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遊戲:數學送他上天堂,金融讓他下地獄

飢餓遊戲:數學送他上天堂,金融讓他下地獄

來自專欄交易門42 人贊了文章

作者:@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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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團的王興曾經很形象地描繪過在外界環境變化下人的脆弱。人能生存的溫度帶非常窄,高於42度,大腦蛋白質就發生化學變化,燒痴呆了。低於35度,心臟就不泵血了,停了。

外界環境的突然變化,可以瞬間改變一個行業的生存模式。就在過去幾個月監管趨嚴,宏觀流動性緊縮下,南京、杭州等地的樓盤開售,凍結資金,都能引發P2P大批爆雷跑路。

一個行業如此,一個人也同樣——不管你曾經多麼成功和驕傲。本文主人公交易員黑寺藉助與生俱來的數字天賦,在機構外匯交易市場中呼風喚雨,日進斗金。他似乎無所不能,笑傲巔峰時,卻遇上外界環境的突變。在後金融危機時代,政客和民眾迫切希望為自己的無能和貪婪找到替罪羊。黑寺丟掉金領工作,豪宅婚戒都被充公。他被打入大牢,失去自由。而他的同謀,卻落井下石,逍遙法外。

交易員黑寺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任何事情。一個人被判有罪,共謀分贓者卻毫髮無損,為什麼只判他?

1990年代初期,在美國紐約和全球各大金融中心,成績優秀的理工科生畢業們紛紛拋棄自己的專業:理論物理、航空、數學。他們爭先恐後加入金融業,進入華爾街。雖然這個行業的人除了逐利外,並無其它更遠大的抱負。

一份高薪的工作面前,情懷值幾個錢?

其實在「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號尚未響遍大中華時,華爾街就開始轉變。擅長與客戶吃喝玩樂的banker主導的華爾街,慢慢演變為擅長解決數學問題,給衍生品定價的工程師的天下。數學和工程能力突然成了華爾街的香餑餑。

1999年暑假,英國大學生Tom Hayes (本文簡稱黑寺)成為UBS倫敦的一名實習生。

Tom Hayes(黑寺)

黑寺從小家境窘迫、羞澀內向。不安全感跟他如影隨形。父親資不抵債時,催賬公司上門催債,幾歲的黑寺受到巨大衝擊,發誓要賺錢養家。小學時,黑寺就被老師稱為「有天賦的數學家」。他喜歡數字的簡單,客觀,整潔。數字從來不撒謊,也不會讓他失望。

UBS給實習生開出的600英鎊一周的高薪吸引了黑寺。他對投行和交易一無所知,發著高燒去UBS的倫敦辦公室,懵懵懂懂,卻順利拿到Offer。

在UBS,他感受到投行等級森嚴。自己所實習的後台,是投行食物鏈的最底端。食物鏈的最高端,是一種叫做「交易員」的動物。

在黑寺的認知里,交易員就是華爾街電影里對著電話狂呼、脾氣暴躁、在計算機屏幕前瘋狂交易的男人。

但交易員到底做什麼的?在這個暑假,黑寺慢慢地開始有了概念。

交易員中一種重要的角色叫Market Maker(做市交易員, MM)。MM是其它金融機構,包括投行、對沖基金、公募、保險公司的對手方。這些機構想要買賣某種金融產品,就會找在這個領域有專長的MM下單。比如某家對沖基金要買10個million的希臘國債,一家專做希臘國債的MM,必須迅速判斷這筆交易的性質,給基金報價。

一個優秀的MM註定對風險有極高的偏好。這是因為,從客戶那裡買入資產後,MM有時候會在短暫的幾分鐘內高價轉賣給別人,有時則需要持有更長時間,才能等來良好的機會。在持有這段時間,MM需通過對沖手段給手上的貨「買保險」。

第二種交易員用自己的錢下注,判斷市場方向,獲取巨額倉位。

黑寺進入投行實習的那年,全球金融監管趨松,大投行已經不再僅僅充當金融中介,給金融市場提供流動性。他們有大量的自營基金要交易。這種所謂的「自營交易」對交易員的擇時能力要求很高。

交易員需要鎖定他們認為低估的資產,用對沖手段保護好自己。一旦價格合適,就出手賣貨,落袋為安。在最理性的情況下,一個技藝高超的交易員可以通過充分的對沖組合,把所有虧損的風險都排除,保證他們有小小的利潤。

這時,數學能力的重要性就突顯了。

具有超強數學功底的交易員,研發出資產定價和對沖的計算機模型,可以迅速地計算不同可能下的盈虧概率,從而發現交易機會和獲取利潤。

做自營交易的交易員通常十分激進,因為他們的薪酬直接跟他們幫銀行賺的錢掛鉤。如果虧了錢又怎麼樣?大不了換一家。

2001年大學畢業時,黑寺成功在蘇格蘭皇家銀行(RBS)謀得交易員一職,起薪是3萬5000英鎊,附加1萬5000英鎊的入職獎金。

黑寺進入銀行的學員訓練項目。在冷冰冰的交易室,沒人教他怎麼交易。他只能一邊看一邊學。他教會了自己使用Excel做交易模型。他負責給交易員配鑰匙,買咖啡,送乾洗。

黑寺的人際交往能力堪憂。他高中畢業後申請牛津大學法律系,成績足夠好,卻因面試時無法對視面試官而被拒。黑寺對異性就更靦腆了,學生時代幾乎不敢與女生說話。

在RBS,因為穿得太正式,黑寺常被交易員嘲笑。一位交易員威脅他,如果他再戴著領結來上班,他就把它剪了。

老油條

初入投行,還是新手的黑寺,迅速領悟到了最重要的一條原則:交易員就是要不顧一切代價賺錢。

在華爾街,交易員的表現有兩大衡量準則:一是控制風險的能力 ;二是最大化營收的能力。

交易員用盡一切手段盈利,他們像狼狗一樣去嗅到自己的優勢,被交易員稱為「Edge」的東西。「Edge」可以是只有交易員本人才有的獨特信息,可以是他跟客戶的獨特關係,可以是特殊渠道,讓他們能割到「韭菜客戶」,也可以是獨特的數學模型,讓交易更加賺錢。而在P&L作為唯一衡量標準的投行,所謂的「道德」是個笑話。

黑寺很快發現,交易員最喜歡嘲笑的,是被稱為傻錢的養老基金和其它不成熟的投資者。他們缺乏渠道獲取高質量的金融數據,對於價格差異也不敏感,很容易被有經驗的交易員佔便宜。

而在RBS,這些機構韭菜是交易員爭先恐後要收割的對象。

作為衍生品交易組的一員,黑寺趕上了RBS的衍生品交易規模迅速膨脹的時代。他剛入職的2001年,RBS僅有3.7 trillion 英鎊的利率衍生品,到了2003年已有5.3 trillion。

金融衍生品本質是幫助金融機構和實體應對未來的變化,進行對沖。但大部分交易員並不關心和金融衍生品掛鉤的資產是什麼,這只是他們用來賭博的工具。

黑寺在RBS做日本利率衍生品。說簡單點,就是要賭日本利率將來的演進方向。

他很快就拿著一筆小小的資金,開始獨立交易。

同事警告黑寺,要他小心身邊的broker(經紀人),因為這些「覓食的野狼」不會放過交易員身上的每一塊肉。

服務黑寺和投行交易員的經紀人只跟大銀行和大基金打交道,幫助他們做交易撮合,按交易規模收取提成。這些broker也是金融圈八卦信息的來源。交易員想知道市場的大概方向時,也會打電話給broker。Broker可能用信息誤導交易員,讓他們做對自己有利的交易。另一方面,交易員也可以利用broker在市場上散播對他們有利的信息。

黑寺出道不久,broker們很快就嘗到了他的火爆脾氣。他們不敢輕易和黑寺爭論數據的準確性和交易的有效性。黑寺一旦陷入憤怒,就無法自拔。唯一的辦法是讓他大聲發泄。但等到第二天心情平靜下來,黑寺會主動道歉。

然而,這些老油條不得不承認,黑寺能迅速發現複雜市場中的規律。這種敏銳很多江湖老手也無法企及。

當難搞的黑寺尋找broker卻沒人接招的時候,大他8歲的老油條 Terry Farr( 發哥)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發哥擅長搞人際關係,一個微笑就能讓陌生人放低警戒線,但從來搞不清楚技術問題。

和發哥開始合作後,黑寺對發哥的不專業十分不耐煩,對他大吼大叫。發哥抗議了一次,黑寺就道歉了。

他們開始每天都對話,有時一天要說十多二十次電話。發哥每天早上5點上班,晚上6點下班。為了獎勵發哥的忠誠,黑寺開始從他那裡走大量的交易。

另一位broker瑞德也和黑寺走得很近。瑞德對金融市場的理解很深刻,是broker中少有的可以產生策略思想的人。

黑寺很尊敬瑞德,認為他和其他broker不一樣。瑞德也很用心地孵化黑寺。當他發現黑寺的一些價格並不準確,他並沒有像其他broker一樣趁機佔便宜,而是給他指出來。

黑寺每做成一筆交易,瑞德和發哥的公司都會收取一筆提成。從幾百到幾萬美元不等。瑞德和發哥大概可以從公司提成30%。這樣的設計意味著broker們非常天然地喜歡交易頻繁的交易員。

為了和交易員建立緊密關係,Broker每賺100塊,都會用其中的5-10塊招待交易員「娛樂」。如果一個交易頻繁的交易員一年給broker貢獻100萬美元的提成,他就有10萬的娛樂預算。

Broker招待交易員的項目包括米其林餐廳的大餐、一千美元的香檳、地中海度假村全包的vacation、阿爾比斯山的滑雪之旅、脫衣舞派對,不一而足。

在紐約的一家豪華酒店,broker一個晚上就招待交易員喝了兩萬多美元的酒。

黑寺很討厭broker組織的飯局和娛樂活動。他更喜歡在家裡吃肯德基、喝橙汁。有一次出席公司組織的酒會,大家嬉笑時,黑寺坐在角落靜靜讀偵探小說。

東京

黑寺在RBS羽翼漸豐。他擅長從大疊枯燥的研究報告和海量的統計數據中,搜出尋找市場走向的蛛絲馬跡,製造複雜的定價模型。他得以在絕大多數的trade上賺錢。

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很快就被其它銀行追逐。

2004年11月,黑寺加入RBC(加拿大皇家銀行),做他擅長的衍生品定價。他投入大量時間研究概率,編輯歷史數據,發現規律,找出可能影響概率的變數,進行下注。

就算對於最頂尖的交易員來說,運氣也很重要。有90%概率會贏的trade,也有10%的幾率不賺錢。但這並不代表交易思想有問題。黑寺精通統計和概率,卻似乎不能擺脫情緒的漩渦。如果連續一周交易不順,他會進入黑暗的低谷。他的broker瑞德勸他保持正面情緒。

2006年7月,日本銀行放棄了長久以來的零利率策略,提高利率至0.25%。與日本利率掛鉤的衍生品交易量爆發了。黑寺那時已經研究透徹了關於枯燥的日本市場的一切。黑寺置身於那個刺激世界的中心,早已將原本枯燥的日本市場研究透徹。那年夏天,他幫RBC賺了上百萬美元。

成功,給了黑寺自信,他開始對風險有更大的胃口。

黑寺有個習慣,他喜歡跟碰到的每個人熱情澎湃地講自己的倉位——只要對方願意聽,哪怕對方是競爭對手。競爭對手JP Morgan想要挖走黑寺,卻因為他古怪的行事方式所打消念頭。

UBS向黑寺拋出橄欖枝,並表示願意把他搬去日本。他面試了一輪就拿到Offer。對方開出每年13萬8000美元的薪水,加上50萬美元的簽約獎金,還給黑寺在東京免費租房。

黑寺動心了。2006年,黑寺來到東京。最初的日子,寂寞難耐。

爭相討好他的發哥和瑞德紛紛飛來東京看他。發哥先來,應黑寺要求帶來一箱子的足球雜誌。瑞德來訪時,黑寺讓他帶去一些黑色的垃圾袋。日本的垃圾袋都是透明的。黑寺不喜歡自己的垃圾暴露在別人的視線下。

黑寺那一年到手薪水60萬美元。UBS付他的房租。他幾乎沒有別的開支。他穿牛仔褲和起皺的襯衣去上班。壓力大的時候,他常常摳頭,導致一連串的頭皮屑飛揚,引來同事嘲笑。

頭皮屑飛揚的黑寺

雖然知道自己形象欠佳,但黑寺不花任何力氣去改變。

他不喜歡用公司的視頻通話系統——他不習慣跟別人對視。他和別人所有溝通都用郵件和電話。

魔方

在新東家UBS,黑寺專做和LIBOR掛鉤的衍生品。

黑寺的面前擺著12台屏幕和兩個鍵盤,不同的屏幕上追蹤著不同市場指數之間的關係。數字貼著屏幕上躥下跳。Excel表格在背景開著。還有幾個屏幕上開著Email和聊天軟體。兩台主機接顯示屏,還有一台電腦專門來運行他的Excel表格。

他用Excel編出龐大的程序,用複雜的公式,計算不同變數間的關係。在這個模型里,黑寺輸入一個交易,另外一個Cell就會彈出來一個UBS執行交易能賺錢的價位。

LIBOR是英國銀行同業短期資金借貸成本。在2014年之前,負責從從各家銀行搜集LIBOR的是BBA(倫敦銀行協會)。BBA指定的一批銀行每天提交數據,BBA去掉最高和最低提交,得到一個平均數。

LIBOR不僅反映銀行自身健康、資金成本,隨著金融全球化的行進,它也成為全球民間信用卡、房貸利率的一個最基本的錨定。

但提交LIBOR數據的銀行從一開始就不老實,他們經常會操縱自己LIBOR,來為自己謀利。

這是因為,如果LIBOR變高,說明銀行的健康出現問題,銀行會想辦法讓自己借貸成本顯得很低。此外,許多銀行自營交易,買了很多跟LIBOR掛鉤的衍生品,大部分也是基於LIBOR的價格波動。銀行有動力把自己提交的LIBOR人為高報或低報,使自己的持倉受益。

在UBS等銀行,負責LIBOR提交價格的人每天都會收到本行交易員的訴求。他們希望LIBOR向對自己倉位有利的方向變動。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但如果銀行高報LIBOR,老百姓的信用卡、房貸、借貸都會受影響,他們可能損失上億級別的利息。如果銀行低報LIBOR呢?許多養老基金買了Swap來保護自己,以免利率價格上漲。如果LIBOR被人為拉低,這些基金也會虧錢。

黑寺在UBS負責做日元利率衍生品的MM。他幫助UBS的客戶買賣這些金融產品,同時對沖持有期間的價格波動。他也負責拿銀行自己的錢去賭方向。當時興起的Swap、Futures和Option等衍生品讓金融怪才們可以在不同貨幣的利率、在不同時間段的方向上進行豪賭。

這並不像是預測日本央行何時提高利率那麼簡單。

比如,黑寺會買入一個衍生品。而如果在某一個時間點,美國和日本利率的差別變窄或者變寬到某個程度,這個衍生品就會盈利。

黑寺可能會賭美元的LIBOR相對日元的LIBOR下跌。其他的交易員則會賭不同時期Yen LIBOR(Yen LIBOR衡量的是倫敦銀行互相借日元的成本)的divergence 或者convergence。

這個挑戰對黑寺來說,就好像拼搭一個高階魔方一樣迷人。

零和遊戲

由於UBS負責提交LIBOR數據的交易員分散在東京、倫敦、香港等地。黑寺要聯繫他們相當不方便。他找到broker瑞德。

瑞德的同事古德曼每天負責給客戶(所有的基金和投行)發送郵件。郵件里包含不同市場的Yen LIBOR在過去兩天的價格,和他對未來的預測。這是他所在的公司ICAP從1990年開始一直提供的獨家服務。

但他們發現,在很多偷懶的投行,包括花旗、RBS,負責提交LIBOR數據的交易員開始拷貝他們發出來的數據,他們懶得自己花時間,對不同貨幣和不同時間段的借款成本進行估測。

有一次,ICAP發出去的郵件有一個拼寫錯誤。第二天,花旗直接也出現了這個錯誤。

這給了ICAP巨大的隱形力量。瑞德承諾黑寺,將把他的意見反映給負責發郵件的同事。

黑寺還找到UBS負責提交Yen LIBOR的交易員幫忙。第一次,同事把UBS的LIBOR數據從頭一天的0.55直接hike到了0.6。黑寺計算潛在收益,是基於一個基點甚至更小的波動。而這個是5個基點的提升。

在接下來的兩年,黑寺和他的手下給這位同事打了上百次的招呼,要他把LIBOR 數據按照有利於自己交易持倉的方向進行改動。

有時黑寺的要求太離譜,對方會毫不留情地拒絕他。

黑寺開始找其他銀行的交易員幫忙。這些交易員經常拒絕他,因為他的請求跟這些銀行交易員的持倉衝突。

「這是零和遊戲,你和對手在搶奪同樣的客戶。在這個行業,並沒有太多時間去培養友誼。」他說。

黑寺找他的broker發哥幫忙。發哥不僅積極主動地幫黑寺找人,還發動他的其他broker同事。

當時27歲的黑寺,並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特別的不對,也沒有人告訴他這從法律和道德上來講是不合適的。交易員的本性就是追逐系統里的低效,希望能榨取漏洞,在和競爭對手的角逐中得到一些優勢。

如果LIBOR走向不如他意,他常常大發雷霆。晚上黑寺輾轉難眠,晚上做夢都是LIBOR。他在Facebook上更新動態,都是他希望LIBOR的走向。

他的賭注也越來越大。有時LIBOR往下走一個基點(Basis Point, BP),他可以賺100萬美元。

黑寺開始迷信。

他進公司時,只走最右邊的入口。因為有一天從那裡進,他發現自己不管怎麼都賺錢。

他有自己的幸運褲和幸運襪——黃顏色的Ralph Lauren的大黃蜂的襪子。

黑寺的生活一成不變。他早上8點進辦公室,一直待到晚上7點。生病也來上班。他極少吃午餐,助手會幫他買下午茶。

交易時間內,他極不情願去洗手間。下班後,雖然已經精疲力盡,他還是不願意離開,寧願在電腦前面玩遊戲。

在東京,黑寺突然發現自己非常受女人歡迎。他跟日本女人聊天比面對西方女人更放鬆。日本女人似乎也很喜歡他,因為他不像許多其他西方男子那麼具有攻擊性。

一個UBS的日本女同事覺得他古怪的性格很可愛,送了他一對熊貓公仔。這對熊貓公仔變成了他的幸運符。

黑寺好運不斷。他一周就能賺幾百萬美元,在東京開始小有名氣。

有一次,UBS的倫敦負責人來東京出差,問黑寺他的total risk(就是最多會虧或者贏的錢)多少,黑寺報了數字,老闆眼睛也不眨,就告訴他:翻倍吧。

回想起來,他認為自己在這個階段的成功和他的LIBOR操縱沒有關係,他僅僅是做了非常聰明的交易。

友誼

一次發哥公司舉辦酒會招待交易員。發哥雇了漂亮的小姐坐在交易員的大腿上。黑寺覺得很不舒服。就和他身邊的芬蘭人斯騰聊了起來。

27歲的斯騰是發哥最大的客戶。他高高的顴骨,喜歡抽煙和跑步。交易與日元LIBOR有關的金融衍生品。他能量巨大,一年就幫銀行賺了1億2000萬美元。

「9.11」恐怖襲擊發生的時候,斯騰在倫敦一家投行交易。他當時的公司在遭遇襲擊的雙子塔內也有辦公室。

飛機撞上世貿中心那一刻,他和同事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交易。他們第一反應不是關心同事的安危,而是尋找市場里賺錢的交易機會。

大部分同事對此都沒有什麼愧疚感。但斯騰開始為自己的無情感到後背發涼。

在發哥的派對上,斯騰和黑寺一見如故,整晚都在討論交易和金融市場。

從那之後,他倆開始一起交易。黑寺很快就變成了芬蘭人最大的交易對手。他們喜歡一起從發哥那裡走交易。他們對發哥的回報,是豐厚的傭金。

隨著黑寺交易地位的迅速上升,想要請他吃飯的broker越來越多。他們為了討好他費盡心思,給他英國的家人送去昂貴的體育比賽門票、昂貴的香檳。

黑寺經常拒絕broker要招待他的請求。一次一位broker苦候在UBS東京辦公室的門口,黑寺終於心軟,帶這個broker去了附近的一家漢堡王。

Broker們為了討好黑寺,一旦遇上傻錢機構,可以壓榨出利潤的,他們都會向黑寺獻寶。

當然要討好黑寺,最直接的辦法還是幫他操縱LIBOR。

瑞德2007年從倫敦搬到紐西蘭。他和黑寺24小時都保持通話,他們每天通話50-300次不等。

在瑞德的僱主ICAP的倫敦辦公室,做日元利率衍生品的broker儼然一個小小軍團。他們圍在一個白板前,通過一連串複雜的手勢溝通。白板上塗寫著broker看到的價格。

在這些broker眼裡,黑寺實在是一個奇怪的人物。他在市場上bid 或者ask的時候,會指明他的Offer只對某些銀行或者交易員有效。他一度拒絕跟Morgan Stanley的交易員交易。那些令他感到厭惡的交易員,他根本就不想打交道。

對跟自己要好的broker,這個有點神經質的交易員卻十分仗義。一次一位broker被裁員,黑寺威脅broker的老闆說,如果不給對方一筆分手費,他就不給他們生意。

黑寺並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他會在squawk box里大聲喊出其他銀行的持倉。因為他是MM,知道這些銀行的操作。同時,他似乎很天真,很好騙。

一位香港的broker某次不小心晚回了黑寺的消息。他竟然給黑寺發消息說,自己剛剛被綁架了。

黑寺相信了他。

厚禮

2006年10月,黑寺在UBS交易的第一個月。他通過ICAP做了129個trade,ICAP賺了7萬多英鎊(14萬美元)的交易傭金。

到了年底,UBS跟ICAP簽協議,付他們每個月7萬英鎊(14萬美元)的固定傭金。

瑞德搬去紐西蘭後,UBS給ICAP的提成分幾部分。一部分給了ICAP倫敦的團隊,一部分給了紐西蘭的瑞德,一部分給了日本東京團隊,他們也要服務黑寺。

負責每天發郵件的古德曼很不滿自己沒有分到一杯羹。他在公司內部大鬧一場,最後公司同意給他一筆固定分成。ICAP又找UBS討價還價,把每個月固定費用漲到了7萬5英鎊。

真相是,瑞德告訴黑寺自己幫他操作LIBOR,其實並不是每一次都幫,黑寺也無法核實。所以瑞德經常撒謊。

2007年9月,黑寺去東京洲際酒店游泳。

酒店裡鋼琴形狀的游泳池被遮陽傘和長凳圍繞。非住客要花100美元才能進來游泳。這對此刻的黑寺來說微不足道。

剛坐下,黑寺就發現一個金髮長腿、氣質超群的女人,穿著比基尼坐在泳池邊。他瞬間被迷住了。黑寺盯住這個女人看了半個小時。女人並沒有注意到他。

那時黑寺已經有一位同居的英國女友,但正瀕臨分手。他發現美女在讀一本他才讀過的,討論英國皇室的書。他緊張地走向美女。

這位美女叫Sarah Tighe(泰依),是一位倫敦律師。27歲的她來東京玩,遇上食物中毒,就來酒店的游泳池休息。她發現一個陰影出現在她的上方,擋住了她的書。她抬頭一看,發現是一個消瘦的男青年,穿著T恤和短褲。

「怎麼樣,書還不錯吧?」黑寺問。

黑寺拙劣的搭訕技巧,讓泰依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幼稚的打扮也讓她毫無興趣。她用最大努力,擺出冷酷的臉,想要讓黑寺撤退。

但黑寺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開始討論這本書。然後他開始自己漫長的,對金融業的獨白。她告訴泰依,全球金融危機正在襲來,銀行岌岌可危,次貸危機中的百姓無法還貸。英國老百姓此刻正排在銀行門口取錢。一場大地震就要襲來。

整個過程中,黑寺一直不敢直視泰依。

當得知泰依是專做石油的律師後,他問對方,今天一桶油多少錢?泰依說我在休假,我不知道。黑寺說,你連油價都不知道,怎麼當石油律師?事實上,就算不休假,她也不知道。

兩個小時過去了。奇怪的是,泰依開始對這個奇怪的男人產生了興趣。她甚至發現兩人有共同之處,他們都是從鄉下搬到倫敦,因為低階層的口音被歧視。他們都跟妹妹和弟弟關係很近。泰依能看出來,黑寺的智商特別高。

趁著泰依在東京的幾天,黑寺又約她出來。兩人墮入愛河。

為了錢

2007年是黑寺在UBS的第一個整年度。他為銀行賺了48個million。在17萬年薪的基礎上,黑寺得到了100萬美元的獎勵。

黑寺瘋狂地交易。他每天至少要執行50個交易,都是跟LIBOR掛鉤的。有時他5分鐘要執行30個trade,一天就要虧或賺1000萬美元。

在UBS的這幾年,黑寺一共做了50萬次Market Maker做的Offer 。黑寺非常擅長做市。他對自己模型跑出來的數字有信心時,會毫不猶豫說Yes。人們把他形容為Yen Market裡面的索羅斯。

有一段時間,6個月的Yen LIBOR居然比3個月的Yen LIBOR要便宜(通常持有期越長會越貴,因為風險越高),Broker們都覺得是黑寺交易的力量。

與此同時,黑寺沒耐心,脾氣暴躁,容易發怒。他不斷挑戰別人底線,在公司的敵人越來越多。黑寺感覺UBS並沒有足夠地重視自己,說漲薪也只是口頭提提。瑞德提醒他,最好讓老闆把漲薪寫進合同里。

身心很疲憊的時候,他開始懷疑工作的意義。

交易員被吸引入行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喜歡解決複雜金融市場里的數學難題,有人喜歡Alpha Male的工作氛圍,有人喜歡刺激和榮耀。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喜歡錢。

誰能向豪華的旅行、頭等艙、6位數的薪酬、豪表、豪宅、米其林餐廳說不?

然而如果要問交易員是否喜歡工作本身,他們都會說不。

壓力太大,時間太長,競爭激烈。他們每天都吃得很差,得不到很好的睡眠,經常很憤怒。

新手交易員一旦上手,工作日復一日。他們面對著屏幕,尋找市場中最小的價差,套利,賺錢。希望著能幫銀行增加利潤,自己多分點紅。

除了賺錢,他們沒有其它目的,沒有成就感。很多人下班後的時光都在自我懷疑和存在主義的難題中度過。

黑寺的情緒波動很大。如果他賺錢,就興高采烈。如果虧錢,就像殭屍一樣,不回答問題,雙目無神。

他賺的錢,已經多到他不知道怎麼用。黑寺喜歡保時捷,又不想在東京買車。於是就買了所有保時捷的衣服和配件。

幸運的是,泰依的出現給了黑寺一些人生的熱度。

他發現自己瘋狂愛上泰依。兩人曖昧期間、還未確認感情前,黑寺笨拙地表示要幫對方付信用卡,被拒絕了。他開始追她,並列出了一個「缺陷聲明」,把他的強迫症和社交笨拙等問題一一列出。

他不止一次追問她:你是不是為了我的錢跟我在一起?直到泰依威脅分手,他才停止。

泰依說,你有錢不錯,但我不是為了錢跟你在一起的。

高盛

高盛企圖用450萬美元年薪+交易盈利的10%挖走黑寺。黑寺拒絕了。

請黑寺吃飯的高盛高管穿著訂製西服,黑寺覺得非常不自在。他發現自己的屌絲氣質與這些高盛西裝男格格不入。

作為一個喜歡吃垃圾食品的英國人,他被高盛帶到一家豪華的、需要提前半年才能訂上位的日本餐廳。黑寺都不知道怎麼點菜。

他坐卧不安,告訴高盛,如果要加入,他必須在合同里寫明,自己可以穿Polo衫去上班。高盛的人覺得莫名其妙。

UBS保證2008年給他250萬美元的分紅。而到了當年的夏天,黑寺已經幫UBS賺了6400萬美元。

黑寺聯合他的broker,把操縱LIBOR的網路伸向了更多銀行。其中既有歐洲小型銀行,也有HSBC這種跨國集團。

雷曼兄弟破產之後,金融市場癱瘓,銀行間借貸市場凍結了。這意味著借貸成本必然升高。然而黑寺卻吩咐他的borker,要保證LIBOR不動。

金融危機後,很多MM都不工作了。黑寺是少數還在做生意的MM,這讓他可以收取巨大的Spread。他從絕望的賣家那裡買到很多打折的資產。

雷曼倒閉一個星期,黑寺這一年已經Up了70個million。同時,他的LIBOR相關的交易也很賺錢。有時LIBOR每降一個基點(Basis Point, BP),他可以賺4個million。

高強度的工作也讓黑寺非常焦慮,無法入睡。他向broker承認:我賺的錢變多,並沒有讓我更開心。

泰依搬來東京後,黑寺也是凌晨3點才下班。回家就出神,或者看CNBC。

女友變成了黑寺人際關係的導師。拜訪朋友前,她會提前提醒黑寺,問人家什麼樣的問題合適。她提醒他不要問人家賺多少錢,也不要拷問人家的政治觀點。

他們事先約定好一個手勢。如果泰依發現黑寺的對話讓別人不舒服時,就會示意他剎車。

黑寺還是那麼搞不懂狀況。一次去泰依老闆家參加派對,他帶去一瓶昂貴的紅酒。主人把他送的酒收起來,拿出一瓶他一看就知道非常廉價的酒。

黑寺立即說:把好酒收起來,用便宜的酒招呼客人是不對的。

變天

2008年,黑寺給UBS賺了89個Million,2009年前5個月又為UBS賺到105個million。各家銀行開始瘋狂地追逐他。

黑寺最終決定跳槽到花旗集團。

新工作開始前,他回到倫敦請朋友吃飯,吩咐瑞德為自己一頓1000英鎊的飯買單。

雖然已經是百萬富翁,他還是不願意自己買單。

2009年12月3日,黑寺到花旗報到。那天Citi往他賬上打了320萬美元的簽約獎金。

黑寺在花旗交易的第一天就大發雷霆。交易不順,他向多個broker宣布他要斷絕關係。

在花旗CEO的支持下,黑寺組成了一個操縱LIBOR小團隊,每天騷擾倫敦的人幫他修改LIBOR。

到2010年4月,黑寺已經為花旗賺了5000萬美元。

他和他心愛的女人,泰依訂婚了。他們住在六本木一個豪華的三間卧室的公寓里(7500美元的房租由Citi支付)。

他還是喜歡喝橙汁和熱巧克力,在家宅著看老電影。

5月,他和泰依去馬來西亞蘭卡威度假,市場發生Flash Crash。他的Portfolio一天就上下波動15個milion。假期結束,他當年幾十個million浮盈變成了20million的浮虧。

金融危機襲來,LIBOR卻不動,已經引起了監管的警覺。英美的金融監管機構開始聯合調查LIBOR操縱。但黑寺卻毫不知情。

深陷虧損的黑寺,開始加倍努力地騷擾同行和broker,幫他改動LIBOR,哪怕人家明顯拒絕。

老闆警告黑寺,不要再用郵件溝通LIBOR。黑寺的不謹慎,也引起了Citi內部合規部門的警覺。受到官方壓力,花旗決定開除黑寺。

黑寺的前東家,UBS也開始接到金融監管機構調查。他們更是毫不猶豫地把責任推給黑寺。不僅提交了黑寺的聊天記錄,還配有他的請求和相對應的LIBOR的動態表。

黑寺和泰依剛度完蜜月,就被迫離開東京。

一開始,黑寺寄望在金融業重新找份工作。2011年初,BOA和德意志銀行都聯繫他,但都沒有後文。黑寺意識到,自己的金融生涯已經走到了頭。

正常人

生活還是要繼續。黑寺從來沒學會開車。回到倫敦,他決定考駕照。考了兩次,終於過了。

他把對保時捷的痴迷轉移到了德國車上。他給自己買了一輛灰色的賓士SL500敞篷,一輛藍色的四門賓士4x4,還給弟弟買了一輛賓士。

他弟弟是初中老師,本來開著一輛破舊的VW。突然就開著一輛6萬歐的車出現在學校的操場,同事們都莫名驚詫,他也渾身上下不自在。

黑寺在倫敦一所大學申請了一年的MBA項目。他認為交易員的生涯太孤獨了。

「我需要學習當一個正常人,而不是一個想做啥就做啥的人。」他在班級里成績優異,排名第二。

2011年10月7日,黑寺和泰依的兒子出生了。他們買了距離倫敦30分鐘的一棟房子。

黑寺用花旗給他的簽約獎勵付了120萬英鎊的全款。

裝修用的錢來自黑寺自己交易賺的96萬英鎊。黑寺仍在私人賬戶交易。這是他作為一個交易員最核心的身份。

黑寺並不知道,在全球金融危機後,想要給大眾找到一個替罪羊的英美政府,已經開始鎖定自己。

黑寺在UBS提供給官方的聊天記錄里頻繁出現。聊天記錄里,黑寺給人的印象是:傲慢、憤怒,愛欺負人。調查人員想像他在東京過著奢侈的生活,在酒吧花天酒地。

所有人在這場操縱LIBOR的計謀里都有份,黑寺,發哥,瑞德,老闆,甚至UBS。然而在UBS的老闆和前交易員口中,黑寺才是那個罪人。UBS的高層為了洗清自己,把黑寺描畫成一個體格雄偉,面相兇惡的交易員。甚至把他刻畫得頗有暴力傾向。

黑寺在UBS的前同事,戴著監聽器來找黑寺談話,準備從黑寺嘴裡套出他違規操作的話。

2012年2月7日,《華爾街日報》刊文,說美國官方正在調查LIBOR操縱,而一個英國交易員是整個案件的核心。

黑寺的名字出現在了這篇報道里。

黑寺當時正在跟就讀的商學院談,準備成為一名老師。對方看重他豐富的業界經驗,已經打算給他Offer。

突如其來的媒體曝光,讓商學院取消了Offer。

背叛

黑寺在倫敦的家被捕的那天,天還沒有亮,有人開始大聲敲門。黑寺以為是裝修工人,結果是帶來逮捕令的便衣警察。他們告訴黑寺,他被控操作LIBOR(對方發音為leebor)。黑寺忍不住糾正對方發音。他說:你是指「Lie_bor」?

那時黑寺的內心還很樂觀,他天真地認為這一切都是一個巨大的誤會。他完全可以澄清。他甚至拒絕給自己請律師。

保釋後從警察局回來,黑寺懷疑自己可能被監聽。他花了3000多美金,清除家裡可能被安裝的監聽設備。他找到一家小律所的律師代表自己。

黑寺和泰依在家裡坐下,花了一整天準備回答政府的問題。另一則大新聞傳來,UBS同意交15億的罰金,與政府和解操縱LIBOR的案子。UBS告訴媒體,黑寺是「邪惡的幕後黑手」。不僅操縱市場,也操縱其他同事。黑寺和泰依對此毫不知情。

想要捉拿黑寺的人不止是英國官方。

一天晚上,泰依在新房子的廚房裡烤羊腿的時候。黑寺從電腦里讀到一條新聞,他被美國政府起訴了。

黑寺的私人賬戶交易開始虧錢。他本來存了100萬英鎊,希望賺點錢付律師費。但最後全虧完了。

在這關鍵時刻,他作為交易員這深入骨髓的身份也被剝奪。

絕望中,他把幸運熊貓送給了兒子,把以前broker送給他的polo衫都扔掉。這些記憶太痛苦了。

似乎幾周之前,這對夫妻還在財富的頂峰。現在他們卻四處找錢。他找泰依的父母借了5000英鎊,賣掉了自己的賓士,把送給弟弟的賓士也賣掉了。

光是抵押房子還不夠。他們開始考慮賣掉只住了幾個月的房子。

泰依打算重新開始工作。更糟糕的是,她背上發現一個小腫塊,現在被診斷為癌症。雖然是良性,但依然是癌症。

黑寺認定自己此刻最重要的任務,是確保不要被美國抓走。美國法庭對白領犯罪非常嚴格,刑期也更長。

他和律師有了新的策略:加入英國政府合作計劃。

律師說,如果黑寺認罪,配合政府調查,供出他的同夥。他可能只需要服不到一年的刑期。

在倫敦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在前後幾個月的時間裡,英國監管當局對黑寺進行了累計82小時的拷問。

一開始,黑寺為自己可以討論交易感到狂喜。他喜歡講市場和交易。那個春天他一直在跟調查機構講他的職業歷史,他如何賺錢的。他仔細分析銀行交易科技的細節,衍生品市場的規則,以及他自己的Excel表格。他還告訴調查人員交易員和broker之間如何溝通,以及交易員的思維方式。

「你思考的第一個問題是,我的『Edge』在哪裡,哪裡我可以榨出更多的錢,哪裡是灰色地帶?」黑寺說,「交易員非常貪婪,他們想要他們能夠賺到的每一分錢。因為這就是人家評判交易員的唯一標準。」

他反覆承認自己「不誠實」地操縱了LIBOR——這是律師給他的建議。

但黑寺強調,自己只是在不影響利率的微觀層面上不誠實。他指出,因為銀行只是要提交他們互相借錢的一個估算價,這是一個可能的範圍(permissable range),而不是一個絕對的數字。

具體得出什麼數字,是具有隨意性的。只要這個提交人提交的數據在這個範圍裡面,你就不能說這個數字是錯的。

在和調查人員對話時,黑寺看到了瑞德的聊天記錄。黑寺第一次發現瑞德只是忽悠自己,並沒有真正幫自己去操縱LIBOR。

他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

牛排

背叛黑寺的,不僅僅是瑞德一個人。他正被塑造為整個銀行業黑暗操作的終極幕後黑手。

連那個曾經告訴黑寺自己被綁架的香港broker,這時也不忘「痛打落水狗」。他告訴政府調查人員,黑寺是個「神經病」,而且「非常不理性」。

加入英國檢方合作計劃後,黑寺的釋然心情很快就被焦慮和憤怒替代。

每次想到要指證發哥和瑞德,他就心如刀割。此外,他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要告訴兒子,他是一個罪犯。

他越是跟調查人員解釋,越是感覺到自己是無辜的。

至少他覺得自己不比其他人更有罪。他跟朋友吐露心聲:我只是一個26歲的交易員,在一個極度高壓的工作環境里,盡我所能把事情做到最好。現在社會卻想反過來給我進行某些道德評判。他們為什麼不在我讀初中的時候跟我講?

他失去了性慾。開始抽煙,整天對著房子外面的樹發獃。

有時泰依半夜醒來,會發現黑寺睜著眼看她。黑寺不止一次提到想要自殺,還有一次是在兒子面前。泰依做出痛苦的決定,帶著兒子搬回父母家,不久後放心不下黑寺,又搬回來。

政府表示要沒收他的房子。黑寺發怒了,他告訴律師,他要跟他們斗到底。至少,他要講自己的故事。

在被逮捕一年後,黑寺走進英國法庭,他向法官表示自己不認罪。

說完,黑寺一下輕鬆了。

為了讓他準備自己的案子,英國政府給黑寺傳送了上萬份的文件,包括他在UBS的Email,聊天記錄,電話,採訪記錄,交易記錄,電腦截屏。

黑寺拿出對交易的熱情來整理數據。他在廚房搭起工作台,建一個互動的資料庫來展示所有的資料。他通過不同的變數整理證據。資料庫甚至可以顯示括每一次聊天中,參與的銀行高管的官階。

然後他開始了最痛苦然而他認為最重要的任務:分析瑞德的同事,那個每天給投行和基金的交易員發LIBOR郵件的古德曼,對他的交易持倉到底有多大的幫助。

他此刻已經知道,瑞德長期對自己撒謊,並沒有幫自己傳消息改LIBOR。他的數據分析結果顯示,古德曼的郵件對自己的交易並無幫助。

那自己的LIBOR交易又傷害了誰?

理論上說,每一筆交易都有贏家和輸家。如果他是贏家,誰是輸家?

黑寺是一個高頻的交易員。SFO提交給他的交易記錄顯示,從2006到2010年,他進行了45407筆交易,其中2/3的交易和LIBOR有關。而這其中99%的對手方是其它銀行,剩下1%是對沖基金和其它資產管理機構。

跟他做LIBOR交易的對手盤,並沒有養老金和「機構韭菜」。這印證了金融業現實: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互相交易,為自我盈利。

黑寺的律師請來一位資深的心理學家。在黑寺上庭前,對他進行了評估。心理學家還沒自我介紹,黑寺就進入有點神經質的狀態。他開始講述交易員工作的細節,和他的法律案件。

心理學家認為,黑寺看待世界角度獨特。他和其他人的溝通被簡化到數字,並沒有更多的空間去容納灰度和敏感性。如果黑寺相信某個人,他會給予那個人無條件的忠誠。

心理學家問黑寺,為什麼不供出他的前同事?黑寺回答,他們是他的朋友。心理學家問:他們中間誰站出來支持了你呢?

一個由檢方僱傭的心理學家和黑寺律師的心理學家得出了相同的判斷:黑寺有阿斯伯格綜合症,這是一種輕微的自閉症。

得知這一消息,泰依流淚了。她有一個心理學的學位,她非常自責,自己竟然之前沒有發現。

泰依感覺自己的國家背叛了她。她開始抽煙,考慮搬離英國。因為她擔心如果黑寺入獄,自己待在這裡會陷入抑鬱。

情感和精神上精疲力盡,泰依和黑寺在庭審前選擇了對他們來說最特別的那家四季酒店休息。

四年前,他們在這家酒店互相交換了婚戒。和那個時候比,他們的生活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點菜時黑寺突然抬起頭,宣布自己的新發現:菜單上牛排的單價,按照肉的重量來算,比較便宜的選擇是單點,而不是點兩人套餐。

泰依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黑寺。

庭審期間黑寺和泰依心事重重

庭審

庭審中,黑寺遇上一個對白領犯罪非常仇視的法官。他拒絕接受辯方要使用黑寺的自閉症做證據的請求。

更讓黑寺生氣的是,他的律師不願意用他做的資料庫,來說明他的交易對手方全部都是其它銀行。他的律師認為,這個圖表不能說服陪審團黑寺的無辜。

庭審持續了幾周。陪審團成員看上去是典型的工薪階層,7男5女,穿著牛仔褲和套頭衫。法官在開庭第一天告訴他們,黑寺有輕微自閉症。他們像盯大猩猩一樣打量著黑寺。

開庭陳述時,檢方總結,黑寺的案子由貪婪而生。檢方還警告他們不要相信辯方的辯護:不是黑寺一個人這樣做。

黑寺也是案子的證人之一。他上庭作證那天,泰依來到了法庭。法官向陪審團人員解釋:阿斯伯格症患者通常看不到灰度,世界在他們眼裡非黑即白。他更理解模型和數字,而不是人。

上庭前,黑寺在包里放了張兒子的照片。他計劃在情緒波動時,把照片取出來。

檢方問黑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承認你自己不誠實的行動了嗎?

黑寺說:我不這麼認為。

他的緊張很快就溢於言表。每當檢方問一個問題,他都會把頭偏向一側,然後咬住嘴唇。檢方一個問題扔過來,他就開始拋出一大堆日本利率的數據以及2010年的市場波動。檢方不得不要求他慢慢說。

當被問及自己對其他交易員和broker的請求是否有效時,黑寺說,沒有證據證明是有效的。

他解釋「相關」(corelation)和「因果」(causation)不同。然後從實證的角度說明怎樣區分「因」(cause)和「果」(effect)。檢方一度發錯了「法巴銀行」的發音,黑寺糾正了他。

泰依開始皺眉頭。

更嚴重的問題是,黑寺艱難地作證時,他努力保證自己發揮正常,卻很難正視陪審團員——這些即將決定他命運的人。

而這些普通的老百姓,怎麼能理解黑寺講的那個天高地遠的世界?

上庭作證那天下午,黑寺拋出了「permisssable range」(可允許範疇)這個關鍵概念。他指出銀行提交的LIBOR數據,只要在這個範疇內,都算合適的,並沒有一個唯一準確的數字。

他同時強調,LIBOR交易只是他全部交易策略里很小的一部分。

當天晚上回到家,黑寺失眠了。吃了安眠藥沒用,他又吞了另一顆。

第二天,檢方開始拷問他聯合broker瑞德操縱LIBOR的細節。

黑寺忍不住了。他告訴檢方,瑞德大部分情況下都在騙自己,根本沒有告訴發郵件的同事改變LIBOR來幫助他的交易持倉。他強調,自己的統計分析顯示,那些發出去的郵件對他的持倉沒有幫助。

他總結道:「缺乏分析、缺乏思辨,缺乏數據支撐,是這場調查的最大問題!」

發泄完畢,黑寺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緩過勁來。檢方問他是不是經常情緒失控。他說:當我覺得別人沒認真工作時,我會情緒失控。

一周之後,陪審團回來,一致宣判黑寺在八項罪名上有罪。

黑寺的臉紅了,眼中泛淚。他朝陪審團的成員望去,卻沒人回視他。

法官宣布了黑寺的刑期——14年。

飢餓遊戲

在黑寺被關押的監獄,白領罪犯不多,大部分都是殺人犯和毒販。

他的小房間里有一張金屬床,一台小電視機,一個茶壺和一張桌子。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個電話。每星期,黑寺會用他的零用錢給老婆打電話。

黑寺很快就適應了獄中規律的生活。他教獄友們數學,空餘時間讀書。獄友對他比較尊重。跟他關係最好的獄友是一個殺人犯。他因為和他的財務分析師吵架而殺死了他。

黑寺在獄中得到了新的昵稱:Lion of LIBOR(LIBOR王)。

為了讓刑期更快過去,黑寺在心中把每一天分成了8640個10秒鐘的小塊。之後,他又把刑期分成6個月的小塊,用來倒數。

他把監獄的規範書倒背如流,知道自己可以在小房間里申請一張地毯。其他服刑人員都不知道。

有時,他憤怒之情如此強烈,無法集中注意力,就去監獄健身房。他練出了漂亮的肱二頭肌。健身房不開的時候,他就在房間里做數學題。

就像兒時一樣,數字給了他巨大的安慰。

黑寺入獄後,泰依盡她最大努力維繫家庭。她告訴兒子,爸爸做了一些其他人認為有錯的事,必須離開一會,但爸爸並不覺得自己錯了。每天晚餐時,他會跟黑寺通話。她把電話放免提,擺在餐桌上。似乎一家人還是在一起吃飯。

英國政府堅持要沒收他們的房子。法庭判黑寺償還130萬美元。泰依不得不把房子賣了。

在黑寺入獄後的幾個月,她和黑寺指望上訴推翻判決,還希望能用黑寺阿斯伯格綜合症的診斷來說服法庭。

上訴庭維持原判,但幫他減了3年的刑期。

泰依辭去了律師行的工作。黑寺送給她的結婚鑽戒、他們倆的兩隻勞力士,都被移交給政府充公。

泰依去評估師那裡給自己的鑽戒估價那一天,同樣被英國政府起訴、和黑寺一起操縱LIBOR的broker,都被宣布無罪。

聽到這個消息,黑寺是開心的。因為他沒有按照最開始的計劃,與政府合作揭發前同夥。

「我知道,部分因為我,這6個家庭保持了完整。」

他認為這六個人,雖然偶爾對他不誠實,但基本上都是「好人」。

即使在那一刻,他也完全沒有理解真正發生了什麼。這六個並非是他朋友的人,一起設計了最偉大的交易:用黑寺換取他們自己的自由。

還記得那個曾經與黑寺一見如故的芬蘭人斯騰嗎?

他在2009年被投行開除,重新回了學術界。他讀了博士學位,研究課題是LIBOR的操縱。

博士畢業後,這位芬蘭人在大學謀得了教職。黑寺庭審過程,芬蘭人密切關注,五味雜陳。

2016年,斯騰來到倫敦附近的一個所學校 ,給從美國來訪的金融專業學生做講座,他的話題是「流氓交易員」。

他試圖給學生解釋,交易員追求腎上腺素的飆升,因為這是上癮的。「交易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贏。一般道德體系和價值觀在這裡並不適用。」

斯騰分享了自己和同事在「9.11」發生後,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交易的故事。

他建議學生把自己學到的所有關於經濟學的知識都丟掉。那跟真正的金融機構根本掛不上邊。金融業更像是「飢餓遊戲」。「當發現別人對自己沒用時,很多人會在背後捅別人一刀。」

斯騰批判味十足,足足講了一個小時。

坐在下面的30多個學生不耐煩地打起了哈欠。提問環節,只有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國學生舉手問道:「我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交易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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