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愛藝翻譯《墓畔輓歌》

文愛藝翻譯《墓畔輓歌》

來自專欄翻譯米4 人贊了文章

也許是離開書店太久,對新出版的圖書有些不敏感了。今天閑來無事,在網上看到了著名詩人文愛藝老師翻譯的托馬斯·格雷的名作《墓畔輓歌》,後面打出了廣告語「中文首譯全本·如何去讀一首用八年時間寫成的詩」。

看到這裡,我的心頭為之一振。我自中學時代迷戀這首名作,不說背誦下原文,但對其大部分詞句也算瞭然於胸。但我一直感慨國內竟然沒有任何一版這首詩作的全文譯本,自然要購來一觀。

當然,看到是文愛藝的翻譯,我對這個譯本的翻譯水準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詩人譯詩」歷來都是美好的想像。至少韻腳和格律是不用期待了。果然,四行的「輓歌體」被大卸八塊,成了現代自由體,完全不押韻——當然先前說過,這是預料之中。

但當我讀完了第一節,就直接笑出了內傷。

下面我們來看看文愛藝老師的第一節是怎麼翻譯的:

晚霞,敲擊了離別的喪鐘,

低哞的牛群在草地上悠然迴響,

歸家的農夫拖著疲憊的腳步離去,

這世界剩下的唯有黃昏伴我的幽冥。

我們可以說「詩人譯詩」不追求亦步亦趨,那就讓我們拋開格律、韻腳和一切古典主義的束縛,來看看這四句詩有沒有一丁點美感。「拖著疲憊的腳步離去」這種初中生的話竟然出現在一本詩歌書籍中,實在談不上美。

那麼,我們索性再拋開「美」這個見仁見智的話題,來看看文老師在這四行文字中犯了多少驚世駭俗的語法錯誤——注意,我說的是中文語法錯誤。如果說第一行「晚霞」敲「喪鐘」是對原文第一行擬人手法的還原,那麼「牛群」是如何在「草地」上「迴響」的呢?難道這裡的牛群是一種特殊的聲波,而不是由一些長著犄角的動物組成的一種生物群體?

讀到此處,我內心升起一股崇敬之情:文老師是怎麼翻出這樣的句子的?不知是不是最近阿加莎·克里斯蒂讀得太多,我不由自主地開始試圖探索他翻譯這一節詩時的心路歷程。

我們先來看看托馬斯·格雷的原文: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The lowing herd wind slowly oer the lea,

The ploughman homeward plods his weary way,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這四句詩構成的詩體叫做「輓歌體」。「輓歌體」是指由四行英雄體詩句構成的詩節,其中第一行和第三行押韻,第二行和第四行押韻。而所謂的英雄體詩句指的是由五個音步構成的詩行,其中每個音步的第一個音節為輕音節,第二個音節為重音節,所以英雄體詩句又可以稱作「五步抑揚格」。比如第一行就像下面這樣劃分音步: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東西,高深莫測的是詩人為了押韻並滿足格律要求,不得不對英文語句做大量的簡化、倒裝,同時還摻雜著大量形象化的處理。老實講,能正確理解英文詩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更不要說把它翻譯出來。所以,很多的英詩的翻譯最終的結果就是詞不達意,語句不通,增減詞句,乃至像文老師一樣不說人話。

我們逐行分解,試圖分析文老師的鬼話是怎麼來的。


第一行很簡單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這一行的語法就是大學四級的水準,單詞可能稍偏,還是百度就行:curfew是「晚鐘」的意思,toll在這裡顯然是動詞,做「敲響」的意思,knell是「喪鐘」之意。唯獨parting day有一定的迷惑性,其中parting是分別的意思,看到這裡,我頓時對文老師

晚霞,敲擊了離別的喪鐘,

這句翻譯恍然大悟。文老師顯然是直接把parting day按照Chinglish的方式直譯成了「離別的一天」。其實,parting day的意思是「一天末尾(離別)的時刻」,可以翻譯成「黃昏時分」。所以這一句直譯的意思是「晚鐘為過去的一天奏響喪曲」,這是詩人詩歌化並帶有擬人的手法,本意就是「晚鐘響起,天又黑了」的意思。

第一行,關鍵辭彙理解錯誤,我給文愛藝老師扣掉20分。


再看文老師登峰造極的第二行:

The lowing herd wind slowly oer the lea,

這一行單從語法上說也沒什麼難度,但這裡我們會感覺一頭霧水,這是讀古典英詩常見的情況,你感覺詩人犯了語法錯誤。何以見得?你可能會理解The lowing herd是主語,wind是動詞,但為什麼wind沒有變格成單數第三人稱?

原因很簡單,這裡的The lowing herd並不是完整的主語,完整的應該是The lowing

herd of cows/cattle。原文完整的應該是The lowing herd of cows wind

slowly oer the lea。主語是「一群牛」而不是我們想當然的「一個牛群」,所以謂語動詞自然應該是原型的形式。為了把這句話壓縮進五步抑揚格,詩人省略了「of cows」。那另一方面,詩人為什麼可以心安理得地「of cows」呢?因為lowing已經明確指出了這是一群什麼動物,The lowing herd of cows本身是一種累贅的表達。所以這句詩可以有兩種形式

The lowing herd wind slowly oer the lea,

或者

The herd of cows wind slowly oer the lea,

它們都符合五步抑揚格,但顯然上面的一種更有詩歌的意境,所以這句詩就是這樣來的。

那麼我們就不能太難為包括文老師在內的廣大翻譯者們可以理解到這個程度了。但文老師在這一行犯的錯誤不僅僅在這裡,而在wind一詞的理解上。

我曾經看到有人把wind理解為「風」,這一句翻譯成「牛群的叫聲發風一樣越過草地」,這自然是荒謬至極的,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文老師顯然也把wind理解為「風」,但他似乎覺得直譯為「風」缺乏說服力,所以編造了

低哞的牛群在草地上悠然迴響

這樣的X話。但如果是這樣,至少應該翻譯成「牛群的低哞在草地上悠然迴響」吧。牛群怎麼迴響?這讓我響起了多年前的俏皮話:

天為什麼這麼黑?因為有牛在飛,

牛為什麼會飛……

話說回來,這裡的wind和風半毛錢關係都沒有。Wind這裡是動詞,讀/wa?nd/,意思很多,大體就是「曲折蜿蜒」一類。其實比較有名的是披頭士樂隊有一首歌《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這裡的winding就是wind作為動詞時的形容詞,意思是「曲折的」。

這句詩里的wind是動詞,翻譯為「曲折前進」,實際要表達的意思是「沒有固定方向地走」,這句詩的直譯是「低哞的牛群緩緩漫步走過草地」。

當然,這裡的wind迷惑性很高,但我在網路上看到過很多網友的翻譯,都準確、生動地翻譯了這一行詩句,高手永遠在民間!

這一句我想給文老師打0分,誰叫沒有負分呢……


第三句除了翻譯得有些土以外,沒什麼可說的,最後看看第四句: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這一句單詞、語法難度都是初中水平,但卻面臨翻譯最大的難題,那就是用英文很容易表達的意思,用中文卻怎麼說都不是那麼回事兒。這不由讓我想起了納博科夫的傳奇名作《洛麗塔》開篇的那句

About as many years before Lolita was born as my age was that summer…

相信這句意思不算很難懂的話在表達方式上折磨了好多翻譯家。

當然,托馬斯·格雷沒有納博科夫那麼變態,他在第四行要表達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天黑了、牛走了、農民伯伯收工了,現在世界只剩我,周圍一片黑。用詩人的語言直譯為

把世界留給黑暗與我。

或者

留下我和黑暗同分這世界。

但是不管怎麼說似乎都很生硬。我也看過一些網路上的翻譯,似乎也都不盡人意。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方法來表述這一句話,但唯獨文老師想出了驚為天人的「幽冥」。

「這世界剩下的唯有黃昏伴我的幽冥……」開始我覺得這句話難以理解,讓我想起了郭敬明作品中的人物。後來醒悟之後,我覺得文老師的「幽冥」唯一的可能指的應該是「陰間」。陳王有文「嗟乎夫子,永安幽冥」。而且「陰間」和本文「墓園輓歌」的格調看似(注意只是看似)比較和諧。但「我的幽冥」怎麼理解?我的陰間?——拜託,到底是誰死了!

我覺得唯一可能的解釋是文老師本來把這一行翻譯成「這世界剩下的唯有黃昏伴我」,突然感覺這句話彷彿沒有說完,便和廣大三流文青一樣在句子末尾開始拽詞兒,就出了這麼一句不倫不類的「這世界剩下的唯有黃昏伴我的幽冥。」

實話實話,前面犯了什麼語法上、辭彙上的錯誤,我可以理解。但翻譯中無緣無故地「加詞兒」是我最討厭的。作者根本沒有這一層意思,你有什麼資格替他說話呢?何況你加的詞兒根本就和原文南轅北轍。「幽冥」給人以陰森恐怖之感,營造出一種哥特風格,但這首《墓園輓歌》雖然叫這個名字,但所表達的意境卻恰恰相反,它通篇都是對生命的追思和讚頌,而非對死亡的描繪,我認為「幽冥」一詞的出現完全玷污了托馬斯·格雷在開篇營造的生活氣息濃厚的鄉村墓園的晚景。

至於打分,就免了吧……


至此,第一節挑刺兒完畢,我已沒有血條兒來繼續讀下去了——現在我真的要懷疑我當初是不是買了本假的托馬斯·格雷!至於之後文老師還會帶給我們什麼樣驚世駭俗的詞句,日後再來揭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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