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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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這個身份聽上去就有一定閱歷感。

長姐如母，責任也就跟著來了。通常來說，她不大會像小妹妹一樣嬌俏淘氣，不大會像小弟弟一樣叛逆胡鬧，會過早懂事，過早投入到俗世的煙火里。她大約是四平八穩，有莊重姿態，又能落到實處為弟弟妹妹謀福利的一種人。

《紅樓夢》里，王夫人和薛姨媽姐妹，書中雖未細說明誰長誰幼，僅觀察二人行為，王夫人看起來就像姐姐，剋制持重，似乎生下來就是一張中年人謹慎的臉，沒有慌亂的小情緒可供人抓小辮子；薛姨媽就像妹妹，家常隨意，能和小丫頭閑打趣閑聊天，對孩子們也寵翻了天，一副熱熱鬧鬧的活潑派頭。兩姐妹身份井然，性格迥異，並不妨礙相親相愛。反觀邢夫人，這個大姐就叫人難為情了，不能護佑家族，反倒打盡弟弟們的主意，兄弟姐妹之間推推搡搡，一齊亂了套了。

方知作為大姐，懂事點的會自帶一種責任感與擔當姿態，個人的自由天性倒寂寂然少見了。好比舊時候，一家子無力供養多個孩子讀書，多半會犧牲掉大姐，早早出去掙生活供底下的弟弟妹妹上學。她們活成了背景板，缺乏驚天動地的故事可講，卻成全和托舉了弟弟妹妹們，讓他們有了肆意揮灑的成本和舞台。這種約定俗成的大姐的奉獻精神，令人傷感。但好歹無有定評，一切褒貶隨人宣揚。

元春也是大姐。她缺少詩情，也無畫意，在一群「戲精」的弟弟妹妹中顯然無法佔據C位出鏡的位置。她的一生，不在小兒女情懷上，而是十分「政治正確」地與「家族」，「榮耀」，「皇帝」等隆重字眼狠狠掛鉤。

她自己的個人世界，倒沒聽說。

她不單單是寶玉的大姐這樣簡單，以她的氣概之足、風頭之勝，倒像是整個賈家的大姐姐。

從進宮選作女史，到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元春成為了整個大家族的守護神，嬌滴滴又赤手空拳在宮中打出一番局面，為家族護航了一程，賈家的名望與榮寵莫不受到元春地位的加持。倒不曉得元春給家族帶了多少實際的福利，是否父輩在官場上更加從容有度腰桿筆挺了；又或者省親反使家底有了虧空，加上恬不知恥的內監時不時來府上敲詐一番，物質上賺回來的與賠進去的怕是一筆糊塗賬。但單說豪門望族巴望的榮譽與護佑，這種窮人看來虛頭巴腦，富人錦上添花的彩頭，長姐元春委實為家族掙到了。

只是榮耀這東西，是酒足飯飽後的錦上添花，想要物化為寒冬臘月里的雪中送炭，也就難了。何況元春的貴妃身份，到底比不上柴大官人家的丹書鐵劵，有免死金牌的效用。碰上幾件事，說倒也就倒了，後宮少實權，小小妃子少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耐。何況宮中鮮美嬌嫩的女娃娃一茬一茬在更新，政局也一天天風雲暗涌悄悄變化，元春指不定哪天就被大Boss 清退或雪藏了，隨時如坐針氈芒刺在背。這光彩榮耀背後顫顫巍巍的里子，才是元春姐每天切切實實的生活。

《紅樓夢》為什麼好看，左右不過一個「情」字，元春對家族情感太盛，個人兒女私情，幾乎空白。我看甄嬛傳、武則天等各類傳奇故事，這些女孩子進宮之前大多有一段青澀的戀愛番外。雖然庸俗，雖然套路，但好看極。年少尚不通人事的女孩子，一隻腳還在童年裡，感情如蜻蜓點水，似有若無，點點純真。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此階段的情誼，真好珍貴有趣來。

可憾元春沒有這樣的少年時代，雖說感情的生髮常伴隨著痛苦，但沒有少年真情可供日後漫長的世俗生活痛飲，未嘗不是一種人生體驗的缺失。

《紅樓夢》到底極其生活化，與一般才子佳人故事不同。正如賈母所說，大戶人家，深宅大院，重重又重重，深深復深深，小姐們哪裡有機會接觸到男性，這個男孩子還要合適，還要識趣，這是多麼小的概率。元春也就理所當然地感情空白了，按部就班讀書識字，學習女德，穩穩噹噹進入宮闈，一步一步嬌滴滴又赤手空拳地，做了老虎身邊的女人。

她從一開始就做不成小兒女。她的人生，早早就已經設定成了hard模式。

黛玉在賈府，有外祖母憐愛，寶哥哥心疼，尚且是風刀霜劍嚴相逼，饒是如此，她到底還可以撒撒嬌，使使性子，有不高興和發脾氣的權利，算是比較痛快的小女孩的生活了。元春沒有這般放肆的機會，不被允許有家常的模樣。宮裡的女孩子，個個人精兒，哪一個是吃素的，被抬被踩，是強是弱，是榮是辱，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發狠死撐。豺狼虎豹，刀劍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不但不能指望到父親母親、姐妹兄弟，底下家族裡那麼多人巴巴望著，反倒要借她的身子靠上一靠。出人頭地，銜山抱水，真箇是不容易的事。

她就這樣一個人撐著，撐著。綠楊宮院，暖風簾幕，斯人獨憔悴。所幸功不唐捐，她在前方廝殺，懷中家裡人都靠著她有了好的歸宿。

寶玉姊妹住進了大觀園，四時有不敗之花，八節有長青之果，上一頓餚核才撤，下一頓席面又開，好不熱鬧！大家你住這屋，我住那屋，你到我處瞧瞧，我去你處逛逛，歡欣鼓舞。這個本是為元春建造的地方，如今成了弟弟妹妹們的造反樂園，也算是十分物盡其用了。此後多少故事在這裡新鮮上演，多少少年在這裡歡笑抒情。然而元春心心念念的弟弟，咱們寶二爺，並不把他這個姐姐放在心上。得知姐姐省親的消息，這個弟弟無動於衷，還在想他的好朋友秦鍾。省親夜裡也不好好作詩，可可兒地跟他寶姐姐林妹妹私下做小動作。真不叫人省心。你看，似乎天下弟弟都有這樣任性的權利，他有更加重要的個人世界，這個世界，他的老大姐，等閑是進不去的。

托元春的福，賈薔賈芹賈芸等小夥子接了大觀園的許多活，一個個也都生活好轉了起來，薔哥兒芸哥兒還因此各自成就了一段良緣，真好造化。

討人厭的婆子也被人重視起來，得到了大觀園的土地承包權，死魚眼也有了一瞬間的光芒。

時光飛逝，好景難再。終於有一天，元春小姐姐撐不住了，小小的肩膀坍塌了，多米諾骨牌效應瘋狂發作，她懷裡的家人們，一個個露出不同形狀來。這一下，大家都要靠自己了，你會發現，很多人其實是沒有生存能力的，元春倒下後，這些人也都接著倒了，速度奇快。似乎只有賈芸小紅等人撐住了，好孩子！

別來迅景如梭，猶記那年省親時，黛玉簌簌寫道：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她那時候不知道，這宮車統共就來了這麼一遭。

我天真的黛玉，真叫人發愁。

我可憐的元春小姐姐，這做人的歡欣，實在是得到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