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僧人破色戒,為什麼虛竹可以理解,玄慈特別可恨?

同是僧人破色戒,為什麼虛竹可以理解,玄慈特別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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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是對宋朝僧人有偏見的,引蘇軾小段子: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而且還侃侃而談,說宋朝時和尚最閑,專一思量女施主們。

歷來小說家對和尚,都有些調侃態度。《水滸》里,五台山諸家和尚不茹葷酒,見了狗腿大喊「苦也」,都是些乖和尚。

到《西遊記》末尾,如來拈著經書,親口代徒子徒孫們要賞錢,純屬調戲人了。

馮夢龍也與和尚有仇,《三言》裡頭,和尚沾色,所在多有。不一一細表。

按說佛門中人,理想來說,該都和三藏似的,持齋守戒,把修禪當人生目標。可是《儒林外史》《水滸》這些道盡世情的,和尚們就顯得像個特殊機構。寺院供施主們賞花,吃齋,偶爾出去營些做道場業務。窮寺破廟,和尚也懂得奉茶請吃豆腐。「湖上虛堂開對岸,水邊團塔映中流,留客爛豬頭。」基本就是特色餐廳營業了。

但這也好理解:自古以來,寺廟就是個半民間活動場所。大和尚們雖然超脫世外,與人間還有點關係,也不算過分。

說來,自古小說里最愛調戲和尚的,那還是金庸。


《飛狐外傳》是清朝,少林早被招了安。掌門人大會上來了個端方中正的方丈,沒啥說頭,只能說跟領導比較融洽吧?

討厭的是袁紫衣。一個尼姑,卻言笑不禁的,還紫衣纖腰,大大的不守清規。你若一身緇衣芒鞋,兼帶三口一個阿彌陀佛,任你怎麼紫羅衫動紅燭移,胡大哥哪裡會看得中你?哼。《紅樓夢》里智能兒再不規矩,大白日不敢和秦鍾如何,而且躲在庵里。偏你袁姑娘事兒多,入了江湖不算,還帶趁洗澡偷男人衣服。「芳心可可,只記著那小胡斐」。心口不一,前後矛盾。設若不是女主角,或者被滅絕師太見了,說她是個「淫尼」,大致不假了。


《雪山飛狐》,寶樹大師出場,拿來嚇人的是滿口「他奶奶的」,很給人感官刺激。諸位大爺聽了驚訝,大概是平日里所遇和尚,都是善哉善哉吧?天龍們和飲馬川爭風吃醋打架,死了個和尚。好和尚,不辭萬里來遼東,任光頭挨凍,也不是安分和尚。無非入了社團學了點武藝,表示不忘本罷了。也是個假和尚。


《連城訣》里,血刀門是個極邪惡的組織。說他們是和尚,簡直只是單為了做暴力美學的對比效果?寶象隨口一句「人肉又不難吃」,讓人浮想聯翩。此大師吃肉,比常人大有過之,人肉鼠肉皆不避,天生奇懶,滿口粗話,真是和尚的極端反面。

有其徒必有其師,血刀老祖簡直是和尚所有特性的反面集大成者:動輒恫嚇吹牛,妄語戒是犯了;殺戒不必多說;至於色戒,金書里若他不淫,便沒一人稱得上淫了。看他老人家披僧袍出陣,真讓人疑惑他是不是玩無間來的。


《天龍八部》,黃眉僧金剛指厲害,算大理民間高手,等保定帝去談條件,免了鹽稅,才去救人。此僧大概算是熱情參政、上通國家高層的大師,又類似日本太原雪齋類「外交僧」。當然,此僧除了參政和武功,別的方面還算規矩。

大理天龍寺,是個神奇寺廟。早有人分析過,此寺等於大理真正核心集團,保定帝雖是皇帝,等於家廟裡養了群太上皇,凡事謹小慎微,也屬尋常。段延慶殘廢了,一門心思連滾帶爬,到天龍寺來求公道,可見天龍寺還類似於仲裁法庭。當然天龍寺的好處還是菩提樹多,由得段大惡人和刀王妃成了好事,生了個孽障,回頭泡盡了段王爺的諸家女兒,也算為刀王妃報一小仇。

回頭說,天龍寺諸大和尚當太上皇不說,對武功還是格外上心。看明王表演少林指法風回雪舞的,都心生饞意。可見修禪是假,隱居是真。大隱隱於寺,無非繼續參研武功而已——實質無非是個大理武學皇家研究院。

又說少林寺。二、三、四代僧人都出息不大。慧字輩出了冰蠶主人這個大敗類,活活一個猥瑣版魯智深。其他慧字輩平庸,也就罷了。

玄難大師是達摩院首座,但酷愛犯嗔戒。聽薛神醫說句喬峰如何,就紅起小臉兒急了,上去「袖裡乾坤」。

玄寂大師和喬峰一起誤殺了祁六,還強詞奪理「都怪你殺了」,可稱無恥。這二位和尚無非是學了身武藝,屬於專業技能高超的少林寺幹部,但思想境界相當不高。偏玄難對逍遙派一眾人都還存輕視之意,經常胡思亂想,自創結論,只能說是個打架尚可的尋常老僧了。比起雖然嗔戒奇大,但死時大徹大悟的玄痛,大大的不如。

玄苦大師是個熱心腸,教出蕭峰,被方丈逼問還不願說誰殺了自己,是個好和尚;玄生聰明強幹,行事果決,也是玄字輩里年少有成的一位。

讓人頭大的是玄慈和虛竹父子黨。

先說兒子。虛竹初上江湖,真是唐僧再世。喝水念咒,見打就躲。大慈大悲,是個模範無比的和尚。吃了片肉喝了口雞湯,都存心想嘔,雖然有些拘泥小節不算通達,至少強過偽君子們。可是遇到心理變態的童姥,越是倔強,便越適得其反。於是摟夢姑、修武功、掌山頭,一一親歷。簡直是小說版的「小哥哥,你掉在河裡的是金斧頭、銀斧頭還是鐵斧頭?」

虛竹算被動的破戒,而且直到最後,依然不脫一個小和尚的赤子。但他爹卻大大不同。

玄慈方丈做帶頭大哥去殺契丹人,姑且算他是愛國熱情高漲,參與民間抵制遼國超市保護國貨,可是跟葉二娘那事,就大大不對了。先是「紫雲洞」「喬婆婆接生」。都做了和尚還能私下安排這麼多事卻瞞過少林群僧,真是精明賽過王熙鳳。若你是個員外郎,養個把外宅,只要沒有母老虎打上門去,外人管不著;但當了方丈,白日坐壇說法,晚上竊玉偷香,只得讓人嘖嘖嘖了。

最妙的是,葉二娘丟了孩子,在江湖上殺無數孩子取樂,玄慈方丈不去阻止,卻自顧在寺里練「袈裟降魔功」,而且還沾沾自喜「雖然頗誤禪修,但這一拂如何如何精純」。任著自家情婦在外頭殺人時還琢磨禪修,這也實在太無恥了一點。

大輪明王雖是和尚,但無非拿個和尚的身份蹭個吐蕃國師的名頭,然後走到哪國,人都不敢怠慢。這樣,至少他不必琢磨錢的來源,也永遠不會如其他豪俠,遭受通緝、沒有靠山之苦。這和郭靖的好處類似:蒙古人見了宋朝人士,便扯刀來剁,見了郭大俠,連忙拜倒,大呼金刀駙馬……方便得很。


《射鵰》,枯木和焦木都是典型的宋小說和尚。和江南七怪有來有往,有官僚親戚。自己還開班授徒,教陸冠英武藝。其實也就是個合法經營的工作室。

一燈大師的話,劉貴妃說得好:「躲在深山裡做皇帝。」當然,南帝至少比天龍寺那些先輩們像和尚。慈悲為懷,而且還和師弟交流中外佛經理論,兼習武功,治病救人,而且戾氣盡消。著實是個極好的和尚。

靈智上人剃光頭的唯一用處是凸顯他後腦的那塊肉,然後讓東邪西毒們抓著玩。


《白馬嘯西風》貌似沒和尚。罷。


《鹿鼎記》里,皇帝和尚、公爵和尚們紛紛出台。清朝皇帝信佛者多,順治和玉林琇、溪森這些和尚關係好,確是有的。於是有了順治這皇帝和尚。不過此人為情出家,又脾氣暴躁,滿口「早該廢了她(太后)」,其做和尚也不快活可知矣。

行癲是個李逵型和尚,不提。

玉林和尚很有些黃眉僧的意思:上通帝皇的身份,處事冷靜,這樣的和尚不適合鑽研佛法或出世修道,還是進內務府吧。

韋爵爺去少林寺做和尚,享盡特殊待遇,看遍諸生百態。

晦明方丈簡直就是《水滸》里五台山真長老,精明世故通透,了不起。澄觀卻是個呆和尚。虛竹若不出山門,練個幾十年,到老來就是他這模樣。

韋爵爺做和尚,至於悶到去嫖院,被一眾滿口蔥蒜的姑娘們圍,可見那時少林寺大概算得清規嚴明。

十八羅漢隨爵爺出門,爵爺妥帖安置了食宿,諸和尚大為歡喜。可見和尚終究人之常情,愛吃好的愛睡軟的。真到目空聲色地步看山不是山的,估計爵爺見了就怕。

五台山其他和尚,被爵爺一把銀票,就打得屁滾尿流。無非是普通法事機構而已。

似乎金庸不愛頭陀,或是頭陀名聲都被武二郎繪得蒼莽了。金書裡頭陀一個都不是好人,火工頭陀、聾啞頭陀,都是旁門左道之輩。胖瘦二位頭陀倒很好玩。雖然入了邪教組織被小將們批鬥、被教主整容,本性不改。瘦頭陀色心熾糜,和年紀不小的假太后宮中廝混,被韋爵爺問起時還臉有得色,很不要臉了。胖頭陀倒是極好的人。對師兄有情有意,對爵爺有禮有節,為人淳樸。雖然沒念一句佛,比許多假和尚正經得多。

阿九是個尼姑,大概是因為斷了左臂,又離了情人,心死如灰吧。至於其守齋戒,倒真是清心寡欲的表現了,反正也沒人有本事有資格管她。然而爵爺給她安排些吃的,終究會小挑剔一下。對吳三桂、李自成,恨意始終不息是正常表現。設若她真是目下無塵,那與行屍走肉也無異了,更不會江湖上走動。遇不上韋爵爺,戲也沒了。回得宮裡,還能挂念袁承志。三千煩惱絲斷了不過是頭清涼些,心有所系魂有所牽,那是沒法子了的。


《笑傲江湖》里,僧不如尼多。少林那幾位,方生大師是個樸實和尚,方證卻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聯沖虛,勾令狐,孤立岳左,懸空寺一番話解剖情勢。本身武功也煞是了得。但他老人家像武學大師,像一派之長,就是不像和尚。

不戒和尚有些魯達樣,但又格外霸道些,在《笑》這寓言里,純是個一切反其道而行的人。自己是個和尚卻不戒,生個女兒當尼姑了,又到處找姑爺,讓女兒也不得守戒。簡直就是來破壞和尚尼姑整體隊伍素質的。至於把田大人伯光閹了逼他做和尚,簡直無法無天,不講道理。

恆山派那些姑娘,小母雞似的咯咯達達,一個個沒修成道,幫腔都很拿手。和桃谷六仙們玩聯口相聲甚歡。

儀琳則是缺法力的幼女版觀世音。純凈溫柔,是虛竹的少女版。金庸後記說儀琳之愛純真,是他少見的一次對非女主角的評論——另一位是「最可愛的」小昭。儀琳很可以拿去做個佛學院廣告。和小龍女放一起,然後對大家說:「來來請看,同樣是不與外人打交道,一個念佛經一個不念,差別就是這麼回事。」

定逸師太是一點也不逸,定閑師太倒是慈祥可人,通《笑傲》里難得的完人之一。人既通佛法,又通達善良,寬和慈悲,智慧武藝也不缺,真是百世一逢的好尼姑。善哉善哉。


《書劍》,很有趣的一點。紅花會道士女子秀才商人都有,獨缺和尚一味。少林俗家弟子倒有幾位,可見那時少林已經遠不是個修行之地,純成了武術學院。好容易出現了一次少林寺,陳家洛單人闖關,但幾位和尚都甚是臉譜。莽和尚、笑和尚、冷和尚都有。末了方丈天虹是個打機鋒和尚,倒真的像個高僧。然而他老人家殉了寺,其他和尚鬧嚷嚷就殺奔紫禁城去了。真有些邪派意思,甚不和諧。


《神鵰》的金輪,又一個異域和尚。

且看《鹿》里的桑結,外加靈智上人、血刀老祖、吐蕃明王,咱只好說,金老爺子對異域僧人甚不以為然,來的都是些除了光頭沒點和尚模樣的。

金輪和大輪明王一樣「文武全才」、「武功絕高」。但比起明王明辯妙悟,他那些造型擺得甚差。搶牛肉喝葷酒咱就不提,主要是腦子不大好使。自始至終,此反派的目的都很奇怪。明王是好武成痴,終成孽障,一切無非追求天下無雙。而金輪呢?入中原先搶武林盟主,一會兒跟忽必烈做狗腿子,被打敗了又回去練豬蛇不若功打算報仇。做啥事都半途而廢,腦子昏天黑地。按這樣的憤怒青年,只好說腦子不甚靈光了。

他弟子達爾巴倒是淳樸可愛,打敗了霍都還去念經,不失僧人本色。


《倚天》,從沒看過哪本書有這樣惡劣的少林派。先開頭吧,一群少林僧圍郭二小姐,哪像出家人?等何足道一到,色厲內荏,人家畫一棋盤就全寺抖似篩糠。等覺遠退敵,又開始反攻倒算,急於除內奸,連海沙派都不如。

百年之後,仍是這德行。龍門鏢局裡見了張五俠,不等問清先動了手,組織大隊人馬上山給張三丰拜壽,亟亟的問謝遜,真是一團無恥嘴臉。除了空見外,另三大聖僧都不是啥好貨。空智陰險奸詐,空性狹隘呆蠢,空聞城府似乎深,可惜沒見啥內涵。到哪裡一群禿瓢排得密密麻麻,仗少林二字嚇人罷了。活該被殷素素死前一騙。

至於後山三渡,更是臉皮厚過嵩山。被成昆騙也就罷了,枉為聖僧,念念不忘盲目之仇。聽說陽頂天死,立刻轉身把氣撒在張無忌身上。妙的是,原委已說清,張無忌從河間雙煞手下救了三個禿驢,居然大言不慚,死撐在樹下不走,言明「我們發了誓如何如何,必須打敗才能如何如何。」如此大敗虧輸承了人情面還死鴨子嘴硬的,無非和韋爵爺手下趙齊賢類差不多而已。當然,趙齊賢臉皮厚度終究有限,而且是個直性子,賭輸撒潑,不敵還去請韋大人出面,不脫「咱御前侍衛就是吃拿卡要」的本色。三個老和尚放走謝遜,居然還好意思大講佛法,收謝遜為徒,張無忌居然還看得感動,只讓人恨不能揪他耳朵問:他們可是耗死了你外公殷天正啊!你那口口聲聲喊得甜蜜的外公,都念到狗身上去了?

峨眉派,靜玄丁敏君這班人和恆山派那幫比相去不遠,只是恆山被令狐沖帶成了活潑女生班,峨眉被滅絕帶成了惡女特攻隊罷了。滅絕師太之與楊逍是否有小九九,諸家有傳說在先,不提。只說這師太此時的動靜:法號滅絕,帶頭的不慈悲;容貌甚美,身材高大,雙眉下垂,又簡直不讓鬚眉到走極端。每日里驅逐蒙古、廣大本門,典型的事業型女性。看她老人家愛好公益事業又疾惡如仇,連帶重女輕男,感覺峨眉派要成修道院。


《鴛鴦刀》里有個小細節。林玉龍任飛燕二位活寶每日打架,捎帶誤傷勸架的,比裘家千尺強過百萬倍。但教他們倆「夫妻刀法」的,卻是一位老和尚。按此刀法風格酷似玉女素心劍法,又似《雪山飛狐》里二童所使的劍法。不知這老僧何處修來?只能唯一確定的是,他老和尚不是古墓派傳人。要不然,他老人家出場,免不得如黃衣女般「琴長簫短衣流黃」「八女隨駕樂未央」。


所以您也發現啦:

真高僧,如覺遠空見,那是招人愛的。

酒肉和尚真性情如血刀老祖,大家雖然覺得是壞人,卻也可愛。

明擺著「我就是反派」的僧人,如鳩摩智,如金輪,大家也都不至於煩他們。他們比較招人煩的,是仗勢欺人:仗著背後有吐蕃國,有忽必烈,為虎作倀。

滅絕師太雖然心狠手辣,還沒事暴揍張無忌,但不失一代大俠,多好。

招人恨的,就是玄慈方丈這種,白天假裝道德高僧,晚上去跟葉二娘鬼混,出了事還把自己摘乾淨,放任葉二娘在江湖上大殺特殺的。

再便是《倚天屠龍記》里少林三空三渡,滿嘴四大皆空,私下裡蠅營狗苟,輸了不認,見風轉舵。

還有袁紫衣:僧人談感情不可怕,一會兒談感情一會兒穿緇衣,靠著武功高就打得各大門派說不出話,說啥都是你有理,吃虧都是胡斐和程靈素,憑啥?

和尚有點感情不可怕,虛竹這樣的,大家都會原諒他;血刀老祖那種流氓到極點的,反而顯得萌。

但白日里袈裟拂魔,晚上就偷偷摸摸去問葉二娘,那就很無恥了。

說到底,人民煩的,就是心口不一的和尚。

如來者,乘如實道來成正覺,故曰如來。

若不如實道來,哪裡算如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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