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我們會厭倦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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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了朋友的一場婚禮。

婚禮現場，大屏幕上一幀幀播放兩個人東西南北的合照。香港台灣泰國土耳其英國烏鎮黃山廈門……

最不陌生的是一張溫泉度假山莊的合影，離我的故居老宅不足十里。是屏幕中我唯一去過的。

女朋友Q瞪我，埋怨，和你在一起就沒怎麼出去玩過。

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我和Q在朋友圈裡看月光在恆河的倒影，西太平洋的海風、拉卜楞寺的喇嘛、玉龍雪山、宣威火腿，越南摩托……

朋友們鎖好家門拖上行李，幾個小時後，他們在朋友圈排出九宮格的人物與風景，在朦朧的濾鏡下，真是咫尺天涯。為圖片配上的文字也是乾淨利落，但又餘味無窮。

比如：夜宿金瓜山、在路上，南方南、午夜，迷失台北。讓青春繼續，遇見更好的自己、永遠好奇。

這是比任何旅遊廣告都高明的修辭。這些動詞和名詞發生微妙的化學反應，我們的內心也開始動次打次，實在是無法拒絕幾千里以外的山川湖海。

不知不覺，遠方的風景為我們設下了一個巨大的情感障礙：還沒有經歷過旅行的愛情未免太過莽撞。

我不愛旅行。

甚至在遊戲中，我也極少去陌生的地圖去刷副本任務。事實上，我很難適應大型網路遊戲，密密麻麻的地圖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地名和不停移動晃蕩的角色。烏泱泱一片，如蝗蟲過境。

網路遊戲未嘗不是現代旅遊業生動的寫照。新手憑著一份規範的指南從一個地點奔赴下一個地點，直至完成任務。大多數情況下，老的伺服器逐漸爆滿，人頭攢動。有的玩家開始厭倦，進入新增的伺服器享受寧靜。但是很快，空蕩的伺服器會被不斷擠入的人群再次佔領，新的伺服器會持續出現。

一個遊戲就是一個龐大的景觀，伺服器中的遊客來來去去，很快厭倦一個個爛熟的景點，新的景點也很配合，不斷被開發出來，直到所有的人都徹底厭倦。又會出現新的遊戲吧。

我們踏上旅途，成為現代觀光客的原因不外乎是借另外一個地方抵禦日常生活。我們在同一個地方生產太多的庸碌，憤怒和迷茫，必須離開。去一個陌生的地點，觀察、消費，去浪、浪漫，感受新的刺激，調節身心，積攢新的經驗，幻想像游牧民族闖入一片陌生的牧場。

安穩的生活在既定的舒適區的確是一種慢性疾病。我生活在一個四線小城，每天在固定的時間點和同樣的一群陌生人等待同一輛公交，在街上收到的廣告宣傳業永遠是那麼幾家。我和朋友在窮極無聊的時候曾經密謀要不要燒掉街角的一家店，高音喇叭放著「房租到期大甩賣大清倉十元一件全部十元一件最後一天啊走路路過不要錯過」，就這樣一放就是十年。

總有一天會厭倦。

厭倦每天的飯食每天就那麼幾家，厭倦菜場永遠是那麼幾樣，商業街永遠都是期待成為百年老店的小商販，沒有新鮮事。重陽路有一家老奶奶酸奶店，老太太已經經營了49年，宣布在50年時圓滿退休，在一個普通的早晨被發現自然逝去。很快，在隔壁，有另一個老太太接替，掛起了招牌。

周而復始的日常。沒有新鮮感，沒有新鮮事。

於是成千上萬的人一次次出發，又一次次回來。很快，又會再出發。

旅行只不過是緩解枯燥生活的一種方式，僅僅是其中的一種方式，刺激神經的速效救生丸。康德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柯尼斯堡，用什麼來抵抗枯燥和無趣？也許是天天散步和夜觀天象。

事實上，不僅僅是旅行，我們無時無刻都在發明更過的方式拯救我們的日常生活。

我們開始熱愛辣的滋味，無論是辣條、重慶火鍋或者其他一切辣物。那些精緻淡雅的味道和muji一樣寡淡無味，辣，是葫蘆娃，是燒烤攤，是清除乏味的人民戰爭。

我們琢磨遊戲。麻將、鬥地主、炸金花、八十分、跑得快。真心話大冒險、天黑請閉眼……

還有更多五花八門的方式。抽煙、喝酒、燙頭、養狗、手淫、微信搖一搖、QQ附近的人、吃、成為神的子民、相信成功學、閱讀雞湯文……

朋友老王有一次看我百無聊賴，手機不停刷新聞，於是指點我，用CLiu社區看時事新聞，驚為天人。

總會有新的玩意出現在你的面前。我們尋找新的刺激，然後淺嘗輒止的專註，接下來丟的遠遠的。大多數的互聯網產品不過就是為了滿足我們這些淺嘗輒止的刺激，過期即棄。哪管什麼真需求偽需求。

我不愛旅行的原因，並非我察覺不到周遭的平淡、枯燥。只不過，暫時還不要通過旅行的方式找尋刺激，尋找真實存在的感覺。

在現代景觀社會，幻想通過一切遙遠的外部力量清晰的把握現實，是完全不可能的，現實在我們的身體中。

我們當然可以滿世界跑，滿世界浪。人民幣背後的風景不就是告訴我們錢就是用來旅行的嘛。

一發狠，一跺腳，我們去了巴黎、去了伊斯坦布爾，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我們也可以熟記旅行公司的廣告，去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啊。或者與之相反，旅行的意義不在於去哪兒，或者只是一句膚淺的去啊……云云。

夏多布里昂有一段評述：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穿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旅行很重要嗎？

依賴旅行，並非真的熱愛旅行，不過是依賴活著的感覺，新鮮的刺激。

伯羅奔尼撒的蟬鳴、富良野普羅旺斯的熏香，馬來西亞的棕櫚樹小屋，海邊餐廳的自助晚餐，這些星星點點的浪漫記憶匯聚成在回程飛機上湧現的絕望。

不久之後，我們又重新惦記新的旅行。想要尖叫，想要盼望。

我不愛旅行的原因是，在我久居的一百平方，我能夠清晰的觸到「活著」的知覺，我有生活下去的渴望，我逛超市、我吃辣也嗜甜，我在夜幕下奔跑，也在路邊觀察行人，我保持對新鮮刺激的思考。

我熱愛城市生活。我與一百萬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也建設自己的精神家園。

我們共同生活卻又視而見，未免過於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