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狗的前世今生(中)
6.挑動黃河天下反—— 元朝
元朝是個非主流王朝,成吉思汗的子孫們基本上在忙著打仗、斂財和房中術,荒淫了一百年,政治始終沒有上過軌道,經濟始終沒有趕上宋朝。此時的蘇北和皖北劃分在河南江北行省,而蘇南和皖南則屬於江浙行省,依舊井水不犯河水。注意圖中黃河在鹽城北部淮河古道入海,和今天在山東東營入海不同。 由於好歹沒了戰亂,蘇北再次迎來了短暫的繁榮。

1267年,忽必烈定都北京(大都),從此以後的七百多年間至今,中國的政治中心和經濟中心發生了嚴重的偏離。蒙金戰爭是中國歷史上最殘酷的空前浩劫,北方歷經幾乎是種族滅絕的屠殺,3500萬的死亡人口載入吉尼斯紀錄。生民百無其一,農田水利破壞殆盡,人口大量南遷。史載「齊魯之間,一望赤地。於時蝗蝻四起。草谷俱盡。東西南北橫亘千里,天災流行。」曾經支撐了漢唐盛世的北方如今不得不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依靠南方的漕運糧食。1283~1293年,元人在隋朝大運河的基礎上,先後挖通了北京到通縣的通惠河、山東臨清到東平的會通河、東平到濟寧的濟州河,從而把運河改成直線,比隋代運河縮短了900多千米。此後直到1911年津浦線鐵路通車的六百多年間,大運河溝通南北,儼然成為京師命脈,漕運根本,所謂「半天下之財賦,悉由此路而進」。運河沿線的揚州、淮安、高郵、寶應、宿遷、徐州等蘇北城市也幾經繁華。2014年,大運河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1282年至1284年,威尼斯人馬可·波羅做了三年揚州總管,在遊記中記錄了許多蘇北城市的繁榮景象:徐州是「一座十分壯麗和宏偉的城市,男人生性好鬥」,宿遷是「一座非常大的城市,工商業十分發達」,淮安則是「十分美麗富饒的城市,靠近黃河岸邊,無數船舶川流不息,大批的貨物在此城集散,通過大運河運往各地」,寶應「靠工商業為生,絲的產量很高」,高郵城「廣闊宏偉,工商業特別發達,漁業資源十分豐富」,泰州「與海岸之間有大量的鹽場,出產大量的鹽,大汗從這裡收取的鹽稅數額之巨,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揚州「管轄著二十四個城鎮,是一個戰略要地」,真州(儀征)「是一個商業重鎮,那裡的船隻不下一萬五千艘」。然而從遊記中也可以看出,當時的蘇北城市已和江南城市拉開差距,譬如戶口百萬的杭州才是威尼斯人心目中「毫無疑問的世界上最優美和最高貴的城市,使人彷彿置身於天堂之中」。
可惜的是,泛濫的黃河再次衝垮了蘇北短暫的繁榮。1344年五月,黃河在山東曹縣向北衝決白茅堤,平地水深二丈有餘。六月,又向北衝決金堤。黃河中下遊河南、山東、安徽、江蘇地區成為千里澤國。右丞相脫脫徵發民工15萬治河,韓林兒、劉福通趁機在不明真相的群眾中宣傳「白蓮大法好」,散播「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等惡毒謠言妄圖顛覆國家。可惜方舟子晚生了七百年,韓教主和劉大師竟然成功忽悠出二十萬紅巾軍,在淮河北岸的潁州(阜陽)發動起義。韓山童戰死後,其子小明王韓林兒在亳州建國大宋,革命的星星之火瞬間燃遍江淮大地,甚至有一路紅巾好漢雄赳赳氣昂昂攻入我壯哉大高麗棒子國,連陷平壤、開城京,把棒子國王趕到濟州島上吃泡菜。
正當此滄海橫流英雄輩出之際,蘇北黃海之濱的白駒場(今屬鹽城)出了一位豪傑,名喚張士誠,又叫張九四。張英雄是海邊操舟運鹽的鹽販子,雖說靠海吃海,但鹽業的暴利都被國家批了條子的大鹽商壟斷,為了糊口張英雄只好偷偷幹些販賣私鹽的生意。由於受不了鹽警欺壓,張士誠在1353年正月的一個晚上率領十幾個鹽民弟兄,抄起挑鹽的扁擔把鹽警亂棍打死,隨手一把火燒了惡霸全家,走上了武裝革命的不歸路,史稱「十八條扁擔起義」。家鄉故老傳說,元朝漢人老百姓不僅不準有正經名字(參考朱重八、張九四、陳九四等群雄奇葩的姓名),連菜刀都嚴加管制,張士誠無奈,只好把鯽魚捆在竹竿上,遠遠一看彷彿大刀,竟然嚇退官兵,至今鹽城一帶仍然把鯽魚稱作「刀子魚」。
張士誠以鹽民為主的起義軍迅速攻佔蘇北的興化、高郵、泰州等地,然後揮雄師下江南,一路所向披靡,攻佔蘇州、杭州、湖州、松江、常州等蘇南浙北天下富庶膏腴之地,於是建國稱孤,自號吳王,定都蘇州,地盤南到紹興,北過徐州,直達山東濟寧,西佔河南汝寧、安徽潁州(阜陽)、濠州(鳳陽),東到大海,縱橫兩千餘里,帶甲將士數十萬。在北方紅巾軍被察罕帖木兒(《倚天》里趙敏她爹)打得屁滾尿流幾乎山窮水盡之時,張士誠拖住了百萬元軍圍攻,切斷了元朝大運河漕糧和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從經濟上打垮了元朝統治根基,不愧為推翻元朝的蓋世功臣之一。在抗元起義領袖中,有「友諒最桀,士誠最富」之說。
可惜江南溫柔富貴鄉很快消磨了蘇北狗張士誠的鬥志,眼睜睜看著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打出手,竟然不去金陵抄個後路端個老巢。等到重八兄掃清江漢,立即揮師東進,派徐達、常遇春黃金組合帥二十萬大軍重重包圍蘇州城。向來被視為民風柔弱的蘇州人殊死抵抗,張士誠堅守整整十個月,城破被俘,押解至南京。倔強的老張大罵前來勸降的李善長,兩人幾乎動手,當夜趁人不備上吊自殺,屍體被老流氓朱元璋以大棍擊爛,分屍喂狗。英雄末路至此,令人唏噓長嘆。
張士誠文化不高,但禮敬賢才,開弘文館,廣納賓客,出手闊綽,凡投靠者無不贈送車馬居室,一時間群賢畢至,流落江淮的施耐庵、羅貫中都來做幕僚。兵敗後施耐庵回老家大豐白駒場隱居,以蘇北水鄉澤國為背景、起義軍眾好漢為原型寫下千古奇書《水滸傳》。羅貫中則投降明朝,寫下蓋世巨著《三國演義》。兩百年後,淮安人吳承恩以淮河水神無支祁為孫悟空原型寫下《西遊記》。中國四大名著,三出蘇北。若把金陵算上,加《紅樓夢》一個不拉。
張士誠出身貧苦鹽民,十分了解百姓生活艱辛,統治江南時期寬厚多仁,輕徭薄賦,興修水利,發展農桑,深得民心,蘇州一片太平景象,因此吳人對他頗多懷戀。蘇州百姓每年農曆七月三十張士誠生辰的晚上,仍然會在家門口燒「九四香」來祭奠追思,至今吳語中仍有「講張」一詞。張士誠墓現在蘇州斜塘,張王廟內仍然供奉著張士誠像,被當做城隍。只在蘇州呆了十二年的張士誠卻享受了蘇州人民六百多年的香火,正所謂百姓心中有桿秤。常州一帶亦曾有「掛天燈」的民俗,源自張士誠部隊在常州作戰時,沿途百姓紛紛在路邊掛燈籠給「子弟兵」帶路。如今吳地小兒狂吠「蘇北狗」,張英雄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7.十年倒有九年荒——明朝
乞丐皇帝朱元璋祖籍蘇北盱眙,生長在隔壁淮南濠州。1368年,明太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一班從龍附鳳的文臣武將大多為江淮老鄉,史稱「淮西勛貴」,如徐達、常遇春、湯和、李文忠、傅友德、藍玉、鄧愈、馮勝、胡大海、沐英等驕兵悍將,以及李善長、胡惟庸、汪廣洋等文官幕僚,再加上洪武朝定鼎南京,於是一時間朝堂上充斥著這群鄉巴佬們的山芋腔,江淮官話也榮登大明三百年的普通話,遷都北京後也未變(參考《洪武正韻》、《韻略易通》)。此時的蘇南蘇北歷經數千年風風雨雨終於在歷史上首次統一,和安徽一起成為南直隸省,埋下此後六百年相愛相殺的伏筆。

洪武初年,朱元璋去蘇州微服私訪,回來後大發雷霆:「張士誠小竊江東,吳民至今呼為張王。我為天子,此邦竟呼為老頭兒。」(徐禎卿《翦勝野聞》)。為了報復江南人民擁戴張士誠,有明一代近三百年,蘇、松、嘉、湖等地被強加了空前絕後的重稅,以泄朱老頭兒私憤。譬如蘇州以全國百分之一的耕地,上繳了全國百分之十的錢糧,令人瞠目結舌。(《明史食貨志》:惟蘇、松、嘉、湖,(太祖)怒其為張士誠守,增其賦,畝加二倍。)
不僅如此,老朱一聲令下,蘇州數十萬百姓被強遷到蘇北充實人口,史稱「洪武趕散」。經過元末軍閥混戰,江淮地區再次被戰爭蹂躪得殘破不堪。揚州城破時,「居民僅餘十八家」,而淮安城僅存七家。根據曹樹基所著《中國移民史》「洪武大移民」記述:「至洪武二十六年,揚州、淮安和徐州三府的移民人口大致達到了71.3萬。移民的主要來源為江南的蘇州地區。」如今在鹽城說到本家本族的根源(包括我家),查證族譜,大多來自蘇州閶門,是洪武年間每次一萬戶地大規模遷來的。漣水、淮陰一帶的名門大姓,很多也是整族整族地"奉旨"遷來的。到了洪武后期,揚州府74萬人口之中,江南移民及其後裔竟然佔了50萬人。至今東台、興化、姜堰一帶不少農村老人,稱睡覺為「上虎丘」,稱做夢為「上蘇州」。由此看來,蘇南蘇北本為一家,我們這幫「蘇北狗」又稀里糊塗地和高貴冷艷的蘇南人攀上了親戚,真不知叫人從何說起。年少的我頓時體會了契丹人蕭峰在雁門關外仰天長嘯的心痛。

南宋以前,蘇北水系曾經十分簡單明了:淮河彙集從魯南來的沂、沭、泗三條支流,經淮安、漣水、濱海由雲梯關入海,沿途很少有決溢成災現象,「淮流順軌,暢出雲梯,南北支川綱紀井然」(《淮系年表·敘例》)。 黃河也平平靜靜,從漢代王景治河成功後九百年未見禍患,幾千年來一直從河北山東的華北平原注入渤海。直到1128年南宋東京留守杜充(這位漢奸的奇葩事迹太多,此處不表)掘開大堤,黃河南下奪淮河入黃海,不僅自己連年潰決,而且逼得蘇北所有河流統統改道,每次河決、漫溢,大量泥沙被帶出堤外,覆蓋了曾經的千里沃野,蘇北由「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的富庶之區變為即使豐收年百姓也要四處逃荒的貧瘠之所。大運河開通以後,在區區蘇北一地,黃河、淮河與大運河像麻花一樣擰在一起,再加上懸在地上的洪澤湖、高郵湖,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黃河水患在明代愈演愈烈,決溢143次,幾乎是年年遭災,在蘇北大平原上橫流肆恣,徐州古城被淹沒三次,最終在天啟四年(1624年)全部被河沙掩埋。數以億噸的泥沙下泄,沿路河床不斷抬升,堤壩亦不斷增高,至到明萬曆時「徐、邳、泗三州和宿遷、桃源(今泗陽)、清河三縣境內河床都已高出地面」(《河防一覽》),終於成了舉世聞名的「地上河」。曾經清澈通暢、獨流入海的淮河被活生生地擠出古道,鵲巢鳩占,無法順利入海,只得在盱眙一帶積蓄,形成當今中國第四大淡水湖——洪澤湖,並從三河閘往南流經高郵湖、邵伯湖至揚州注入長江。曾經的華夏四瀆之一,如今竟尷尬地成為了長江事實上的支流。
悲劇的是,大明朝老朱家的祖墳——明祖陵就在盱眙縣洪澤湖西岸,黃淮洪水泛濫,洪澤湖水位不斷升高,直接威脅到了朱明王朝的「王氣根本」。明英宗正統十三年(1448年),水浸祖陵,次年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俘,明朝由盛轉衰。風水之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皇帝是信了。於是每當洪澤湖水位暴漲危及西岸明祖陵,中央一聲令下,湖東高家堰大堤敞開放水,洪水奔騰下泄,湖東淮安、鹽城、寶應、高郵、泰州便成了一片汪洋的泄洪區,人或為魚鱉。另一方面,大運河從淮安往北水量一直不足,為了保證京師命脈的漕運,運河水量不足時,需要用臨近的黃河水加以補濟。我大明三百年,在治河策略上,朝廷說的很清楚:「首慮祖陵,次慮運道,再慮民生」。屁民嘛,本來就是個屁。具體實施上則採用了「重北輕南,北岸築堤,南岸分流」的奇葩措施。其本質是犧牲淮河南岸、特別是洪澤湖東部蘇北大平原上萬千生靈的家園性命來保證皇帝祖墳安全和京城老少爺們的花天酒地。
嘉靖四十四年(1592年),水利專家潘季馴出任總理河道,主持治河工作,行數千里,深入工地,「日與役夫雜處畚鍤葦蕭間,沐風雨,裹風露」,在實踐中總結出了著名的「河不分流,高築堤岸,束水攻沙」的治河理念,為後世效法。通過修築高家堰堤防(洪澤湖東大堤),提高洪澤湖水位,逼使淮河清水出清口,黃淮合流達到了刷深黃河的目的。經過數十年的努力,黃河由金元以來多支漫流入淮的局面一變而為獨流入海,河道基本趨於穩定,扭轉了嘉靖、隆慶年間河道「忽東忽西,靡有定向」的混亂局面。但是不久問題又來了:高家堰建成後,帶來了新的防洪問題,即洪澤湖水位上升,回水使湖區上游的泗州城和明祖陵被淹。萬曆二十年(1592年),泗州積水久不消退,潘季馴被削職為民。
到了崇禎年間,黃淮交漲,洪水濤盪明祖陵,大明王氣黯然收。1644年,李闖王攻破北京,崇禎帝煤山自縊殉國。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多爾袞率八旗鐵騎從白山黑水揮師入關。六月,福王朱由菘在南京稱帝。滿清大軍勢如破竹,南明小朝廷還在黨爭內訌。 1645年四月,多鐸鐵騎南下,兵部尚書史可法據出鎮揚州,江北四鎮總兵飛揚跋扈不聽號令,盱眙降清,泗州城陷,淮河防線瞬間崩潰。五月十三日,多鐸包圍揚州,調紅衣大炮轟城,一周後揚州城破,史可法壯烈犧牲。清軍入城展開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僅被收殮的屍體就有八十萬具,史稱「揚州十日」。幾世繁華的揚州城又一次重複了南宋末年的喋血宿命,「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前後左右,處處焚灼」。
江淮破,南明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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