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千年名墨變身「高級禮品」 匠人堅守傳統價值(圖)

近日,一則網路熱傳的新聞「千年徽墨瀕臨失傳」把老胡開文墨廠這間百年老店推上了風口浪尖。但是,當我們的記者到黃山歙縣實地探訪卻發現,儘管資源和人才問題困擾這個傳統行當,但墨廠人卻依然樂觀、清醒,相信自己的價值。只是,他們還會擔心,這麼好的東西,哪天會不會真的「生於民間,死於廟堂」?

制墨之點煙

在模具中成形後取出的墨

晾墨車間

和料車間

徽墨成形車間

制墨之描金

打磨硯面

●尋蹤

「落紙如漆,萬載存真」,好墨忠於古法

六月的黃山歙縣,徽州古城落了一場雨,清幽山水環抱尋常屋舍,空氣很靜,只容得下一點零碎的市井聲。

我要尋訪的地點又靜了一層。沿古城景區外圍往東邊走,城東路的民居群隱匿著大院一座。老胡開文墨廠坐落於此,為徽墨和歙硯生產的關鍵陣地,佔據傳統「文房四寶」的一半席位。墨廠每年生產60噸墨塊,銷售額500萬元人民幣。論其規模和產量,國內少有競爭者可望其項背。

一見面,廠長周美洪叫來30歲出頭的男青年周健——他們是父子,兒子已接下經營的接力棒。周健一面流利講解,一面領我快步穿梭於各個生產車間。點煙、和料、壓磨、晾乾、銼邊、描金、包裝……這是屬於徽墨的完整旅行。而歙硯,則需經歷選料、制坯、設計、雕刻、磨光、上光、包裝。

「胡開文」這塊金字招牌始於乾隆年間,歷史足足演繹了兩百多年。胡開文是清朝製造徽墨的大家,徽墨流傳百年,胡氏名號極響。他不留墨譜,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擁有很強的經營意識,後代亦有所承襲,即基地化生產、多點銷售,墨庄分店散布數地。

上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歙縣四家墨庄合併為地方國營歙縣徽墨廠,80年代初更名為「歙縣老胡開文墨廠」。如今廠長周美洪生長於制墨世家,高中畢業時,父親周富榮從效力一輩子的墨廠退休,於是周美洪「頂班」,於1979年招工時接下這份事業。

廠里一百多號人做墨,二十餘人做硯。兩方人數懸殊。相較於硯台「一石一刀」的獨立感,制墨者不可能「單飛」,每個人必需和一支團隊合力同行。師傅們都不愛說話,哪怕被問及姓名,只會默默舉起工牌遞到你眼前。

古法制墨的痕迹歷歷可見。比如壓模時,師傅會猛然坐到長木條一端,利用槓桿原理,將一兩以下的墨壓制進模具;晾墨時,為了防止圓柱形的墨塊變形,每一條都用白色棉紙垂直懸掛在木杆上,密密千根宛若冬日冰凌;有些舊模具自明清留存至今,放模具的房間還要保持開窗通風,因為梅雨季節太潮濕,易長霉。

南方濕氣重,一塊墨走完了點煙、和料、壓磨這三大步驟,初胚形成,可前頭還有漫長的晾乾時間。將近半年的室內晾乾後(須時常人工翻動),再著色、描金,一塊墨才能躺進包裝盒,離廠遠行。一兩的墨錠晾乾時間為6個月,二兩的墨錠則需要8個月。所以客戶如需預訂特製的徽墨,得提前至少一年。

古代上等好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落紙如漆,萬載存真」。而老胡開文墨廠一如既往追隨古法,恪守傳統的配料和工藝。

很多人問周健,為什麼不用機器做?「忠於古法,精於創新。」周健告訴我,他們會使用空調、除濕機、電爐等設備,輔助手段可以創新,但製作工藝不要。

骨子裡還是要忠於古法,如果把製作流程換成機械化的,還不如買墨汁呢。周健說。

●繼承

老匠人開培訓班,年輕人學完就去做淘寶了

周美洪說,制墨水平最高的老師傅,往往手上做墨,但身上白襯衫乾乾淨淨,不沾一丁點黑,就好像最厲害的剪紙人,根本不用眼看剪子,因為剪紙在心。但他又補了一句:「這一行真是有年齡界限的,一旦過了50歲,師傅的精力和體力就跟不上了。」

正如當下所有手工行當的老匠人,周美洪和老胡開文墨廠也期待著年輕繼承者到來,能夠有誠心,有沉心,日復一日泡在千年老手藝里,與墨香、木材以及石紋平靜周旋。

午休後剛開工,墨廠的院子里冒出一個套著白T恤,年紀不出20歲的小夥子,靦腆等在台階下。周美洪倒沒客套,開門見山一通「嚇唬」:你可得知道,這裡工作很苦的,學手藝是要做一輩子的!「你不是當地人呀?如果你打算來當地過日子、找對象還成,我們廠一般不想要外地的!」

小夥子害羞憨笑,低頭不吱聲。踏進墨廠大院前,他又怎會想那麼多呢?不過想尋一門足以謀生存的手藝。在歙縣,這家墨廠的待遇已夠體面。

而周美洪那一番「嚇唬」,背後隱藏著自己的苦衷:想招一個青年一線工人太難,多的是熬不過8個月學徒之苦便掉頭走人的年輕人。

周美洪曾和當地的行知中學合辦過「非遺班」,給學生教授雕硯台和做墨技藝,模式為「兩年文化+一年實踐」。辦了幾年,為廠里培養人才的初衷未能如願。周健告訴我,學生們的確參加了培訓班,結果培訓到最後,大家走上淘寶了。

「肯定沒有學成還願到墨廠里工作的年輕人,學生不可能給你工廠幹活啊。他們開店了,實體店網店一起弄,因為學過,知道工藝流程,再到車間拍兩張照片上傳。」老胡開文墨廠的人習慣目睹這樣的畫面:一堆年輕人每天下午三點後,熱熱鬧鬧開車來制墨廠里提貨。他們要趕在五六點鐘前打包完畢,交給快遞公司發貨。

周健略顯無奈地抱以理解,對那些年輕人而言,日日刻模具、掄鐵鎚實在太過「無聊」了,哪裡比得上開淘寶店輕鬆呢?並且得益於老師傅培訓後的「專業」背景,他們網上賣墨賣硯,如魚得水。

老胡開文墨廠有年輕人嗎?

做硯台的,以及制墨後期著色描金的,還有青春的身影。但走到艱辛的點煙、和料與成形車間,便幾乎看不見了。

一推開成形車間的門,直直襲擊我感官的,除了奇異的墨塊氣味和誇張的肢體動作,便是很濃重的「年代感」,一溜師傅平均年紀約在50歲-60歲。最年輕的那張面孔,都跨過了不惑之年。好些人是1979年招工那一批進來的,二十歲的青澀毛頭小伙,一揉一打一敲,就悠悠晃進了花甲。據說,個別師傅數十年間就沒挪過工位,大半生守著同一桌同一凳。

年輕,在墨廠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詞,尤其是制墨群體。新一代生命拒絕匯入其中,而年長的痕迹繼續在墨塊里延續,無可奈何地與急躁的時代負隅頑抗。周美洪覺得,未來只能寄期望於政府多多引導和宣傳了,借如今炒得火熱的「匠人精神」去吸引青年人才,讓他們願意奔赴一線生產,一頭扎進醇厚的古法作坊里。

●資源

為了兩塊好石頭,村民去「挖牆腳」

後繼無人是手工行業的共同苦惱,然而,制墨制硯的匠人還面臨一大致命困境:資源短缺。歙硯缺佳石,徽墨乏好料。

歙硯,不限於歙縣一地。由古歙州(即徽州)一府六縣範圍內產的石頭雕刻成硯的,都稱之為歙硯。好石是歙硯的靈魂。最優的材料當屬龍尾石,於婺源硯山村採得。

歙硯自南唐李煜成名,清代斷代,地道老礦難尋。在半個世紀前,一場曠日持久的重挖老礦行動轟轟烈烈打響了。

周健向我介紹,從1964年挖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資源漸漸枯竭,再挖不出好石頭。同時,農民手裡攥著石頭未必願賣給墨廠。最後協議,墨廠按市場價收石頭,農民很高興,積極性隨之上漲。「農民積極性好了,完蛋了,原來石頭是從水下掏的,後來農民為高產量,把整個山皮扒掉,下雷管炸,造成裂開的廢料很多。到2000年左右,山上也沒了,然後就掏子料(即當年開老礦時扔在河裡面的廢料),紋理漂亮,但不成型。2008年以後,國家石料價格暴漲,有的人把房子的牆腳、地基全拆了,竟然就為了下面兩塊石頭。」

曾經給老胡開文墨廠送石頭的是卡車,後來換成麵包車,現在直接變為一輛輛豪華小轎車拉石頭。我就在墨廠里遇到一輛拉石頭的名車,聽說隨便拿起幾塊石頭,就值回所有車價了。有些「荒誕」,有些無奈。

「後來人挖不出石頭了怎麼辦?」我問。

「有人就作假唄,拿其他地方的石頭冒充。我們講,地道老坑的歙硯越來越少,但不是說歙硯越來越少,假的歙硯很多很多。」周健說,這個行業根本不要什麼高科技,只需一條:原料貨真價實。首先要保證材質上乘,其次才會講究工藝的問題。

資源短缺,在徽墨的身上流露出更尷尬的意味。

徽墨的歷史便和資源問題牢牢綁定。唐朝末年,制墨大師奚超、奚廷珪父子舉家避亂南遷。來到安徽歙州地界時,被質地優良的古松所吸引,遂在歙州定居,重操制墨舊業。據說,「松煙一斤,珍珠,玉屑,龍腦各一兩,和以生漆,杵十萬檸」,最終製成了「落紙如漆,萬載存真」的好墨。其後受到南唐後主李煜喜愛,全國制墨中心才由北方移至南方。

但現在,「質地優良的古松」根本無處尋覓。據周美洪介紹,徽墨主要原料是煙和膠,還有一些中草藥。如今資源漸漸稀缺,配方質量愈發堪憂,比如過去用的麝香是野生的,如今變成圈養的,品質就降低了;以前的松煙是燒老的枯死的松樹根,油脂含量極高,而現在根、莖、葉全都燒掉了,松煙質量大不如前。

「打個比方,12月出欄的豬肉跟3個月出欄的完全不一樣!原料問題不是我們造成的,真的沒辦法,成本接受不了。中國很多行業都已經快銷了,不僅是我們行業。」周健指出,一方面徽墨優等材料難求,另一方面墨與硯台不同,墨的價格可以精確計算出來,按照古法,通過松煙、冰片和麝香的量便可得出價格,所以無法提高價格。「如果有人忽悠你一兩墨賣一千塊錢,那能賣什麼呢?材料在這呢!如果當藝術品賣就是另外一說了。」

●出路

「生於民間,死於廟堂」,是一個行業的悲劇

徽州古城裡,隨處可見售賣歙硯和徽墨的招牌,我走了幾家皆是門可羅雀(還有一隻狗獨守店面的)。一家店櫃檯里稀稀拉拉擺了幾塊墨,店主認真說,她家墨是自家廠生產的,招牌歷史可比老胡開文墨廠久多了。歙縣確乎是遍地作坊,彷彿人人都能做兩手,但實體店的銷量就不太樂觀了。

淘寶網上搜一搜,打著「老胡開文」旗號的店家比比皆是,每月訂單量平均三位數。

出路在哪,困擾這個時代還活在傳統手藝里的人們。但對於周美洪、周健和老胡開文墨廠,倒似乎並未構成太大的煩憂。賣給經銷商和提前定製「定版墨」的客戶,是老胡開文墨廠產品的主要出路。

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去擁抱電商浪潮。淘寶剛興起那段時間,周美洪他們也考慮是否要做網店,但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行業不一樣,你自己做淘寶,下面的人就全死了。做墨不是賣衣服,並不是大家都用的生活必需品,市場太小。而且,我知道在淘寶上買墨買硯台的人一般不會是專業的行家,很多人只是買了玩玩的。」在周健看來,網店湧入對老胡開文墨廠沒有很大影響,賣給誰都是一樣,他們只管生產,不管營銷,甚至沒想過在當地開一家「廠家直營旗艦店」。既非必需,工藝又如此繁瑣,按照市場規律湊銷售熱鬧毫不合算。他們只用一門心思做品質最靠譜的墨。

「我們只專註做傳統企業,讓年輕人做淘寶去吧,他們來這兒提貨,也是一種宣傳。」周美洪對我說,與其一個人喊得再響,還不如請十個人幫你一起喊。並且,在較小眾的圈子裡,一個老字號招牌不愁業界認可度,周家父子還能樂觀信著「酒香不怕巷子深」。

不過,雖然不愁出路,徽墨在國內的銷售情況仍令周健唏噓,被炒成工藝品後,造假現象層出不窮。

墨的出廠價不高,周健隨手拿起一塊「金不換」,它是廠里最便宜的墨,和其他高級墨經過一樣的工具和流程生產出來,出廠價才兩塊五毛錢。他們早先是將徽墨視為普通文具售賣的,價格低廉。現在忽然被外界炒作起來,徽墨一躍變成了高級工藝品。

為了節約成本,有人乾脆造假。「現在市場上很多墨徹底脫離了墨的實際,都不能用的,完全就是一個擺件。你看著像一個墨,但裡面其實是石膏、水泥做的。呵呵,很正常,這一行作假不犯法,叫『仿』。」

墨的優劣,經過一番使用便知,但為什麼作假之徒可以如此猖狂?

周健解釋,事實上,國內很多顧客買墨並不為使用。他們主要為了送人和收藏,把徽墨作為高檔禮品,一種擺設,因此易被作假者利用。與國內情況不同的是,和墨廠長期合作的日本人買過去,通常就是用來寫書法的,每逢某些日本學校每學期開學,便是一批老胡開文墨廠的墨整裝發貨之時。

當徽墨開始脫離日常使用屬性,也許意味著它正一步步離開民間,走到更「高貴」的藝術殿堂了。

周美洪和周健都對我提到一句話,非物質文化遺產及所有傳統手工藝行業,最可悲的事,莫過於「生於民間,死於廟堂」。

歙縣北面那座氣派的高鐵站於去年建成,狠狠拉動了一把旅遊經濟。吸引旅人遠道而來的,是流動著白牆黑瓦的古徽州情結。寫在文化根部的歙硯和徽墨,卻被漸漸磨去了日常的光芒,大多數轉身流進精緻的高級禮盒,或是東渡日本。

臨別之際,計程車司機聽聞我的來意,面露驚訝地笑笑:「老胡開文墨廠?現在我們本地人態度是當它不存在,沒感覺有什麼特別的。當地小孩大多會學寫毛筆字書法,不過都買墨汁了,誰還磨墨呀?」

本版文並供圖/沈傑群

原標題:徽墨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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