北京,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實驗室內繼續發掘,原址上做出標示。彭萬告訴本刊,楊價墓的土坑木槨是一個全新的發現,也許其他未找到的土司墓也是同樣規制。另一個新知是,由楊價墓推測,楊氏土司也許都有墓園,現在隊員的一項重要工作,是反過頭來重新尋找已發掘墓室的墓園,現在已經在團溪、高坪的楊氏土司墓也發現有墓園。

新蒲村的楊氏土司考古,被列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評選的2014年中國重大考古新發現之一。這是目前唯一已全面發掘的播州楊氏土司家族墓地,墓葬年代從南宋至明末。相對於被水庫改變的墓葬,對於普通人來講,海龍屯是更直觀的楊家遺產。雖然海龍屯離遵義很近,只有20多公里,但因為地勢險峻,破壞的程度並不嚴重,在層層厚土的覆蓋下,大量的磚石結構被完好保存下來。李飛發現,很多房子的地磚還在,在發掘出的廚房遺址里,地面上散落著上萬片青花瓷片,忠實地記錄著海龍屯最後興盛的時光。

新蒲村楊氏土司考古另一個重要的現實意義是,新發掘出的考古發現,是申遺項目重要的背景支撐——湖北咸豐唐崖土司城、湖南老司城與貴州海龍囤遺址三座土司墓,放在土司制度和中國少數民族制度、政治制度的體系中考量,已經遠遠超過了單一墓葬本身的價值。「土司制度是當時歷史的產物,代表了當年一種比較先進的制度文明,因為其本身的時代局限性,也在歷史中消失了。」周碧素認為對土司的研究才剛剛開始:「這種制度對於中原和民族地區文化多元的結合、制度上的多元一體,以及現在對邊疆民族地區問題的解決,依然有一定借鑒。」

(參考資料:《海龍屯與播州土司綜合研究》、《復活的土司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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