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古龍武俠小說的文體美學 - 古龍小說總論 - 熱血古龍

在二十餘年的武俠創作生涯里,古龍不斷探索武俠小說創作藝術,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體美學。  所謂文體,「是指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評家獨特的精神結構、體驗方式、思維方式和其它社會歷史、文化精神」[1]。它大致有三個層次:一是指作品的體裁、體制,二是指話語體式,即語體,三是指風格。這三個層次是相互聯繫著的,體裁決定著一定的語體,語體發展到極致便轉化為風格。武俠小說作為中國通俗文學的傳統文類,自清代以後形成了明顯的文體特性:章回體的形式,精採的打鬥場面,曲折離奇的情節,淺顯俗白的敘事語言,首尾呼應,一氣呵成的結構……而就具體的作家來說,大凡成功的武俠小說作家都有其自己的語體和風格。平江不肖生善於將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高度統一,所寫內容多采自歷史及民間傳說,而又重視情節的結構和細節的渲染,敘事風格有雄奇奔放之美。王度廬溶社會悲劇、性格悲劇、命運悲劇於一爐,確立了「悲劇俠情」的敘事模式,其寫情之纏綿徘側、寫義之悲歌慷慨的美學風格開一代風氣。還珠樓主以絕代才情,將傳統的江湖時空擴展為宇宙的無限時空,想像力奇幻絕倫,又將自然勝景與神話融為一體,妙參造化,窮極幽玄,極富傳奇色彩。梁羽生借傳奇情節來寫歷史風雲,以廣闊的歷史視野和深刻的歷史主題見長,創立了亦奇亦史的敘事模式。金庸則融江山與江湖於一體,熔歷史、傳奇、武俠、寓言於一爐,敘事規模宏大,意境空闊幽深,表現出大氣勢、大境界和大手筆。  歷史是連續的,徹底的斷裂只能是空中樓閣式的臆想。正如文化人類學家懷特指出的那樣:「我們從未聽說過,在文化系統或是在其他任何一種系統之中,有什麼東西是從空無中產生出來的。一種事物總是導源於另一種事物。」[2]文體的演變也是如此。古龍武俠小說的文體革新和創立正是對先前武俠小說文體的創造性轉化。  古龍有著自覺的文體意識。他認為要提高武俠小說的地位、推動武俠小說的發展,就必須在繼承文類傳統的基礎上進一步吸收其它文類的精華。他指出:  我們這一代的武俠小說,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 開始,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 到達顛峰,至王度廬的《鐵騎銀瓶》 和朱貞木的《七殺碑》 為一變,至金庸的《射鵰英雄傳》 又一變,到現在又有十幾年了,現在無提又到了應該變的時候!要求變,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陳舊的固定形式,嘗試去吸收。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樣寫,才能算「正宗」!   武俠小說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傳統和獨特的趣味,若能再盡量吸收其它文學作品的精華,豈非也同樣能創造出一種新的風格,獨立的風格,讓武俠小說也能在文學的領域中佔一席之地,讓別人不能否認它的價值,讓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 [3]  將武俠小說「悠久的傳統和獨特的趣味」與「其它文學作品的精華」相融合,從而不斷地增強武俠小說的表現力,並進而創造出一種新的、獨立的風格,這成為古龍的自覺追求。古龍小說文體創造性轉化最為突出的一個方面,是將推理小說的表現方法和技巧引人武俠小說,形成了武俠推理小說這一獨特的文體。  推理小說是百年來西方一種長盛不衰的通俗小說文類。它以情節的驚險多變、懸念的撲朔迷離、推理的精確細緻而見長。在1961年出版的《失魂引》中,古龍首次引人推理的結構方式和技巧,布局奇詭,開武俠推理小說之先河。小說以四明山莊兇殺之謎為情節結構的焦點,由此引出一系列人物和和線索,雖然情節的發展有不少破綻和漏洞,但懸念的設置和氣氛的渲染頗為引人入勝。從1968年出版的《鐵血傳奇》開始,古龍大量運用推理手法,以懸念來推動情節發展。《鐵血傳奇》 開篇便寫寧靜的海面上接連拱來一具具浮屍,楚留香認出他們是皖南天星幫幫主「七星奪魂」左又錚、硃砂門「殺手書生」西門千、海南派靈鷲子、「沙漠之王」札木合、神水宮少女。這些人天各一方,為什麼會浮屍海上?楚留香依據對浮屍的分析推理,進行千里追尋,先後與無花和尚、石觀音、水母陰姬等展開一系列的鬥智斗勇,從而揭開了一個震驚武林的巨大陰謀。隨後發表的《蝙蝠傳奇》 先寫海船上發生的兇殺案。幾位武林高手相繼被人以絕跡江湖多年的紫砂掌殺死,海船上頓時籠罩著血雨腥風。誰是兇手?是詐死的丁楓,還是華山派的華真真?抑或是關中無爭山莊少莊主原隨雲?枯梅大師與原隨雲到底是什麼關係?作品將情景規定在一艘船上,採用了類似《尼羅河上的慘案》 的結構形式,充分發揮了推理的作用。在整個《楚留香》 系列小說中,推理手法和結構的成功運用是一個突出的特點。楚留香作為中國古代的「福爾摩斯」在武俠人物畫廊中佔有重要的位置。從這一形象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古龍塑造人物往往不是極力渲染其「武」的一面,而是主要表現其「智」的一面。武功的高超與否並不很重要,關鍵是人物要有智慧的頭腦。楚留香卓越的洞幽燭微、綜合分析的推理能力使他一次次化險為夷,最終揭開事實真相。這與一般武俠小說往往突出人物「武」的一面的寫法是大相徑庭的。  古龍武俠推理小說的代表作還要數《陸小鳳》系列。他長於設置懸念的才能在這部書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在第一部中,作者先敘述大金鵬王朝的故事,引發讀者對大金鵬王命運的濃厚興趣。緊接著,懸念便一個接著一個。大金鵬王已聲明不殺逆臣,丹鳳公主為什麼突然殺死閻鐵珊?陸小鳳要查看大金鵬王是否貨真價實,對方卻已被斷去雙足,這是誰幹的?陸小鳳在院子里挖出了丹鳳公主的屍體,她已死去兩個月,那麼近日見到的那位丹鳳公主必定是假的。她是誰?是失蹤多日的上官飛燕嗎?她又為誰指使?同夥是誰?是霍天青嗎?最後真相大白:元兇原來是陸小鳳的朋友、老謀深算的霍休。整個作品情節撲朔迷離,一環緊扣一環,跌宕曲折,引人人勝,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第二個故事《繡花大盜》 也一直為懸念籠罩著。繡花大盜橫行江湖,從王府到民間無不人心惶惶。他到底是誰?陸小鳳與之鬥智斗勇,經歷了種種曲折和危險,發現他竟然是奉旨前來破案的名捕金九齡。《決戰前後》 開篇便寫江湖盛傳西門吹雪將與白雲城主葉孤城比劍。西門吹雪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而葉的武功也已臻化境,兩人究竟誰會獲勝?這個懸念引領讀者不斷追下去。漸漸地,決戰背後的一個大陰謀初露端倪。而那場決戰因葉孤城受傷而一拖再拖,從而吊足了讀者的胃口。《銀鉤賭坊》 描寫的則整個是一個騙局。陸小風在賭場背上了殺死魔天教主玉羅剎的兒子玉天寶的黑鍋,被迫答應替藍鬍子去尋找羅剎牌。其間怪事不斷,險象環生,圍繞著羅剎牌各路人馬火拚不已。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足智多謀的陸小鳳費盡心機才總算弄清真相。《幽靈山莊》 一開始便設計了西門吹雪追殺陸小鳳,陸小鳳亡命江湖的情節。陸小鳳的命運如何?他與西門吹雪是怎麼鬧翻的?這些懸念緊緊抓住了讀者。舊的懸念剛解開,新的懸念馬上又出現了:神秘的「老刀把子」到底是誰?可怕的「天雷計劃」的內容是什麼?《鳳舞九天》 開篇也設計了一個大疑案:中原鏢局一百零三名精英護送的總價值三千五百兩銀子的鏢,在太行山下一個小鎮連人帶銀子突然失蹤,沒有絲毫線索。天下英雄一籌莫展。陸小鳳再次受命於危難之際。從總體上看,上述六部相互關聯又相對獨立的作品其成功的關鍵正在於推理手法和技巧的巧妙運用。作品從頭至尾疑雲密布,情節撲朔迷離,結局常大出讀者意料卻又合情合理,令人拍案叫絕。古龍將推理的表現手法和技巧運用得爐火純青,大大增強了武俠小說的可讀性和讀者的閱讀趣味。  古龍的武俠推理小說開創了武俠新天地,並對武俠小說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此後,蕭逸的《甘十九妹》 、溫瑞安的《四大名捕》系列走的都是武俠推理小說的路子。  在考察古龍小說文體時,我們不能忽視影視戲劇藝術形式給予古龍的影響。古龍成名以後,他的作品不斷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本。與此同時,古龍也自覺地借鑒影視表現形式,盡量減少冗長的描述,常用寥寥教筆勾勒某一情景,營造環境氛圍。為萬」加強場景感,把一個個跳躍、轉換的場景更加生動形象地展現給讀者,古龍還吸收了畫面交錯、背景切割、鏡頭分攝等蒙太奇手法,這樣的描寫很好地切合了武俠小說場面緊張、氣氛熱烈、節奏快捷的特點,有效地提高了武俠小說的表現力。如《蕭十一郎》 第十八章寫暴風雨之夜酒店裡打鬥的一節,宛如分鏡頭稿本,場景感極強,具有生動的畫面效果:  突然間,電光一閃!  蕭十一即正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隨著閃電而來的第二聲滓靂,又將他震倒,就例在刀下。  趙無極的手握得更緊,靜等著另一次閃電。  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實實砍在蕭十一郎脖子上……  就在這時,電光又一閃!  是沈璧君!  趙無極一驚,沈璧君也已瞧見了他,手突然一揚……  又一聲霹靂響過,電光又一閃!  一個人披頭散髮,滿身濕透,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目光中充滿著驚惶、悲憤、怨恨、恐懼之意。  沈璧君已沖了過來,撲倒在蕭十一郎身上。  這裡一共有「電光六閃」,展現的是同一環境中六個全然不同的場面,營造出極為生動、傳神的藝術效果。文字簡潔,頗具張力,成功地傳達出緊張集中、扣人心弦的氛圍。這是古龍借鑒影視劇本而形成的典型表現形式。古龍不僅大量運用蒙太奇手法,還借鑒了劇本中對話的形式。他的作品大量穿插電報式的對話和性格化的語言,形成簡潔、凝鍊的文體特徵。如《大人物》中楊凡和田思思的一段對話:  田思思道:「無論怎麼樣,你也休想要我嫁給你!」   楊凡道:「你真的不嫁?」田思思道:「不嫁。」  楊凡道:「決心不嫁?」田思思道:「不嫁。」  楊凡道:「你會不會改變主意?」田思思道:「說不嫁就不嫁,死也不稼。」  楊凡突然站起來,恭恭敬敬向她作了一個揖,道:「多謝多謝。」  田思思征了征,道:「你謝我千什麼?」   楊凡道:「我不但要謝你,還要謝天謝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麼毛病?」  楊凡道:「我別的毛病倒也沒有,只不過有點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麼?」   楊凡道:「我總疑心你要嫁給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正值妙齡,一心想嫁給大人物,但父親為她選擇的對象則是貌不驚人、默默無聞的楊凡。她不甘心聽從命運的擺布,獨自闖人江湖。田思思遇到許多豪士俠客,但他們居然都是騙子,她屢陷困境,每次出手相救又居然都是楊凡。儘管如此,她仍不願嫁給他。在楊凡的幫助下,她見到了心儀已久的大人物秦歌和柳風骨,但有過一番交往後,心中的偶像倒塌了。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大英雄。經過一連串的磨難,田思思終於發現:真正值得愛慕的倒是那個「大頭鬼、豬八戒」楊凡。上面所引的這段對話簡潔樸素,但生動地傳達出人物的性格特點,楊凡的機智幽默、田思思的單純任性躍然紙上,呼之欲出。從上述的兩段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古龍武俠小說的敘事特點:簡潔,緊湊,明快,節奏感強,跳躍性大。從成熟期開始,古龍錘鍊成了一種極為簡潔明快的敘事模式:多用短句,配上大量的對話,有意省去不少人物,事件詳細的交代,通過頻繁的分段營造藝術空白,以喚起期待視野。突出的例子是,自《鐵血傳奇》以後,在古龍的小說中很少見到超過三行的段落,且常常是一句一段,很難分清行與段的區別。這種形式曾引起詬病,其本身確也存在由於分段過頻而造成割斷文理、文氣的毛病。但從總體上來說,這種形式與古龍作品的內容是和諧的,並進而形成了獨特的古龍文體。文體是形式和內容的相互適應。古龍武俠小說的形式正是在其所要表現的充滿現代意味的新武俠內容的磨合中而確立的,一旦定型,便成為古龍作品的獨特標誌,並與內容成為有機統一的集合體,最大限度地體現出古龍武俠小說的藝術魅力。正如別林斯基所說的:「藝術家不僅可以改造字、聲音和線條,而且能改動任何形式,甚至他的作品的整個部分,但是隨著這種改變也改變了思想和形式,它們將不是以前的思想,以前的形式,而是新改過的新思想和新形式了。」[4]古龍武俠小說獨特的魅力正在於它提供了顯著有別於金庸、梁羽生及諸多前輩武俠名家的作品中所沒有的新武俠內容及與之相適應的獨特形式。古龍對武俠小說的創新和突破是多方面的,而內容和形式有機統一的文體革新無疑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  讓我們再來領略一下《 多情劍客無情劍》 的開篇: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里飛雪,將蒼穿作洪爐,熔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滾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這兩段文字起筆不俗,想像奇特,不僅生動地寫出了人物活動的環境,而且為主人公李尋歡的出場作了有力的氣氛渲染。第一段中的兩個比喻稱得上是豪喻了,極為形象地抒寫出一代大俠豪氣干雲的氣概,而第二段中一句「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則生動地表達了主人公寂寞天地的悲苦情懷。表面看來是寫景,實則是在抒情,悲涼寂寞的情調溢於言表:這也是古龍武俠小說文體的一個特點、即語言不僅具有敘事的功能還具有抒情的意味,常常在敘事過程中呈現出濃郁的詩情畫意。  有時,古龍簡直把小說當詩來寫了。我們讀一讀《天涯·明月·刀》的《楔子》:  「天涯遠不遠?」  「不遠!」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麼會遠?」   「明月是什麼顏色的?」  「是藍的,就象海一樣藍,一樣深,一樣憂鬱。」  「明月在哪裡?」  「就在他心裡,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裡。」  「那是柄什麼樣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遼闊寂寞,如明月般的皎潔憂鬱,有時一刀揮出,又彷彿是空的!」  ……  這是純粹的散文詩的筆法。而《天涯·明月·刀》 大部分篇幅是由這樣的段落組成的。如此寫來,固然文筆優美,意境不俗,不時也閃出一些哲理,但如用得過多過濫,就難以與情節融為一體,必然會破壞讀者的閱讀情趣。這也說明文體的創新還應遵循文類自身的規定性。好在這樣極端的例子在古龍武俠小說中並不多見,在總體上無損於古龍小說文體的完整性和獨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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