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焦慮和不確定性

論焦慮和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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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成人的思維發展中,佩里在大學生的思維研究中,提出了人們的思維是從非黑即白式的思維,向相對性思維轉換。在嬰兒認知發展中,克萊因提出從分離心位向抑鬱心位的轉換,這種轉換被稱作是一種對客體的「整合」。臨床上較為常見的強迫症—患有這種疾病的人通常為了緩解焦慮去做很多儀式化的行為。兒童的影視作品和文學作品,通常有十分明確的好人和壞人之分。媒體報告的新聞中,也常使用誇張的方法把人塑造成非好即壞的樣子。

人們對確定性的追求,佔據了人類心智的很大一塊版圖。但這種追求並非總是導致社會偏見、刻板印象、強迫行為等等不好的活動。人類對物品的分類活動幾乎從這個物種誕生的時候就開始了,我們需要區分什麼東西是安全,什麼東西是不安全的,為它們打上精細的標籤,從而我們遇見熊的時候知道要逃跑,看見兔子的時候知道它不會傷害我們。網路上曾討論對於河南人的歧視,也是一種原始的對確定性追求的動力在起作用。我們太過於熱衷於為人或物打上標籤,使得我們處於安全之中,而這種熱衷也使得部分人為河南人打上了不好的標籤:他們至少明白遇到河南人的時候應該作何反應。

而在另一個方面,也就是自然科學,對確定性的追求卻是另一種情況。宇宙近乎十分清晰的規則運行,數學公式總是恆真的,這種動力使得我們的自然科學得以精細到無以復加。當有人說數學世界是多麼精妙,美好,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時候,這背後實際的意思可能是:數學,因為其確定性,使得人感覺到安全。如果這種猜測有一定的正確性,我們可以說是因為我們在原始狀態下,對於野獸的恐懼,使得我們從數學中尋求到安全感(我們需要安全所以需要為環境打上標籤)。這是一種對於熱愛數學那種情感的解釋。

缺乏確定性所導致的那種情緒就是焦慮。當我們在面臨考試結果,求愛結果,或者是家人失蹤的時候,我們體會到的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就是一種焦慮的情緒。同時這種情緒具有強大的驅動力,強迫行為—儀式化的洗手,通常是對自己是否會患病的焦慮,而這種行為會減輕焦慮,但伴隨著焦慮的減輕,患有強迫症的病人意識到洗手可以減輕焦慮,因而會更加沉迷於洗手。在家人失蹤後,其他成員通常會徹夜難眠,想盡辦法四處尋找,以減輕焦慮感。這是一種十分有效的情緒,它積極的產生行為從而消除人們的焦慮感,來獲取自身的安全。

但不確定性,並不總是代表焦慮。賭博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賭博的人追求的就是不確定性本身,巨大的受益讓人興奮,以至於掩蓋了焦慮感。焦慮感總是伴隨不好的結果,如果你買了一張一定會中並且要麼會中10萬,要麼會中20萬的彩票,這種不確定性並不會產生焦慮情緒。而你買一張要麼會損失10萬,要麼會得到10萬的彩票,焦慮感就會隨之而來(在通常情況下)。

但對確定性的追求(消除焦慮),並不一定總是好的。特別是,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確定性幾乎難以尋覓。你無法預測股票的走向,無法得知其他的想法,也無法知道哪一天意外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如果沒有容忍不確定性的能力,大多數人都會崩潰。這一後果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強迫症,為了消除焦慮,他們採用了大量的時間去做那些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另一種例子在心理學上,被稱作邊緣性人格,這種人格以非好即壞的思維而眾所周知,為了消除不確定性,他們通常以極端的態度看待周圍的環境,即人都是非好即壞的。

精神分析中的焦慮和治癒

防禦機制:心理治療中一個重要的治療方面就是焦慮。另一種則是抑鬱—在不確定性的天平中,抑鬱是一種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好的情緒。實際上在抑鬱的情緒中,不確定性已經被消除了,但是這種消除並非是一種健康的消除法—我的考試一定是失敗的;我的求愛一定會被拒絕;我什麼也做不好。存在主義之所以認為存在主義式的焦慮並非是病態,因為相對於抑鬱而言,焦慮是一種積極的狀態—起碼人們還在不斷的做出努力。

在精神分析中,防禦機制是一個極具創造力的發明,在最原初的弗洛伊德那裡,由於人格結構之間的衝突—本我、自我、超我的衝突,人類的心理發展出了一些防禦機制將那些不可被意識接受的想法壓抑到潛意識當中去。而治療的辦法就是將那些被壓抑的想法意識化,當病人允許那些不能被接受的想法進入到意識當中的時候,心理疾病就會隨之治癒。

事實上這種防禦還可以往前走的更遠一點。不論是動物還是人類,在原始的條件下,遇到危險的情景的時候,一種最原始的防禦就是逃跑。在這裡導致逃跑行為的則是最原始的焦慮情緒:我擔心自己是否會死亡。而逃跑就是為了消除死亡不確定性的一種方式。而在佛洛依德這裡,情況要更加複雜點,病人將不能被接受的想法壓抑到潛意識當中去,則是採用了壓抑的心理防禦機制。弗洛伊德發明了兩種原始本能—生本能和死本能,死本能使得人們具有破壞,毀滅的力量,而壓抑則是為了不讓自己的死本能得到釋放,從而維護心理結構的正常。

這也能用不確定性來解釋,在死本能的驅動下,這種焦慮情緒則是:「我不確定我是否會傷害別人」。為了消除這種不確定性,我們和自己的本能衝動抗爭,發展出了各種防禦機制,弗洛伊德最早發現的壓抑,其目的就是消除這種不確定性,即我直接將我攻擊的慾望壓抑到無法意識到,從而消除了焦慮情緒。佛洛依德認為人類自從文明開始出現的時候,就在一直和本能做鬥爭,我們的原始慾望使得我們具有傷害他人的想法,而文明則意味著我們的內心無時無刻都需要掙扎著和本能相對抗。這種核心衝突,導致了一系列心理疾病。

另一種基本的防禦機制則是「分裂」,這一概念在克萊因那裡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克萊因通過觀察大量的嬰兒行為,提出兩種心位:偏執分裂心位和抑鬱心位。前面我們討論過,在危險情境中,焦慮情緒會不由自主的喚醒,即擔心自己是否會死亡。而在嬰兒那裡,則會出現另一種相似卻不同的情況:人類的嬰兒脆弱而無助,一旦離開了母親,則意味著死亡。因此嬰兒的焦慮會聯結到另外一種情景下:「我的母親是否會拋棄我」。現代的親密關係研究者將母嬰關係和伴侶的親密關係緊密相連,其中憂慮伴侶拋棄自己的情緒,被看成是母嬰關係的一種延伸。

為了消除這種情景下的不確定性,嬰兒也發展出了防禦機制來緩解焦慮。哭鬧是一種十分有效的防禦機制,聽到哭鬧的父母立馬來到孩子的身邊,給與了孩子足夠的安全感。而克萊因在這個方向上走的更遠,父母並非總是能夠及時滿足嬰兒的需要,而當孩子的焦慮無法緩解的時候,一種想法得以誕生:「是母親使得我無法滿足我的需要。」我的需要得到滿足因為我沒有拋棄,是母親滿足了我的需要,而我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則是由於母親拋棄了我。由此嬰兒產生了一種分裂機制,將一個母親分裂為兩個,其中一個是能夠提供給孩子安全和乳汁的好媽媽,而另一個是不能照顧好自己和不提供乳汁的壞媽媽。

換句話說,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而那個壞媽媽不是我的媽媽,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分裂的防禦機制同樣消除了焦慮:為好媽媽和壞媽媽打上標籤,防止了好媽媽的那個部分被污染,這樣那個提供乳汁的媽媽得以生存,而不至於因為她們都是同一個媽媽而被壞媽媽吞噬。在這種複雜的防禦機製作用下,自身的安全感得以保留下來,焦慮得以消除。而在抑鬱心位中,這種分裂得以整合,而我們又要面對那種不確定性:我的媽媽是一個人,她既有好的部分,也有壞的部分。對這種不確定性的難受,在克萊因看來是一種成熟的標誌。

移情:刻板印象對於解釋移情來說,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移情是通過投射發生的,簡單來說,就是把某個人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強加於另一個人身上。例如,就刻板印象來說,我們內心中認為的老師應該就是溫文爾雅,帶著一副眼睛,相對來說較為柔弱的形象(雖然不同的人看法不一致),所以當我們在現實中於老師這個職業接觸的時候,我們就會把內心的形象投射到老師當中去,從而發展出適合的應對模式。而實際上,老師也有各種各樣不同的風格和影像,這種對確定性的追求阻礙了我們對現實的認知。

同樣,我猜測,刻板印象也是應對焦慮的一種防禦機制。如果我們沒有刻板映像,我們又從未遇到某類人群的時候,我們將不知道如何和這類人群相處。而如果我們把黑社會的形象套用到長相兇狠,滿身紋身的人身上,至少我們的應對模式是逃避和躲閃。

移情和刻板印象不同的地方在於,它是將和重要客體(客體的意思就是對我們十分重要的人或事物,因為主體是自己,因此在精神分析中,客體可以指任何不是自我的事物)的關係投射到了諮詢師身上,這是一個在精神分析中特有的術語。移情幾乎被看做是精神分析中最重要的構成成分之一,這是由於移情通具有重要的治癒意義。在移情發生之後,諮詢師被知覺為早年或者是過去傷害過來訪者的客體,這是因為咨訪關係是一種特殊的關係,諮詢師即不能算是朋友也不能算是老師,而是一個待投射的對象。治癒的方法就是,當來訪者發現他投射出來的早年客體(諮詢師)並沒有傷害他,來訪者對世界的假設就會逐漸的發生改變。簡單來說,就是讓那些塑造人格的事件重演,而在這些事件中,諮詢師總是會做出和傷害來訪者的角色不同的行為。

我們可以從上述得到一些啟示,移情實際上也是一種防禦模式,因為當諮詢師不充當任何角色的時候,來訪者難免對諮詢師產生不確定感,在這種焦慮感的促使下,移情:將一種確定的形象投射到諮詢師身上,就誕生了。另外的啟示則是關於治癒,當早年的重要事件在諮詢室內重演的時候,焦慮感又會發生:「那個被『投射的對象』會不會再次傷害我?」,而解決的辦法就是讓來訪者發現,這種傷害並不會發生,而焦慮感隨之退卻之後,來訪者在面對新的情景的時候,就能產生更良好的應對模式。

強迫症:一種典型的防禦。強迫症以儀式化的行為做為典型的特徵,在認知行為療法中,強迫症被看成是一種負強化下的結果。在強迫症的認知—情緒—行為的循環當中,當某個令人焦慮的想法出現後,例如「門把手上有細菌,我摸了門把手會不會得病,得病會不會導致我的死亡。」,起初這只是一個焦慮感不太強的想法,而當病人洗完手之後,焦慮感就會消失,由此就會產生:「洗手可以減輕焦慮」的聯想關係。因而每次當病人感到焦慮的時候,都會用洗手的方式解決問題,這又會讓病人的焦慮想法更加穩固。而這種惡性循環會愈演愈烈,最終使得病人不斷的洗手,並且做大量的儀式化行為。

因而強迫行為實際上是一種極為典型的防禦機制,它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除焦慮感,確認自己不會死亡。治療的方法卻和精神分析中的方法不謀而和,就是讓病人明白,即使是摸了門把手也不會死亡,在認知行為療法中,這種方式就被叫做暴露療法,目的就是充分的讓病人暴露在焦慮環境下,而當病人能夠耐受的住的時候,他對世界的假設也就會隨之改變。

焦慮幾乎總是一種對死亡的擔憂。我們常能聽說或者知曉一些戀愛中的女孩,對他們的男友關懷到無以復加,以至於讓她們的伴侶覺得「厭煩」。在親密關係中,這被看作是一種焦慮被棄的情緒,而這種情緒又可以被還原到焦慮被母親拋棄的情緒。如果再進一步還原,就是嬰兒對死亡的恐懼,因為被母親拋棄,幾乎就意味著死亡。

如果把這個例子在進行泛化處理,我們對考試結果的擔心其實也意味著同樣的事情,但是不一樣的是,考試涉及到多種心理狀態,其中一種是焦慮被母親拋棄,因為通常父母會給孩子施加較大的壓力。如果父母對孩子的考試成績無所謂,通常壓力也會小很多。另一部分則是害怕被社會拋棄的壓力,也就是同伴給予的壓力,同樣,雖然被同伴拋棄不意味著直接的死亡,但是卻增大的死亡的概率—對於更原始的人類生存狀態來說,確實是這樣。只不過,因為考試結果相對來說不那麼容易導致死亡,因而比起失戀或者是喪親等情況,焦慮通常要小一些。

抑鬱是焦慮的一種結果。同樣,消除焦慮並不總是導致積極的結果,另一種情況則是接受死亡,在這種條件下,確定性也同樣被消除了,因此焦慮轉換成抑鬱,人們一旦接受了死亡的事實,就會變得鬱鬱寡歡。

總結

本文寫作的一個重要目的,是以一種較為普遍的情況—擔心死亡出發,延伸出對各種迥異的人類行為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到,焦慮產生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是對死亡的擔憂造成。治癒的方法則逆水行舟—讓人們相信某些情景是安全的,但這並不容易,否則勸說就可以治好大量的心理疾病。人類心理過於複雜,上述只是對人類行為解釋的一種方案,並且簡化了大部分細節。從布萊克曼《心靈的面具:101種防禦機制》這本書的書名,我們就可以看出人類演化出了極具創造力的,豐富的行為模式,而通常在動物上我們很難看到如此多的防禦。文明,智力,社會性,是人類行為複雜性的基石。

焦慮和人工智慧:為什麼人工智慧總是被人看成是不具備人類情感的?我想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人工智慧缺乏了焦慮的情緒狀態。識別和死亡相關聯的事物—門把手、考試、社會拒絕、嚴格的領導和老師等,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則是發展出應對這些事物的行為模式,我們在人類身上看到了極具創造力的行為模式—例如通過畫畫和創作音樂來緩解焦慮。這兩個步驟對人類來說已然不是那麼簡單—強迫症就是人類心靈錯誤運行的結果,如果我們有一天能看到人工智慧誤以為下棋會導致自身的死亡,也許那將也會是一種進步。

參考文獻:

斯蒂芬.A.米切爾等人.《弗洛伊德及其後繼者》,商務印書館,2007.

林崇德,《發展心理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

侯玉波,《社會心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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