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就沒有傻白甜的領導

從來,就沒有傻白甜的領導

來自專欄讀《通鑒》記 ? 三國部分19 人贊了文章

吳張溫少以俊才有盛名,顧雍以為當今無輩,諸葛亮亦重之。溫薦引同郡暨艷為選部尚書。

《資治通鑒?卷七十?魏紀二》

今天要講一個官場傾軋的故事。

上一篇,我們介紹了鄧芝出使吳國的事。其後,吳國派人回訪,這個回訪的人,叫張溫。

據史書記載,張溫「少脩節操,容貌奇偉」,年紀輕輕便以名節操守聞名於世,而且長相英俊。因為父親曾在孫權手下做官,因此張溫的名聲很快就傳到了孫權耳朵里。

孫權問大司農劉基,張溫這個人如何啊?劉基說,大概和全琮類似。

這裡其實是一個介紹別人的小技巧:

老闆要是向你詢問張三的情況,你怎麼回答?你如果事無巨細地把張三全盤形容一番,什麼長相清奇,待人熱情,衣著整潔,體有異香,等等等等,領導肯定聽著不得要領。

但你要是說,他跟李四差不多,那麼領導馬上就能在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娘炮妖媚的形象。

劉基的話音才剛落,便遭到了顧雍的反駁。顧雍跟孫權說,劉基還是不了解啊,張溫「當今無輩」!如今的人物里,就沒有能和張溫相提並論的。

孫權聽了這話很詫異,便把張溫叫來,一番對談之下,果不其然。於是很快,張溫就有了官職:議郎,選曹尚書——這裡的「選曹尚書」是東漢時代的說法,到了曹魏時期,改稱吏部尚書。

此後,張溫仕途亨通,在選曹尚書任上沒多久便獲得了升遷,出任太子太傅。

對於張溫,孫權相當的看中。在鄧芝來訪以後,吳國需要派一個人回訪蜀國,孫權挑來挑去,選中了張溫。

臨行前,孫權溫柔的跟張溫說,你職位重要,本來是不想讓你遠行的。但想來想去,總覺得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了。你去了蜀國以後,一定要就我之前和曹魏之間的合作,做出妥善的解釋哦!

張溫因此去了一趟蜀國。由於應對得當,文章雅訓,張溫在蜀國收穫了不少好感,甚至於連諸葛亮都特別欣賞他。

這一年,張溫32歲,儼然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圖片來源於網路)


然而,讓人猝不及防的是,這竟然成為了張溫人生的頂點。回國以後,張溫的仕途便急轉直下,不久即被罷官回鄉。

史書記載,張溫被罷官,最主要的原因是遭到了孫權的忌恨。而之所以被忌恨,則是因為他在回國以後,到處說蜀國的好話。

「(孫)權陰銜(張)溫稱美蜀政」,張溫使蜀後,對蜀國政治的風清氣正稱讚不已,這讓孫權暗自懷恨在心。

這種事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張溫肯定是覺得自己光明磊落,但孫權看來,你這就如同暗中嘲諷了。領導最煩的就是聽你誇獎別的領導,張溫沒有揣摩到孫權這種暗戳戳的心思,莫名其妙就中了招。

當然,孫權還不至於低劣到拿此事直接開刀。他七拐八拐,找到了另外一件案子,把張溫拖下了水。

真正出事的人,叫暨艷。

暨艷和張溫是同郡人,張溫在選曹尚書任上的時候,提拔暨艷為助手。後來張溫陞官,暨艷接任選曹尚書,又給自己找了一個叫徐彪的助手。然後,這兩人就開始了一段懟天懟地,天怒人怨的職業生涯。

所謂選曹尚書,職責就是選官任賢——在這裡,選官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至於是否要任賢,那就不一定了。因此,領導幹部的選拔工作在交到暨艷的手上後,被玩出了新花樣。

「艷好為清議,彈射百僚」,暨艷喜好清議,動輒褒貶百官。而且,根據後文來看,貶是遠多於褒的——注意原文用詞是「彈射」,畫面請自行腦補。

尤其是對於郎官們,暨艷更是苛責以待,幾乎把他們都降了職,有的,還不止降了一級。一番折騰下來,十個人裡面,有九個人沒保住官位(「覈奏三署,率皆貶高就下,降損數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

這還沒完。對那些貪污腐敗的、行為不檢的,暨艷更是貶了官都不算,還要直接把他們發配成軍吏。至於說到這些人的過失,暨艷更是不會幫他們隱瞞,而是恨不得用大字報貼在大街上,讓全天下人都能看得到,好讓別人知道他自己的「執法無私」(「其居位貪鄙,志節污卑者,皆以為軍吏,置營府以處之;多揚人闇昧之失以顯其謫」)。

我們姑且不說這樣做對不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麼搞,得罪的人肯定不少。

暨艷的同鄉好友,如陸遜的弟弟陸瑁、御史朱據等,紛紛對暨艷提出委婉而誠懇的勸誡。

陸瑁說,你的想法固然不錯,做法也有可取之處,但這麼做過於嚴苛了。清水池塘不養魚,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朱據說,懲惡揚善固然是件好事,但奪人官爵,怕是於己有後患啊。

對於這些勸誡,暨艷一概不理。

果然,後患很快就來了。

你既然奪別人的飯碗,那就不要怪別人來奪你的命。在孫權那裡,很快便接二連三地收到對暨艷的舉報信。

或許你會覺得奇怪,暨艷有什麼好舉報的,人家做事合理合法,憑什麼去舉報人家。

但舉報信這種東西,神奇就神奇在這裡,你做得對的地方,我可以不說;但我找你的不是,這總行吧?你要說你行為端正,並無不是之處,那也不要緊,我們給你製造一個。

「爭言艷及選曹郎徐彪專用私情,憎愛不由公理」,大家給孫權寫信,紛紛舉報暨艷以及徐彪在選拔領導幹部時任人以私,而非公義倫理。

什麼是「公理」?暨艷和徐彪覺得自己是在激濁揚清,這就是公理。但問題是大家不這麼認為呀,大家就覺得你們倆是在按照自己的喜好選人。而且我們人多,人多就是公理,公共的道理。

最終,暨艷和徐彪自殺。

或許你會對這個結果感到不可思議,孫權怎麼能這麼不辨是非呢!

但其實,孫權就是明辨是非,才殺了兩個人。當所有人都反對這倆人時,那就是這倆人的錯。

孫權總不至於為了這麼兩個不重要的人,站在其他這麼多人的對立面吧?

(圖片來源於網路)


不過,到這裡,這件事孫權還沒打算完。

他想了想,又把張溫給繞了進去。

張溫是怎麼被繞進去的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張溫曾經是暨艷的前任,正是在張溫升任太子太傅以後,才有了暨艷和徐彪的「彈射百官」。

張溫做選曹尚書時,暨艷是副手;如今暨艷做選曹尚書,徐彪是副手,這不就串在一起了嘛!

那張溫就真的是被冤枉的?還真不一定。張溫引暨艷做副手,本身就說明兩人在選拔官員一事上價值觀很接近。

而且事後查出來,兩人關於這一問題是有書信探討的——所不同的,無非只是張溫有賊心而沒賊膽,想了但沒做;而暨艷的超強執行力則害了他,想什麼就做什麼,一直做到搞出了事。

這些書信,已經足夠把張溫拉下水了。在張溫的免職文件里,孫權是這麼認為的:

「 這些書信的存在,足以證明暨艷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張溫的主使。再加上其他一些材料,可見張溫這個人罪大惡極。不過,我還是很仁慈的,鑒於你張溫沒有親自犯錯,我也就不跟你上綱上線了。我不會殺你,你回家吧。」

在這裡,我們需要稍微解釋一下,孫權的用心險惡在何處

孫權為什麼能把張溫捲入暨艷的案子?

是因為他能得到官僚系統最大的支持。

孫權心裡清楚,官僚集團就是仗著人多勢眾,來逼著他處置暨艷。而暨艷呢,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被保護的理由。因此,孫權順水推舟的滿足了群臣的願望,既維護了安定團結的局面,又給自己掙了個善於納諫的名聲。

因此,孫權已經十分自然的跟暨艷的反對者們站到了同一條戰線上。此時他再把張溫拖進這件案子里,這些反對者就不好再開口了。大家總不至於一邊說暨艷是死有餘辜,一邊又認為對張溫是冤枉好人吧?事已至此,他們只能是對暨艷有多恨,對張溫就有多惡毒。

百官借孫權的力,除掉了暨艷。孫權一反手,借著百官的力,又除掉了張溫。

(圖片來源於網路)


然而張溫畢竟不同於暨艷。在對張溫的處置中,還是有不同的聲音出現的。

將軍駱統就上了一封長表給孫權,懇求饒過張溫。這封表有多長呢?在下數了一下,大概是1200個字。這裡可做對比的是背誦全文的《出師表》,只有700多個字。

駱統在這封表裡面,先是說張溫年少無知,乞求孫權為國留才;然後又說張溫於暨艷一案,其實根本無關,實屬牽連;接下來,再說張溫免職文書里的其他罪狀,都是一些小題大做的文章。因此,希望孫權能夠明察納諫,寬恕張溫。

最後,駱統特意申明,我不是和張溫有私交才這麼說的,我們已經好長時間不來往了,我就是覺得人才可惜。

孫權看了,表示信寫得很不錯,但你說的我不聽。

然後張溫就這麼被趕回了家,七年後,在家中去世。

(圖片來源於網路)


一個正直的人能不能做官?要不要做官?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如果官場都是些陰險毒辣的小人,那麼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但是,光有正直和勇氣,是遠遠不足以支撐你在這個局中活下去的。你固然有一腔熱血,滿腹才華,立志要澄清天下,開萬世太平,但最起碼,你得先活下去。

首先 ,你需要有察言觀色的技巧。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並不是拍馬屁,而是你與別人有良好合作的前提。

若是一把年紀了,說話還是開口就能噎死人,那麼不要再誇自己老實正直心眼直了,你這是腦子裡少根筋。就好像張溫,人家多老實,就是誇了誇鄰國的政治生態,結果就被領導給嫉恨了。

其次 ,你得會做事。

一往無前不能幫你通向成功的彼岸,只能讓你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你的正義,對別人而言,可能是殺人的刀;你的價值,在別人看來,可能愚蠢的可笑。因此,在你前進的路上,總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障礙:無事生非者有之,煽陰風點鬼火者有之,惡意中傷者有之。

你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挪開,或者輕手輕腳地從旁邊繞開,以免傷到自己。若是總是想著以肉身對抗刀鋒,以鮮血直面暗箭,那你是活不到終點的。

最後 ,你還得有點心眼。

你得知道什麼人可能會害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擊——而且,要會反擊

至於手段,你想跟人家打套路拳,結果人家衝過來就撒你一臉石灰粉,哪說理去呢?就算你說理贏了,石灰粉弄瞎的是你,又讓誰買單呢?

評價官場中人,很多時候,道德因素只是浮在面上的飄萍。吹開這層漣漪,看不看得下面若隱若現的暗流與淤泥,看不看得見大魚吃小魚的追逐與躲閃,才更重要。

畢竟,像諸葛亮一樣的道德完人,又能有幾個?

(圖片來源於網路)


番外 | 我們的說書時間

對於張溫的悲劇,給《三國志》作注的裴松之特意做了一些評述。

在評論里,裴松之引述了三種觀點,來分析張溫的下場。

首先是餘姚虞俊的考語:「才多智少,華而不實。」才華橫溢但智慧不足,外表光鮮但缺乏內在。

其次,據說諸葛亮對張溫也有評價,說他「於清濁太明,善惡太分」,稜角分明,嫉惡如仇。如果你能夠認同正文的觀點,那麼就會知道,這實在不是什麼混官場的好品質。

最後,裴松之對於張溫也有自己的看法。裴松之引用了莊子的一句話:「名者公器也,不可以多取。」張溫的問題,就在於名聲太盛!

名聲並不是什麼壞事,但多大的名聲就要有多大的智慧。越是智謀之士,越害怕被虛名所累。

可反觀張溫,卻對自己的名聲頗為得意。最後,終為名聲所累。

那些誇你的、給你戴高帽的人,並不見得是為你好。

(圖片來源於網路)

很多筒子對於貪腐深惡痛疾,恨不得能有無數的鐵腕清官,能掃清全天下的貪官污吏。但事實上,在中國古代的政治體制中,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們不妨就著正文的內容來做個假設:假如暨艷就是這樣的清官,結果會是怎樣?掃清貪腐?政壇清明?

不可能的。暨艷一樣會被別人構陷而死。

因為在那些貪腐者的眼中,暨艷做的事,是在要人家的命。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別人也要你的命了。

你的懲治貪腐,固然可以被別人歡呼讚歎。但你搭進去的,可能卻是你自己的前途,甚至於生命。

就好比最近,人人皆哀嘆於調查記者群體的沒落。但若是換你,你願意以自己和全家老小的性命,去換一條半年才能產出的新聞嗎?

並不是說這種以天下為己任,以正義為信仰的境界不高明,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太高了,所以沒幾個人能做得到。嘴上說,要為黎民百姓伸張正義,但實際上,自己的命、家人的命,總歸還是要比百姓的命更重要一些的。

因此,歷來反腐的結果,往往不是吏治澄清,而是操持者身敗名裂。

歷史上比較有名的,是范仲淹的「一家之哭何如一路之哭」。

范仲淹為相時,派人調查官員品行,對於不合格者一筆勾去。同為宰相的富弼說,你這一筆下去,可都是一家人在哭啊!

范仲淹說,一家哭,怎麼比得上一路哭呢!

聽起來慷慨激昂,但事實上艱險萬分。范仲淹固然為了一路百姓的福祉著想。但問題是,這一路百姓,並沒有什麼政治影響力;反倒是那些一家哭的人,都能在背後煽風點火。

一筆下去,范仲淹就是在自己前進的路上,放了一個大大的絆腳石。

范仲淹主持慶曆新政失敗,直接原因就是因為官僚集團中,反對的人數過於龐大。

當然,中國歷史中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案例。但這些案例,其實並不是因為操持者的卓越政治智慧或者政治技巧取得的,而僅僅是因為:

最高決策者的決心和意志。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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