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狠的人能自由成什麼樣

對自己狠的人能自由成什麼樣

來自專欄另維88 人贊了文章

本文選自另維新書《每一天夢想練習》

圖/阿宗

尊重攝影師版權,圖片請勿盜用,如需轉載請聯繫攝影師本人。


阿宗是我最無法忍受的朋友。

但我還是忍受他,因為他也是我最酷的朋友。

我見到阿宗的開場白永遠一句話。

「把你的故事寫出來吧,不然太暴殄天物了!」

他操一口襄樊話:「么(沒)文化,不會寫。」

用我們湖北土話講,他小時候成績差得很。就上了個省內三本分校,還是藝術生。

沒想到畢業兩三年搖身一變,足跡遍布全世界,旅遊部門搶著邀請。妥妥的環球攝影師,年入百萬,綽號人贏。

人生贏家。

他變身人贏阿宗之後,我媽依然說:「找另一半一定要擦亮眼睛,有些男人再好也不能嫁,比如阿宗那樣的。」

01.

阿宗向來神出鬼沒。

暑假,我在普華永道做審計師,忽然收到阿宗的微信。

「我在北京,明早飛玻利維亞,吃個晚飯?」

年初,歌詩達游輪開闢四十六天環行南太平洋航線,我是百來個受邀旅遊博主之一。

阿宗是唯一受邀攝影師,我們一起漂在船上幹活兒,陪阿宗媽卡五星[襄樊特有的一種三人麻將]。

下船至今,我閉關寫新書,回西雅圖繼續攻心理學和會計學位,申請四大,做旅遊博主。

他去芬蘭拍極光,去印度尼西亞拍星星,去美國拍日食,去四川拍熊貓。

我們又已經小半年不曾碰面。

阿宗鏡頭下的軍艦島

我說:「好啊,我趕緊把手頭的活兒弄完,我們公司樓下見?就是央視大褲衩正對面那棟。」

三十分鐘後。

「到了。」

我急忙收電腦,進電梯。

在大堂里三層找外三層找,不見人影。

我說:「你人呢?」

他不吭聲消失就算了,還大半天才回消息,留我踩著高跟鞋在人流里干著急。

「我剛剛等你的時候看到大褲衩旁邊有四棟沒竣工的樓,距離剛好,感覺能拍地標,就爬上來了。」

我一臉黑線,說:「好拍嗎?那我也上去。」

「你別來。」

他連忙阻止:「這樓還沒蓋好,地也沒鋪,也沒牆,還巨高,賊危險。我剛剛開門,門把手連門一起給人家擰掉了。我怕一會兒有人找事,我帶著你不好逃……」

我勾勒了一下場景:一個小眼胖子一把擰掉一扇門,賊頭賊腦溜進建築工地,在沒牆沒地板的高空之上時刻準備拔腿逃命……

成龍的電影才敢這麼拍,我打消入伙的念頭,改做知心姐姐。

回復:「哦哦哦,那我去7-11買點吃的,你拍好了下來給你充饑。注意安全。」

阿宗出現的時候,左右手各拎一個三腳架,身寬體胖,氣喘吁吁面紅耳赤一陣小跑。

越過我也不停步。

我小跑追上去。

「怎麼了怎麼了!真追上來找你賠門了嗎!」

晚高峰在身旁,馬路上,汽車們亮成一條紅紅黃黃的霓虹小溪,北京城變成一座巨大的停車場。

我和阿宗一前一後逆流小跑。

有人側目,奔跑的阿宗也不管。

他一邊跑一邊回答。

「今天撞大運,肯定要出牛×日落!我剛剛構思了一哈(下)子,要是能在對面那棟大樓上取個大褲衩日落,加上這條街上慢慢亮起車燈的車流、路燈、店兒,弄個延時出來絕對牛×!」

他在說十幾個街口外的阿諾葯業。

我被他帶出了襄樊話,在東三環北路上邊跑邊喊。

「現在克(去)爬那棟樓?你莫(別)光看到近,實際上遠滴狠(遠得很)!」

他倒比我清楚,回喊。

「日落還有二十分鐘開始,跑跑鍛煉身體,趕不上去球(算了),趕不上吃飯克!」

還真給他趕上了。

大樓戒備森嚴。

他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詹姆斯·邦德,因為常年不修邊幅,冬天衝鋒衣夏天破T恤,很不時尚,只能當鄉村版007。

他熟練地收好器材,矇混過保安,研究了一下大樓布局圖,繼續狂奔。

轉眼之間,阿宗已經找到兩個完美的架相機制高點。

只見他從背上的超大黑書包里抖出一堆工具,全部裝好,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喘氣。

我喘得直不起身,按住膝蓋。

我問:「你要拍多久?我怕再晚餐廳就取消我們的訂位了。」

「十五秒一張,960張。」

我:「…………」

夕陽開始了,果然是北京城難得一見的紅霞漫天。

我忍了三秒,咽下一句「你知道我中午飯都沒跟同事吃!坐在辦公室里一邊啃早餐剩的半張煎餅一邊在大眾點評北京餐廳早早訂位!覺得你難得來北京我不能虧待你!然後一下午一邊餓肚子一邊安慰自己沒事晚上吃好的補回來……嗎!」

懷著內傷,我說:「那我先走了啊,本網紅晚上要一直播健身,等不到你拍完。」

阿宗背對著我搗弄相機,好像沒有聽見。

我知道又到了我說一句話,平均問三遍等十秒,才能等到他「嗯哼」之類的敷衍的時候了。

我在翻臉之前果斷地走了。

深夜兩點半。

我在被窩裡,刷到阿宗一分鐘前更新的朋友圈。

一張相機照片,相機屏幕是漫天橙紅里的大褲衩,定位葯業大廈。

「收工!今天運氣不錯,撞大運撞上北京這種夕陽!」

我回了一個微笑揮手再見的表情。

阿宗私信我。

「另維,我今天絕對是專門找你吃飯的!」

我回復:「滾。」

我沒有生氣,我早已歷劫成仙。

在船上和這個人朝夕相處了四十六天之後,無論他怎麼出幺蛾子,我都已經波瀾不驚。

阿宗鏡頭下的北京

02.

那時候船過赤道無風帶,水天一色,湛藍得漫漫無垠。

天上無雲,海上無波。

我們背上相機拍船頭。

船頭風最凜冽,人只消靠近那一帶,立刻被吹得說不出話,一張口風就灌滿嘴巴。衣角和髮絲紛飛,搖搖欲飛。

歌詩達大約出於安全考慮,整個船頭都圍上了巨大的塑料擋板。

塑料擋板斑駁,船客們鏡頭伸不出去,放在它後面,一片模糊。

船客們興緻勃勃來,敗興而歸。船頭很快人煙稀少了。

阿宗說:「我要一個船頭景。」

他上上下下打量,觀察地形,一絲不苟。

突然一下子,他胳膊一伸腿一蹬,翻身站上欄杆。

如此,人剛好比塑料擋板高出一個頭,相機架在擋板沿上,問題完美解決。

我連忙學樣。

調試相機,站上欄杆。

——好一張太平洋上的乘風破浪!

馬上我又十分可惜。

「……構圖不夠完美哎,鏡頭要是能再多框進1/6的船頭就好了,可惜我們已經爬到最高處了。」

我說完,沒聽見阿宗的迴音,扭頭看他。

瞬間嚇出一身冷汗。

——人呢?!

我嚇得差點摔下去。

抬頭,阿宗正又胳膊一伸腿一蹬,屁股坐上了擋板,整個身子落在安全罩之外。

船本來就晃,他迎著風,身體都沒辦法固定,再赤手舉相機,根本什麼也拍不了。

我想喊:「下來吧,太危險了!」

不敢喊,怕一驚著他,真把他驚得掉下去了。

只能屏住呼吸,見證他收起相機,挎在脖子上,然後挪動屁股,小心翼翼探出一隻手,抓不遠處的桅杆。

那桅杆在狂風中呼嘯。

一個沒抓穩,掉下去被吸進船底四分五裂,絕對是一瞬間的事。

阿宗抓緊桅杆,靈活一哧溜,手腳並用,像樹袋熊一樣繞上桅杆。

固定住了!

他麻利架好相機。

我這才敢大口呼吸,大聲叫喊:「你不要命了!」

阿宗拍完照片,低頭俯視我,還是那口懶洋洋的襄樊話:

「這兒角度好。」

阿宗的照片拿出來,正是我想要的多1/6的船頭。

怎麼拍出別人拍不出的風景大片?

王安石在963年前就教過世人秘訣了。

「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道理我懂,志我有,也不算膽小,可是面對根本沒有可能到達的地方,我自然而然的想法是:「好可惜呀!」

而阿宗想方設法,創造可能性。

後來我漸漸發現,阿宗沒有想方設法,不是在挑戰自己,也根本沒有「加油哦,你可以的!」的下決心過程。

他是本能。

前方有瑰麗,他本能地,哧溜一下就上去了,像有神明或者魔鬼在拉他的手。

03.

阿宗環航南太平洋的時候,二十六歲,已經是中國最好的星空攝影師之一。

歌詩達愛極了他拍的視頻,13萬的船票贊助他兩張,叫他帶上助手,工作任務是用四十六天拍一段幾分鐘的視頻,歌詩達只要使用權,並且另行支付使用費。這待遇有且僅有阿宗一個。

畫畫班上的發小謝毛毛,大學畢業後,在新加坡做鐵路工人。

阿宗把他招回來,傾囊相授,組成阿宗團隊,一起上船。

於是,我們三個襄樊娃子,在阿宗的帶領下,滿船上躥下跳,不分晝夜。

我們一邊找地方架相機,一邊見識更多阿宗神奇的本能。

夜裡一點拍星星。

阿宗要穿過一條不起眼的甬道,去一條人跡罕至的小樓梯,躲避光污染。

他擰開門把手。

只見地板上布滿凌亂衣衫,順著往上望,乖乖,偷情的義大利人和中國大媽正一絲不掛、紋絲不動、驚慌失措看著我們。

阿宗說了一句襄樊話,面不改色走了。

他說:「借過。」

我和謝毛毛捂著臉跟在後面。

我又漸漸發現,阿宗的橫衝直撞不是莽撞。他腦子相當有數。

所有客房的布局、發動機和排污口在哪兒,他上船前就搞得一清二楚。

他腦子裡有個亞特蘭大號3D全景圖,里里外外360度無死角旋轉剖析。他說船上沒有更好的角度,就沒有更好的角度。

阿宗飛無人機,一樣的風格。

船上的乘客,都是有四十六天的閑,還有13萬的錢的人。富爺爺闊奶奶站在甲板上拍日落,簡直是一場奢華攝影設備展。

他們什麼刁鑽新奇的設備都有,加上近百家旅遊媒體和攝影博主,甲板上簡直天天有人在飛無人機。

大溪地,阿宗航拍

很快結論就出來了:船上飛不了無人機,一飛就炸機,葬身大海,沒有例外!

阿宗背了四個無人機上船,不著急飛,每天敞開落地窗在房間打遊戲,凍得訪客們直流鼻涕。

忽然他遊戲不打了,站起來:「走,飛飛機克。」

我說:「你遊戲里的人想打死你。」

他說:「這天氣飛無人機牛×得很,趕緊趕緊!」

話音未落,已經連人帶設備沒影了。

阿宗飛無人機,掏出一面小紅旗,一看旗幟飄揚的方向和強度,就知道能不能飛。

他觀察完風向和風速,還結合船速做算術。

他教我:「船上風大,無人機一上天就會跟著風往後跑,船又在往前開,加上信號干擾,只能全手動操作。你要觀察,現在船在往南半球開,風向西北,船速××,風速××,只要這三項數據在這個範圍里,都可以試試起飛。要抓緊時間,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太平洋上的郵輪,阿宗航拍作品,另維同學見證了拍攝全過程呦~

我說:「大哥,你不是成績巨差還是美術生嗎,怎麼會物理?」

無人機在他的解釋聲中「唰」一下飛上天空,轉眼消失在視線里。

他說:「網上看的。」

阿宗不僅上網看,他還善於抓住一切機遇學習。

後來我參加大疆的品牌活動,阿宗叮囑我他們的專業飛手不少是工程師出身,對機器性能和極限極其了解,要我抓緊機會多問,那些比他們給的錢值錢。

好多人混到阿宗這份兒上,出席商業活動露個臉就走了,阿宗賴在工程師身邊研究機器。

海上航拍果然意外重重,阿宗幸運了幾回,無人機終於失控。

大家都在惋惜大師的機器也要葬身太平洋了,阿宗沒放棄也不著急,他一邊追飛機一邊大喊謝毛毛。

一早守在船尾的謝毛毛聞聲,手裡的毛毯一甩,就把無人機撲了下來。

我越了解阿宗越發現,他應對意外的辦法比意外還多,都是安排好了再出手冒險。

他坐在甲板上檢查無人機,報了幾個確認損毀的零件,叫謝毛毛去取工具箱。

我們拉他吃晚飯,他坐上餐桌旁若無人地換零件、修機器。

那股子鑽研又專業的勁兒,我如果不是一早認識他,一定會誤以為他是個學霸。

04.

旅行體驗師們抱怨這行苦,常說別的工作都是越老越值錢,新媒體卻日日面臨淘汰:

一月份會拍照修圖寫攻略還能混,三月客戶就想要視頻了,視頻還沒太學會,又有新玩意兒先出來了,「這回活動我們只要航拍博主」……搞得大家紛紛活在一覺醒來,營生手段已經被淘汰的恐懼中。

阿宗不恐懼。

甭管什麼新玩意兒,市面上流不流行,但凡是拍攝工具,阿宗都能想方設法搞到手,整日把玩。

上船時,我們一人得了個全景相機,我見鏡頭太魚眼把人拍丑了,馬上失去興趣。

阿宗那個像粘在他手上一樣,被他雙眼放光捧著讚美:「這視角牛啊!」

阿宗頭銜不少——中國最早一批延時攝影師,中國最早一批航拍攝影師。

你認識他之後就會明白,他不是故意的。

只要是能幫助他拍出好照片的,別說是攝影器材了,什麼刁鑽詭怪的十八般武藝,他都不放過。

比如潛水。

我們在塞班潛水。

當地教練說:「這一帶除了藍洞都安全,藍洞盡量算了。那兒雖然景觀特別,洞口洋流太複雜,好多人游到那兒就被沖走了,死亡率最高。」

不出所料,阿宗只問一句。

他問:「好拍嗎?」

教練說:「美極了,天上的光打在水面上,從洞里往上看,簡直是一塊巨大的天然的深藍色寶石,妥妥的世界級奇觀,大自然的瑰寶!」

阿宗和徒弟謝毛毛檢查好潛水服,縱身一躍。

教練跟了一圈回來,讚不絕口:「兩個都是好手,都歡迎留下來跟我一起當教練!」

阿宗在塞班藍洞

比如登山。

我們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看見了計劃之外的活火山。

阿宗原計劃潛水,穿的是拖鞋。

火山不久前才小噴過一次,山下的湖泊還冒著煙兼滾泡泡,腳下的火山灰很燙。

同行的都叫拖鞋阿宗別作死,阿宗望了望心心念念的火山口,背好無人機,耳朵一閉:爬!

阿宗踩著燙壞的拖鞋在活火山頂飛無人機。

我爬不動了,拉著土著導遊在半山腰氣喘吁吁,想著就擱這兒架相機得了。

阿宗在火山口大聲喊我,很興奮,還是那口襄樊話:

「這兒角度好!」

阿宗鏡頭下的火山

我對導遊說:「見笑了,那是我最不珍惜生命的朋友。」

導遊咧開嘴,露出鮮紅的牙齒笑了。

「那孩兒雖然鞋沒穿合適,但他找來的登山棍,身上背的水源,登山的動作、節奏,儲存體力的方法,都堪比專業選手。我更擔心你。」

好吧,就算阿宗不瞎玩,也有處理嚴峻的能力,但他那面對生死的態度,實在太不端正了。

阿宗隨身攜帶很多紀錄片,如果你看過他那個超大硬碟,也會覺得,他已經收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好紀錄片,並已然如數家珍了。

去世界三大活火山島國——萬那杜之前,阿宗帶領我和謝毛毛在房間狂看火山紀錄片,一邊看一邊手舞足蹈講解,用襄樊話:

「斗(就)是這兩個人,專門拍火山紀錄片滴(的),他們拍完老地球上所有的著名火山!——看到沒有?火山星子蹦出來,蹦到跟前這兩個人退都不帶退一步,牛——×得很!後來有一回他們拍到火山爆發,沒來得及跑,直接被岩漿吞老!那一部片子我也有!」

我說:「好慘啊……」

他說:「慘什麼!多牛!」

「…………」

這就是為什麼我媽強調,阿宗這種人再好玩,也絕對不能當丈夫。

偏生阿宗擁有最完美的愛情。

05.

阿宗早婚,媳婦叫爾秋。

阿宗怕媳婦。

那時候在船上。

有一天,阿宗一個人坐在餐桌邊發獃。

他在起航儀式上上過台,歌詩達特意邀請的著名攝影師,大約不少船客有印象。

他往餐桌一座,不一會兒就來了個妝容精緻的妙齡女郎,大大方方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支著下巴笑盈盈打招呼。

電光石火間,阿宗像是屁股上長了彈簧,整個人「噌」地彈起來。

還摔了一跤,摔了跤也不停,就那麼一崴一崴,急急忙忙走了。

太沒禮貌了吧。

女生一個人坐那兒好尷尬。

我趕緊裝沒看見,繞過去嘲笑阿宗。

我說:「你至於嗎?」

阿宗說:「船上這麼多人拍照,萬一拍到傳到秋兒那兒去了,麻煩。」

我說:「這麼小概率的事件你都能怕成這樣?而且你多大的人了,成年人在餐廳里吃一頓飯,又不是從你房間里出來,從房間里出來還能是聊工作呢,幾句話解釋清楚的事。」

「麻煩。」

阿宗覺得那也麻煩。

我難得逮到機會損他,絕不放過:「你曉得你剛才多嗎?哎喲,沒拍下來給大家看簡直要成我人生一大遺憾了!」

要面子的阿宗想甩掉我,一路小跑去甲板,邊跑邊冒襄樊話:

「拍星星拍星星。」

我跟在後面喊:「晚上八點你拍個啥星星!」

阿宗至今住在襄樊。

襄樊節奏慢,成年人聚在一起,習俗是吃晚飯卡五星到九十點鐘,然後要麼繼續奮戰到凌晨,要麼換個地方唱K喝酒。

爾秋規定阿宗十二點前到家。

阿宗每回出門,不管在哪兒,玩得多嗨,十一點半準時屁股疼,幹啥都坐不住,直摸車鑰匙。

新來的教育阿宗:「媳婦你要教育她聽話,不能叫她騎到你頭上,搞習慣了那還得了?大老爺們,還是成功人士,不能搞得沒有家庭地位!」

發小們會攔住新來的:「莫為難他,阿宗怕媳婦。」

阿宗怕媳婦,在襄樊這堆發小里盡人皆知。

盡人皆知的還有阿宗的愛情故事。

阿宗剛上高一的時候,學校的街舞社招新,阿宗排隊報名,一眼看上排在他後面的爾秋。

阿宗急忙表白,爾秋急忙說No。

爾秋漂亮,成績年級前三十,還從小彈鋼琴。傳說中的書獃子女神,連拒絕阿宗的理由都是「我不想影響學習」。

阿宗不知是哪根筋還沒發育好,聽不懂拒絕,照追不誤。

早上給人家送早餐,晚上給人家打開水,一下課就跑去人家教室門口晃。

爾秋一說:「同學,你能不能別這樣對我了?」

阿宗就很興奮,女神跟我說話了!

連忙撲上去回答:「同學,我真的特別喜歡你,你給我一次機會吧!」

一天接一天。

十六歲阿宗為追爾秋干過的傻事,寫出來比家鄉那條漢江還長。

聽說爾秋報了藝術班學音樂,阿宗連忙變成美術生報同班。

兩個人都在街舞社跳breaking,阿宗就進步神速,積極競選社長。

當上社長之後,主要心思是研究如何給爾秋行便利,給爾秋開小灶。

爾秋不見他,不要他的東西。

他就趁爾秋不在,偷偷把早飯放在她課桌抽屜里,晚飯點跑去偷人家開水瓶,打滿水再給放回去。

十六歲的爾秋全年最大的困擾,應該就是如何甩掉這條黏屁蟲了。

可惜那個時候沒有知乎,爾秋無法集結萬千網友的智慧科學有效地甩黏屁蟲。

阿宗也無法集結萬千網友的智慧科學有效地追女神。

所以整整一年後,阿宗還在鍥而不捨地用傻瓜的方式表白。

他跑到江邊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有膽子給爾秋打電話。

他在電話里對著漢江大聲喊:「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啊!你為什麼永遠不給我一次機會呢?」

喊著喊著就號啕大哭。

爾秋大半夜在電話那頭聽他哭,覺得好可憐啊,追了那麼久還追不到,太可憐了,也跟著哭。

哭到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掛電話的。

第二天爾秋看到他,胳膊上有傷,想起昨晚,突然心很痛。

阿宗走過來,認真看著她。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別哭,我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問你,你拒絕我之後,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纏你!求你別哭了!」

爾秋還在心疼他的傷呢,聽他這麼前所未有地嚴肅,直接心碎了。

這就是兩因素情緒理論里典型的錯誤歸因啊!

爾秋把她的同情當愛情了。

這不對!

可惜這時候我也還是中學生,還不能用大學學到的心理學知識,科學有效地幫助爾秋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高一暑假,爾秋就這樣誤入歧途。

她用收件箱只有三十條容量的諾基亞手機發了一條至今還在的簡訊。

「我答應你。」

2007年8月26日,5點20分。

這個魔法般閃著光的時刻,這條簡訊,改變了兩個人的一輩子。

很多年後,當阿宗成了神秘的著名職業攝影師,還發了福,整個人圓圓墩墩,表情不多話也不多。

你一定已經想像不到,在2007年那個陽光明媚的夏天,那個瘦瘦的街舞團殺馬特,第一次蹦向他的小女朋友的樣子。

那笑容,臉上的每一根筋都開花了。

阿宗自拍,breaking 是阿宗和爾秋相遇的緣分

06.

高二開學。

阿宗搞了個本子,用他那手雞爪子爬出來一般的字,寫戀愛日記。

寫得歪歪扭扭,但堅持寫,日日寫:第一節課爾秋笑了,第二節課老師叫爾秋回答問題了,第三節課陽光灑進教室了,有一縷剛好散在爾秋的頭髮上,美極了……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都不放過。

還非叫爾秋給他回信。

睡一覺起來,又不準爾秋回信了,不可以影響她學習。

爾秋成績好,班主任盯得很緊。

為了不讓班主任拆散他們,爾秋比任何時刻都用功學習,一邊學一邊鼓勵貪玩阿宗,在一起就要共同進步。

一會兒哄他,考試進步十名,周末就一起逛街買文具;一會兒又說,考進全班前二十,放學就跟他切磋breaking。

高二一年,被迷得暈頭轉向的阿宗成績突飛猛進,進步獎品本拿到手軟,一度變成優等生。

藝術生的高三是最苦的。

冬天,藝術班「傾巢」搬去武漢,在一所破舊的廢棄學校全封閉集訓。

爾秋被關了起來。

阿宗跑到外面報小課,每天早出晚歸,每次歸來必定捧著熱騰騰的武漢小吃——豆皮、熱乾麵、麻辣燙,塞到爾秋手裡,日日不重樣。亮瞎全體其他考生的眼。

可是,被關起來的爾秋沒辦法知道一件事。

她不知道,貪玩阿宗每天出去上課,除了帶小吃之外,還泡網吧打遊戲。

高三打遊戲,這讓畫畫成績很好的阿宗因為文化課,被很多好大學關在了門外。

爾秋考得好,阿宗追隨她,去了離她不遠的三本。

打遊戲的後遺症依然在。

阿宗太貪玩,上大學後,遊戲打得越發沒有節制,還因為遊戲語音,認識了女的,跑去跟人家網友見面。

爾秋哭了,哭著說再也不要在一起了。

如果你看過阿宗後來在沼澤上探路,在冰川上爆胎,在雪山頂上挨餓受凍十幾天,一律不緊不慢,會覺得阿宗這輩子什麼也不怕。

我知道他怕什麼,他怕爾秋哭。

爾秋一哭,他的世界就塌了。

二十歲的阿宗什麼也不要了,他下跪。

哭著求爾秋回來。

爾秋擦乾眼淚,原諒了他。

阿宗再也沒有不眠不休地打遊戲。

這事過去六七年了。

現在的阿宗,在襄樊買了一套大公寓,超級大,主卧室里的Kingsize(超大號)床、嬰兒床和嬰兒玩具區加起來,才剛剛佔到一半面積。

房間還很多,阿宗有個專門的書房,各種器材擺了一屋子。

所有的屋子,牆上都掛了許多阿宗的作品。

世界屋脊的風光照,環球旅行婚紗照,大小錯落有致。品位很好。

可是進門處有半面牆,畫風突變,像是穿粉紅色裙子的櫻木花道亂入《蒙娜麗莎》一樣不和諧。

那牆上扎滿了紅色氣球和彩帶,還拿大紅色充氣條在中間彎出一道醜陋的「happy marriage」,特別詭異。

我看不下去,對他說:「你身為一個攝影師,怎麼能容忍自己的新房有如此不和諧之畫面?」

阿宗在削蘋果,一塊一塊切下來放進碗里。

阿宗說:「我跟我媳婦保證過要弄滴。」

我說:「啥時候?」

「高二,高三,不對,高二,忘見老(忘記了),反正斗那時候。」

蘋果削好了,阿宗端起碗,屁顛屁顛跑去找正在餵奶的爾秋。我跟謝毛毛被他扔在客廳里。

現在,爾秋生了個兒子,相機鏡頭一對著他就笑。

我每回回家鄉都愛不釋手。

作者另維對阿宗兒子愛不釋手

我回家鄉不多,他們總記得接我,接到我就出去浪。

阿宗、爾秋、謝毛毛和我,我們四個坐在阿宗的巨大號SUV里,搶著玩兒子。

阿宗最敢玩,把兒子裝在正副駕駛座中間的儲物箱里說:「嘿嘿嘿,剛好裝下!」

爾秋看到了就追著打。

大多數時候,阿宗和謝毛毛在前頭開車,我和爾秋在后座溫柔地玩兒子。

爾秋會輕輕拍著懷裡還只有幾個月大的兒子,小傢伙有像爾秋的眼睛,用阿宗的目光驚奇地看世界,不一會兒就累,頭一歪就睡。

爾秋就把軟糯糯的小傢伙抱在懷裡,一邊拍他的背,一邊柔聲柔氣地和我聊天。

她最近愛感悟一些懷孕、生產、餵奶方面的注意事項,要給我打預防針。

我總覺得這事還離我太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轉頭,看見她低頭望著兒子的溫婉的側臉。

我那一顆「世界這麼大起碼還需要我再浪十五年」的石頭心,會在這一刻動容。

爾秋高一的時候是break dancer,從髮型到衣著,特別殺馬特。

現在她扎烏黑的麻花辮,穿著長裙,溫柔地看襁褓里的孩子。

她現在有我見過的最恬靜溫婉的側臉。

我總是忍不住想,這個世界對她多溫柔,才能讓時光雕刻出一張這麼溫婉的側臉。

我忽然想起,阿宗生平第一次摸相機,不過是並不算久遠的2012年。

那時候他們升大三,剛鬧完危機,阿宗第一次帶爾秋出遠門。

爾秋說,你別把我拍丑了。

阿宗默默聽了進去,默默攢錢買了一部佳能600D,默默找了個攝影論壇,一邊讀相機說明書學習光圈快門和ISO,一邊在論壇上,研讀網友的攝影心得。

阿宗帶爾秋去麗江、瀘沽湖和大理,沿途翻爛了相機說明書,瘋狂拍照5000張,把爾秋和雲南都拍得很美。

07.

阿宗的雲南照片發在論壇上,獲得了一些網友肯定,興趣大發。

爾秋見他的注意力終於偏離打遊戲了,連忙想方設法,鼓勵他好好搞攝影。

大學的後半段,阿宗就這樣愛上了攝影。

他四處找地方拍照,拍完襄樊拍湖北,跑到神農架原始森林裡,一待好幾天地守星空,回家之後,又興緻勃勃地剪三天兩夜,做出一套延時攝影視頻。

視頻傳到網上,又小轉發了幾天。

阿宗喜得每天春光滿面。

2013年,延時攝影在中國還是個新奇的東西。很快,有景區給阿宗私信,問他接活兒嗎,他們想要一套展現景區風光的延時攝影視頻。

阿宗拿著他已經過時了的佳能600D,顛兒顛兒跑過去。

他第一次用攝影掙錢了。

還有西藏的旅遊公司給他發了全職offer,叫他過去拍西藏。

阿宗大學還沒完全畢業,就拿著第一桶金買了火車站票,雄赳赳氣昂昂地去拍西藏。

沒想到入職不到一個月就被人開除了。

阿宗當時,已經下了好好拍西藏的決心。

加上覺得回去丟人,阿宗變成無業游民之後,沒有離開西藏。

他找到一家青年旅舍,一張床位一天20塊,長住下來。

藥王山,南迦巴瓦,唐古拉……

阿宗拿著他的破電腦,搜維基百科,搜紀錄片,一座一座學習西藏的山巒。

他學完了就爬,爬完了再學。為找到最佳的拍攝點,扎個帳篷,裹床被子,守在三腳架前幾天幾夜。

等日出,等日落,等雲海,等星星。

當時的阿宗,身上還有幾萬塊錢,以他那時候每一分錢都計較的花錢方式,再生活幾個月問題不大。

可是阿宗越拍,靈感越多,竟產生要用他那台過時相機,展現出整個西藏星空之美的野心。

器材不夠用了。

阿宗需要軌道,一台軌道七八千塊,阿宗沒有。

沒關係。

論壇上搜一搜原理,淘寶買來一千出頭的零件,自己組裝一個,雖然丑重,但是能用,背著上山去。

坐吃山空不夠用了。

阿宗咬咬牙,跟藏民買下一台已經開了15萬公里的二手車。

一來,上山可以睡車裡了;二來,可以拉黑車搞收入。

此時的阿宗,已經對周圍山脈的拍攝點了如指掌。

他在青旅門口貼小海報:攝影師親載絕佳拍攝點之旅!包來回!

阿宗辦事周到,沒有幾個月的工夫,口碑傳出去,平均十五天能掙小一萬。

車錢回來了,還把器材小更新了一下。

阿宗嘿嘿笑著給剛剛畢業回到襄樊的爾秋報喜。

這是他報告給爾秋的部分。

他沒報告的,就是一本慘烈故事集了。

阿宗在西藏有嚴重的高原反應。

剛開始爬雪山、守星星、拍照片的日子,動不動就胸悶喉嚨疼。

有一回感冒了,發高燒,燒到不能拍照片,只好去診所看病。

去之前,阿宗左研究右研究,發現怎麼治都挺貴。

於是阿宗跟大夫說:我打一針退燒針就行。

阿宗打完退燒針,背起三腳架和自製軌道就走。

藏區大夫追出門,追了好遠,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先別拍照片了,先回家好好休息。

塞給他幾包葡萄糖,不要錢。

阿宗吃完葡萄糖,在他的20塊錢一天的青旅單人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受鄰床幾個窮游背包客的照顧,活了過來。

繼續爬山。

阿宗的車破,西藏的山路又不好走,爆胎跟吃飯一樣尋常,補都補不及,活生生把阿宗訓練成了修車師傅。

可是有一回車壞在無人區里,實在修不好了,阿宗不敢亂走,窩在車裡靜靜守著。

不知怎麼睡著了。

是不會說漢語的藏民把車窗敲得「咣咣」響,把他敲醒,用微笑和手勢領著他回到村子。

阿宗拉黑車,遇到好遊客,那簡直是一群菩薩。

知道阿宗夜裡要拍照,他們主動攬下開車任務,叫阿宗在后座睡覺。

末了還給他食物,幫他搭帳篷。

阿宗感激他們,沒什麼別的回報,開設山頂免費攝影課,知無不言。

也有時候,好不容易拉到人要掙吃飯錢了,人家耍賴不給錢,還仗著人多威脅阿宗。

阿宗只當撞見了網上說的「垃圾車人」,背著滿身垃圾負能量到處找地方倒。阿宗能做的,就是在遇到之後,不讓他們把垃圾倒在自己身上。

所以阿宗笑笑說算了,只當交個朋友,還祝他們旅途愉快。

最窮的時候,阿宗在藏區的村子裡,每天吃麵條,除此之外,什麼都吃不起。

他坐在餐館裡看別人吃,見人要走了,就上去問別人還吃不吃,對方一擺手,他馬上端過來狼吞虎咽。

阿宗就這樣補給營養,防止身子再次垮掉。

西藏再艱苦,只要能爬山,能在山頂裹著被子用三腳架守星星,阿宗無所謂別的。

他就真的像《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蘭德在塔希提島時一樣,窮到不行就出來工作,只要能掙到畫筆和顏料的錢,他什麼都無所謂。

掙到之後更什麼都無所謂了,大門一關,一天接一天地畫畫。

只要能畫畫,斯特里克蘭德們的靈魂就能像烈火一樣點燃生命。

08.

那時候,爾秋大學畢業回了襄樊。

小城裡的姑娘,談婚論嫁的年齡,在家長和街坊鄰居的淫威下,誰不得找個工作穩定的,事業單位的,跟了就下半生不愁的。

爾秋不。

爾秋去銀行實習,爾秋找穩定工作,支持阿宗搞攝影。

大學畢業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阿宗至少三百天在西藏山頭扎帳篷。連履行異地戀義務的視頻聊天,都是奢侈。

爾秋鼓勵他,像高二管教他學習一樣,變著法地給他打氣,堅定地要嫁給他。

那是他們在一起第七年。

精挑細選十萬張照片。

一個人拍完又一個人製作。

十個月風餐露宿。

半條命搭進去。

——鑄一部僅僅10分06秒的延時攝影視頻。

阿宗的《西藏星空》誕生了。

那是中國第一次有人,用延時攝影,把整個西藏的雲海和星空記錄下來,端給了世界。

https://www.zhihu.com/video/980421837188149248

網路時代真好啊,像薛之謙說的,社交媒體讓才華難以被埋沒。

阿宗的作品發出來,微博七萬次轉發,全網播放突破兩億,成了好多網友去西藏的原因。

央視未經授權用了七秒,還在阿宗的維權電話里說出「中央電視台用你幾個素材怎麼了?」,被阿宗錄了下來,引起網路輿論的軒然大波。

網友們一邊倒地幫阿宗討說法,李開復和營銷號們都自發地發聲了。

整個事件在微博熱搜上掛了幾周。

阿宗很感動,也很害怕。

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西藏星空》,包括攝影界公認的神——Ling。

阿宗見了大神,連忙拜師學藝。

此後每一部作品拿出來,都是在展示一次質的飛躍。被商業客戶和旅遊部門捧著鈔票追著請。

如果你把阿宗的作品全都連起來看一遍,會發現《西藏星空》拍攝手法單一,畫面剪輯生硬。

比起他後來的遊刃有餘,與其說《西藏星空》是一部攝影作品,不如說它是一場少年人的執拗與熱烈。

粗獷,粗暴,一幀一幀全是世人沒見過的極地。

極地的星空和雲海,在阿宗的鏡頭裡,是他生命和靈魂的交付。

很震撼。

同時也代表不了他現在的專業水準。

可是每回阿宗做作品展示,總要從《西藏星空》開始。

每次我都想告訴他,那是減分行為,他後來的每一部作品都碾壓《西藏星空》,十倍百倍碾壓。

可惜他對《西藏星空》感情太深了,至今還每年回一次西藏。我一直沒好說。

二十四歲,阿宗跟爾秋求婚了。

爾秋不想進影樓,阿宗問:「那你想要什麼。」

爾秋也是敢說,把世人的著名終極夢想說了。

「我想跟你一起環遊世界。一邊環遊世界,一邊自己拍婚紗照。」

阿宗說:「好。」

阿宗策劃環遊世界,簡直不讓爾秋受一丁點苦,全程吃好的住好的,預算100萬。

還沒算完,歌詩達游輪開闢八十六天環遊世界航線,他們找到阿宗,送船票送溫暖,換阿宗拍一部航海的風光紀錄片。

我們的著名星空攝影師阿宗,二十四歲,接了工作,帶著幾箱婚紗和一個爾秋,上船環遊世界去了。

他們環遊世界,拍婚紗照,還倒賺一筆錢之後,在模里西斯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婚後安家,無論是鍋碗瓢勺嬰兒床,還是好車和大房子,只要爾秋說好,阿宗百把萬百把萬甩出去,一眼也不眨。

阿宗的價格越來越貴,嚇跑了很多客戶,活兒還是接不完。

阿宗媽開始動不動被人圍起來,爭相詢問:「如何培養出優秀的兒子?」

阿宗媽大手一揮:「我沒培養,都是秋兒培養滴!」

2017年,在一起第十年。

那個不要臉的臭小子二十七歲了。

爾秋給他生了個這兒也像他那兒也像他的兒子。

圖/阿宗:阿宗一家在印尼

09.

我總是替阿宗著急。

我說:「帶著秋兒來北京吧。你現在事業前途無量,襄樊資源有限,耽誤你了,全中國只有北京有你需要的一切。你看看那些年輕的,想奮鬥的,一個兩個誰不是死也要死在北京。」

阿宗說:「不克,北京累。」

我說:「北京再累,有你在西藏爬雪山、拉黑車、躲狼群、挨凍挨餓撿飯吃累?」

「那不一樣。」

阿宗不善言辭。

我三番五次的勸諫,每每到這裡戛然而止。

雪山沒問題,無人區不在話下,雙腳踏遍沼澤、火山和大海,都不算累。

而北京,被迫吃著本就和自己八字不合的學歷的虧,為別人眼裡的好生活奮鬥,重複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的工作,和不喜歡的人阿諛奉承到凌晨兩三點,因此不能和老婆孩子在一起。

在消耗中漸漸長出麻木的臉,那麻木的臉嘴巴一張,滿口的戶口和房價……都是阿宗受不了的累。

西藏那一年,阿宗為了躲避網紅景點,一個人跑到無人區的雪山頂上捕捉星光和銀河。

忽然,阿宗確信他看到了,在那個深夜裡閃閃發光的,不只有頭頂的漫天繁星,還有綠幽幽的眼睛。

一雙,兩雙,數不清多少雙了。

它們全都不遠不近。

野狼群。

阿宗的心臟嚇進了嗓子眼。

他連滾帶爬回到車裡,鎖好門窗。

三腳架和被褥都在外面,他想出去收回來,可想起那些綠眼睛,不敢動。

他也不敢啟動引擎,怕驚動狼群,也怕車子沒電。

夜越來越冷。

他在一片漆黑里,什麼都不敢做。

不知過了多久。

月亮上來了,月光照進破車廂里,熒熒地裹著蜷縮在角落裡挨凍的阿宗。

無人區沒有信號,他聯絡不上任何人。

車外是狼嚎,一聲接一聲,長夜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阿宗在自己身上摸啊摸啊。

摸出錢包,錢包里鼓囊囊塞了好多大頭貼,都是他和爾秋的。

他把它們全都拿出來,借著月光一張張翻,一張張看。

高一,高二,高三,大一,大二,大三,大四。

男人粗糙的手指,放在了小小的大頭貼上的臉上。

那漫漫長夜裡發出光亮的,阿宗也分不清,究竟是月亮,還是大頭貼上笑得春光燦爛的姑娘。

阿宗是有一回喝高了偶然提起這件事的,我連忙叫他重點說說當時的心情和感悟。

他沉思半天說出來四個字——「特別想家」。

我叫他來點細節描述和心境變化。

他想了半天。

「斗是特別特別想家。」

阿宗現在待在家裡的時間很長。

爾秋生產前後,他寸步不離守了兩個月。

我見過最多的場景,是我和謝毛毛在阿宗家玩,到了出門時間,阿宗去叫正在照顧兒子的爾秋,卧室門一打開,一家三口就坐在嬰兒地毯上玩起來了。

生命多可貴,愛情多可貴,平凡多可貴。

鬼門關回來的阿宗最知道。

10.

至今住在襄樊的阿宗,有拍攝工作就出遠門,拍完就飛回襄樊。

每天睡到自然醒,媳婦一摟,下樓吃碗牛肉麵,日暮里走走濱江大道。

照顧高中同學家的飯館生意,隔兩天吃一頓宜城大蝦,叫上一幫朋友,吹江風喝啤酒,從下午五點吃到十一點半。

虛度時光,毫不心疼。

朋友都是十幾年的老朋友。

不是中學同學,就是當初街舞團的殺馬特們。他們好多已經長成了發福的中年人了,說的還是十年前阿宗追爾秋的糗事。

說到興頭,酒杯一碰,一桌人笑得人仰馬翻。

最近爾秋過生日,阿宗請當初幫他追爾秋的高一同學慶生。

一請三十來個,全部坐在他們大公寓的大客廳里,圍著爾秋嘻嘻哈哈鬧到天亮。

二十七了,家庭生活單純得跟高中生一樣。

小城裡上班沒啥事,下班提前跑,還不管去哪兒抬腳就到。

這種日子只能在小城過。

擱在北京,誰要跋山涉水吃一頓沒有意義的飯。

哦,對了,阿宗會。

他遇到環境好的拍攝地,會把爾秋帶上,一收工就領著她到處吃好吃的。

好多人混進大城市,生怕鄉音土氣叫人瞧不起。

阿宗環遊世界三個月,把歌詩達請來的五湖四海的歌手、畫家、美食家、海洋生物學家、世界自然文化遺產專家們,全都帶出了襄樊口音。

現在,大多數商業攝影請不動阿宗,大價錢請到了,他也只肯負責最初的素材拍攝,按天收費,不管別的。我親眼見過他拒絕100萬預算的廣告片。

阿宗說,收他100萬,改來改去能耗十個月,有那精力不如上山拍星星。

阿宗現在能擁有很多了。

而他要的依然很少。

我誇阿宗:「你這日子過的,我寫小說都不敢這麼編。」

他趁機說我:「是你生活成本太高,看你北京那個五十來平方米的小地兒,就耗了你多少。」

「我那是全北京最貴CBD好嗎!」

「有襄樊好?」

阿宗經常來北京談項目。

多的時候一個月三四次,事情辦完就走,有時甚至清早抵京夜裡飛走,十二點前到家。

阿宗在北京,吃住都體面,不虧待自己,也不虧待朋友。

你要請客,他手一擺:「花不了幾個錢。」

他們最近愛傷感北上廣容不下肉身,三四線容不下靈魂。

阿宗不看雞湯文,他默默在這中間找了個屬於自己的平衡。

我每回回家鄉都要感嘆一遍阿宗,這世上還真就有人這麼活著。

90後,沒上過好大學,在二十五歲之前,帶媳婦環遊完世界,又帶媽環遊太平洋,年入百萬,買房買車。

完全憑自己的雙手,讓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過上了好生活。

住在最想住的小城,謀生工具剛好是畢生追求的理想,走哪兒都受人尊重,沒有朝九晚五過一天,教科書般的自定義模式玩家。

如果不是在我身邊,我真不相信可以有人這麼活。

11.

那時候我們在船上拍星星。

起航那幾天,近百個旅行體驗師加兩千船客,一看見船上有星空,全都出來拍星星。

午夜的甲板水泄不通,頂級設備在三腳架上,像一花田向日葵一樣,壯觀地碼了一排。

馬上有人下結論了。

「光污染嚴重,拍不了星星!」

「船太晃了,弄不了長曝光!」

人群一撥一撥地走。

走到最後,竟真的只剩下阿宗帶著我跟謝毛毛。

阿宗默默地找,找到光污染最小的地方,爬上去架三腳架。

三腳架打晃,他東試試西試試,把周圍能利用不能利用的都拿來試一試,一會兒在下頭拴個重物,一會兒調整相機設置。

黑夜裡,星空下,他彎腰弓背爬來爬去,在凜冽的海風裡出了汗。

我以為他很焦躁,但很快我趁著星光看清了,他的眼睛在發光,嘴角在笑。

他竟玩得不亦樂乎。

我問:「好玩不?」

「好玩。」

我說:「這有啥好玩的,折騰一晚上拍不了一張照片。」

「咋了,還不允許人有點愛好?」

輪到我笑了。

我說:「你這是growth mindset啊。」

他問:「啥?」

「成長型思維。」

斯坦福有個心理學教授,她把小孩們放在一起玩拼圖,發現有些小孩失敗之後,很受傷,有些小孩卻異常興奮,覺得這個挑戰好有趣。

這件事觸發了她對人類思維模式的研究。

她把人的思維模式分為兩種,成長型思維和固定型思維。

固定型思維認為失敗就是不行,就是沒天賦。理所當然地放棄。

成長型思維不僅不怕失敗,還熱愛失敗。他們覺得失敗讓一件事更有挑戰性,更好玩。

在他們的潛意識裡,能力和聰明才智不是註定,努力和毅力會改變結果。

他們是對的,心理學已經通過腦研究證明:固定型思維在失敗後大腦活動如舊,而成長型思維不停想辦法解決問題的時候,神經元在釋放更多神經傳遞素。神經元之間聯繫增加,他們真的變聰明了。

心理學家跟蹤觀察成長型思維小孩,他們長大後,的確普遍比固定思維的孩子們更成功。

我說:「成長型思維被心理學家認為是成功人士都不謀而合,共同具有的素質。潛力不小啊,小子。」

阿宗不僅拍到了星星,還拍到了赤道太平洋上,漫天繁星中,一顆流星劃落。

阿宗鏡頭下的船頭與流星滑落

阿宗在船上,拍到的遠遠不止星星。

成百上千的飛魚爭先恐後飛出海面,齊翱的海鳥,群游的海龜,鯊魚,海豚,抹香鯨,雲端繚繞的海島,全都在他的鏡頭裡存著。

四十六天環航南太平洋,歌詩達要求他在第四十三天做一個作品分享會。

幾乎所有船客都來了。

兩千多人把游輪上最大的三層豪華放映廳坐得滿滿當當,阿宗站在舞台上,穿一件沒有形象的衝鋒衣,用巨大的電影院屏幕播放他的8K視頻。

船客們沸騰了。

「小夥子,推薦一下你的相機!」

「小夥子,你怎麼拍到的?我們也帶了設備,沒守到你鏡頭裡的東西呀!」

阿宗傻乎乎地回答:「我等的,天天站在船邊等,就等到了。」

這真是阿宗最大的缺點。

我教育阿宗,當今這個雞湯時代,人家吃1塊錢的苦回來能吹到100塊,就你傻。

你要是學會了怎麼把自己吃的苦拿出來熬雞湯,財富至少再擴大十倍。

我來說說阿宗是怎麼等的。

午夜十二點,阿宗和謝毛毛在甲板上拍星星,拍到兩三點收工。

清晨四五點,是甲板上守日出的時間。日出拍完差不多八點。

八點之後的天空,若有雲,必定扛上三腳架,去他一早挑好的地方拍延時攝影。

雲要動起來才好看,可是在有些詭異的地方,雲不肯動。

我說:「悲劇悲劇!」

阿宗說:「雲不動我動。」

他和謝毛毛構思了一下,把三腳架一放,彎腰十五秒拍一張,拿起三腳架挪一厘米,再十五秒拍一張,再挪一厘米,從船左邊挪到船右邊,不能間斷不能慢,因為畫面一斷後期製作就不流暢。

我去給他們拿早飯,路上碰到熟人聊忘記了,一小時後回去,他們還在挪。

沒有雲拍的時候,他們就把相機架在船兩邊,守海洋生物。

阿宗和謝毛毛,一人兩個機位,分別守住船左和船右,一看見海面有異動,就衝上去調鏡頭捕捉。

不能走開,不能走神,他們要的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瞬間。

赤道無風帶的那種熱,我不知道你們體會過沒有。

太陽近得跟一口鍋爐扣在頭上一樣,整個甲板一絲陰涼也沒有。

附近的島民不是黑人,全給生生晒成了黑人。

沒有風,航速快成那樣居然沒有風。連地理書都說那種溫度和日照不適宜人類生存。

赤道無風帶的平靜無波

輪船經過赤道那十幾天,所有人都躲在船艙里吹空調,落地窗全部拉上幾層窗帘。

阿宗坐在甲板上,拿條毛巾掛在頭上,一邊冒汗挨烤,一邊盯海面。

烤到光線不夠好了,他就拎起三腳架,換個地方,調試機器,準備拍日落。

就這樣一天一天。

晨光星光,太陽月亮,一天接一天。

視頻里那兩秒鐘的飛魚群躍,他守到第四十一天。

他們愛說,旅行體驗師就是傳說中的dream job。

我接過的工作,包括去洛杉磯購物、去猶他滑雪、去拉斯韋加斯飛無人機。

連陣雨哥都說,憑什麼你這種也叫工作,對我們這種真正認真工作的人太不公平了。

他從對這份工作望而生羨,到望而生畏。

因為他看到我在朋友圈和微博里的美麗風景背後,五六點起床趕行程,趕到景點立即拍攝,拍完立刻換下一個景點,午夜收工,回酒店修圖寫文案發微博。時時刻刻滿腦子構思素材。

三五天一個行程,沒有雙休,沒有下班。

想想你平時心血來潮旅遊一趟再寫一篇攻略要折騰多久,讓你白天玩晚上寫第二天聞雞起舞交給客戶挑刺,並像上班一樣循環往複到永遠呢?

好多人立志做旅行家,要創作名留青史的好內容,做著做著,能糊弄過客戶已經謝天謝地。

好多人摸清楚怎麼回事,就毫不留戀地不幹了。

什麼人長期過這種生活會快樂呢?

被赤道上的太陽烤得掉皮,只要手裡有相機,眼前有風景,就能掛條毛巾坐在那兒嘿嘿笑的人。

你三番五次引誘他,「難得上公海,走走走賭場走起」,他沉浸在剪視頻的快樂中,根本聽不見的人。

花幾天幾夜爬上山頂拍星星,星星沒出來,扎個帳篷睡在冰雪上的人。

星星還沒出來,再等一夜。

再再等一夜的人。

阿宗這樣的人。

阿宗鏡頭下的星星

世人口若懸河,到處「種草」,心愿清單存得手機裝不下。

你問他們究竟想過怎樣的一生,他們張口結舌。

阿宗抬起頭,眼睛裡只有星星。

阿宗鏡頭下的星星

12.

第四十三天的阿宗攝影分享會。

老阿姨舉手提問。

「小夥子,你才這麼點年紀,就做了這麼多事,未來有什麼打算嗎?」

阿宗向來口語能力欠佳,這一次,他居然表達清楚了自己。

他站在台上,簡明扼要,擲地有聲。

他說:「我要拍中國人的BBC紀錄片。」

後記:

我實習的最後一天,阿宗又來北京了,照舊只待一天。

他來看電影。

我問:「你專程飛到北京看電影?」

他說:「嘿嘿嘿,是首映禮,BBC上了個環球紀錄片的院線電影,叫《地球:神奇的一天》,我合作拍攝了中國部分的鏡頭。」

我:「玩得行呀,多少鏡頭?」

阿宗二十七歲,笑得臉上的每一根筋都在開花。

「嘿嘿嘿嘿,足足兩分鐘!」

-end-

圖/阿宗

註:本故事是根據真人故事改編的小說,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文學化了部分信息,還請不要逐字逐句往人物原型上套。阿宗原型表示壓力很大0_0。

尊重攝影師版權,圖片請勿盜用,如需轉載請聯繫攝影師本人。


PS:另維新書《每一天夢想練習》正在預售。

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只要你勇敢堅持。

另維《每一天夢想練習》

點擊下方書名100%可以買到簽名版哦

《每一天夢想練習》另維


推薦閱讀:

這三種手紋的人,註定能財源廣進,據說富甲一方的成功人士都有
成功人士經典語錄
沒有一件工作不辛苦 成功人士也一直在成功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學霸,是如何淪落為社會底層的?(很現實)
更聰明而非更努力的工作!如何在工作和事業上獲得成功?

TAG:成功人士 | 理想中的生活 | 個人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