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還沒被「發明」的時候，人們如何談論它？

憂鬱症，可能是當代人最熟悉的一種心理疾病。隨著近幾年在公共話語空間被頻繁討論，我們對憂鬱症患者的認知有了進一步的加深與共情。但「憂鬱症」作為一種心理疾病的名稱被命名，並進而大量研究與治療，不過是近百年的事情。在更早之前，這樣一種存在於人類心靈中的憂思是如何被理解與看待的呢？

「憂鬱症」的命名與治療直到晚近才普及開來，但將「憂鬱」作為一種思緒狀態的觀察與思考，卻有著悠久的歷史。古希臘的醫學大師、西醫奠基人希波克拉底創造了詞語melancholy

（其詞源則源於希臘語中表示黑暗的melas和表示粘液的kholé）

，指代憂鬱的思緒，認為它是人體內部的黑膽汁在體液中佔據過高比例時導致的。早期的基督教義，則將憂鬱癥狀歸結為魔鬼的作祟和上帝對人類不能抵抗誘惑的懲罰。

我們可以看到，對「憂鬱」的思考與觀察幾乎貫徹了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歷程，如何看待「憂鬱」，總是包含著比「憂鬱」本身更有意思的內涵。在17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憂鬱」曾被認為是學者們易患上的病。這一引起諸多爭議的判斷來自「憂鬱」研究史上一本不可錯過的經典之作——《憂鬱的解剖》。

《憂鬱的解剖》的作者羅伯特·伯頓

（Robert Burton）

，本身即深受「憂鬱」的困擾，他致力於挖掘圍繞著「憂鬱」的文化史，其中不乏頗具預見性的真知灼見。但受制於當時的醫學與心理學發展水平，伯頓的很多分析看起來似乎「腦洞太大」，比如他認為「憂鬱」與母乳有關，又或者來源於巫婆的法術。但無論如何，透過他的思考重新看待「憂鬱」這一人類古老的情緒，我們會發現一種脫離了現代心理學框架之外的視角，去嘗試接近這樣一個問題的答案：當我們還不知「憂鬱症」為何物時，我們如何感受它、如何談論它、如何與它共處？而這對我們看待今天大行其道的「憂鬱症」，不失為一種寶貴的、頗具啟發性的視角。

原作者｜羅伯特·伯頓 

本文撰文整理｜宮子

憂鬱是個古老的話題。

出於某種原因，它總是顯得和人類靈魂更加親密，如果你面前坐著兩個人，一個在大笑，另一個人則愁眉不展，後者的思想總是顯得更深奧一些。而人類在理解文藝作品的時候，也更傾向於帶有憂鬱情緒的事物，特別是那些本身就深陷憂鬱無法自拔的創造者，我們或許可以在這裡列出上百個人名：愛德華·蒙克、理查德·耶茨、羅賓·威廉姆斯、太宰治、梵高、丟勒，以及——幾乎所有的詩人。

我們可以說，沒有哪部藝術作品不是在多少沾染了些憂鬱情緒之後才創造出來的，雖然有時候，過度的憂鬱會對人造成傷害。

《憂鬱的解剖》幾個代表性版本。自出版以來，它成為研究「憂鬱」的歷史時，無法繞過的作品。

羅伯特·伯頓——這個活在16至17世紀的英國隱士想要化解人心中的憂鬱，他本人就是一名深度的憂鬱患者。他於1593年進入牛津大學，9年後方才取得學位，之後一直留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裡，足不出戶，不旅行，沒結婚，每天看書。這也就不難解釋在他留下的著作《憂鬱的解剖》中，幾乎每段話都在引經據典。然而，書中所言的「憂鬱」和我們當下所指的「憂鬱症」並不是同一件事情，它更多地指向一種廣泛的思慮，而非特定的病症。但閱讀伯頓那廣泛的閱讀量遊走在字裡行間，為我們呈現古希臘乃至17世紀歐洲看待「憂鬱症」的許多趣談，不失為一件兼具啟發與樂趣之事。

《憂鬱的解剖》

作者: （英）羅伯特·伯頓 

譯者: 馮環 

版本: 金城出版社  2018年8月

憂鬱的定義和成因

體液、星相、乳母、教育、巫婆

我們得承認，《憂鬱的解剖》是在文學史上有重大影響的書，同時也得承認，千萬不能把《憂鬱的解剖》當做一本具有實際使用價值的書籍。

羅伯特·伯頓用理性的思維方式對憂鬱現象條分縷析，分門別類，總結出它們不同的形成原因和癥狀，其中包括：《憂鬱的各種原因，如上帝》、《談巫婆及法師，以及他們如何引發憂鬱》、《成因：星象，以及外相、面相和手相》、《成因：父母遺傳》、《成因：過度鍛煉》等幾十類。

《憂鬱的解剖》作者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流傳最廣的一幅肖像。

即使在同一個身體上，伯頓也給憂鬱劃分了不同的部位：

「從天然的身體機能上來看，憂鬱者往往擁有極大的胃口，正如拉奇所言，他們貪吃，卻消化不了……憂鬱者的脈搏，除了那極為強勁有力的頸動脈以外，都是呈微弱、沉緩之狀的……他們的排泄物或糞便，也將呈干硬之狀，其中有的還會發黑、變少。」

就像書名所言，伯頓將體內的憂鬱進行解剖，談論各類特別部位的失調、腸胃氣憂鬱的成因和大腦憂鬱的成因等等，也借鑒了不少之前醫學家和神學家的見解。受歷史的影響，伯頓的科學知識很大一部分來自公元2世紀古羅馬醫生蓋侖的「氣質說」和體液研究。他在書中引用了不少蓋侖的醫學觀點，不過後者從未解剖過人體，他的許多醫學認知在今天看來純屬謬誤。

蓋侖，公元2世紀古羅馬醫師，繼承古希臘醫學家希波克拉底提出體液說，這一學說影響了之後近一千年的歐洲醫學。在四種體液中，具有黑膽質的人往往憂鬱陰沉。

德國醫學家弗克休（同時也是倒掛金鐘植物屬的命名人）認為餐後立刻鍛煉會因氣血不暢導致憂鬱，同時這也是大量德國男童患疥瘡的原因。

但伯頓關於「憂鬱」的精細研究，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不少新的視野，尤其是他在「憂鬱的成因」中，把「乳母」和「教育」都列在了前幾位，而在解決憂鬱時，伯頓還對「空氣」和「不宜鍛煉過度」進行了一番論述。

之所以把「乳母」列在首位，是因為伯頓認為一個孩童會通過吸吮奶水的方式把乳母體內的不良情緒也吸入體內，從而影響自己的體液。

憂鬱的成因之

乳母

自孩童降生以來，此類之中第一個可能會落到他頭上的不幸的偶然成因，便是遇上某個壞的乳母，僅憑此當足以讓他從在搖籃起就染上這病。奧略·葛瑠斯曾引能言善辯的哲學家法沃瑞努來詳加說明，奶水與精液有著相同的功效及特性，此非人類所獨具，亦可見於其他種種的生物。以小山羊和小綿羊為例：若兩者交互吸食了對方物種的奶水，那麼前者之毛將會變硬，而後者之毛卻會變軟。

吉拉度·坎布倫瑟

（註：12世紀威爾士史學家）

則舉了一個發生在他那時代的著名例子以證此說。話說有頭小雌豬陰差陽錯里吸了母獵犬的奶，待她成年後，竟會不可思議地去追獵各類野鹿，而且還與尋常獵犬不相上下，甚或更勝一籌。

由此所得出的結論為，人與動物皆會沾染上施奶者之稟性與特質——若被喂以了她的奶水的話。乳母若是形貌醜陋，淫蕩下流，背信棄義，厚顏無恥，醉酒成性，殘忍惡毒……那麼吸過她奶水的小孩也將具有如此德性。

若要舉頭腦為奶水所變之例，最顯而易見者當莫過於狄奧的一則記載——述及了卡利古拉之殘暴，稱此不可歸咎於其父或其母，而應怪在他那兇殘的乳母的頭上。這乳母竟在他吃奶之際拿血來塗抹乳頭，從而令他變成了這樣的殺人狂……故而只要那母親不是及高潔的、端莊的，不是什麼風韻聘婷、面若桃花的女子，我便情願把孩子統統交付給那小心謹慎的外人。而且這也是改變孩子血統的唯一的辦法——就像結婚一樣。

電影《卡里古拉》（又名：羅馬帝國艷情史）海報。這部電影講述了羅馬皇帝卡里古拉殘酷冷血的一生。

不過好在今天我們已經沒有乳母這項職業，所以如果羅伯特·伯頓活在當下的話，他最有可能放在第一位論述的應該是罐裝奶粉。而在乳母之後，伯頓列出的第二大原因則是「教育」，前者可能造成不良體液的傳遞，而後者則可能導致人的精神在孩童時期便遭受損傷。

在憂鬱症的種種偶然成因中，把教育列在第二位可說是實至名歸，因為有人即便躲過了某個壞的乳母，但仍可能為那惡的教育所毀。

憂鬱的成因之教育

教育實乃成人或毀人之關鍵，故而教育之事需得仔細拿捏好分寸。

孩童在哭鬧或調皮之際，有人會拿乞丐、妖魔和鬼怪來嚇唬他們。不過拉瓦特

（16世紀精神現象研究者）

卻說，這真是罪大惡極啊，通常孩童就是因了驚嚇才患上了許多疾病，竟至在睡夢裡都要哭喊，甚或每況愈下，終其一生也不得根治。此種事情，實在不應做，應少做，或應則取恰當的時機來做。

至於身處另一極端者，他們則是憑其過度的放任，也造成了同等的嚴重傷害。嬌慣子女的肉身，實可說是在毀損其靈魂——他們非但不去讓孩子得到糾正或制止，反倒還要縱容其所作所為，以致最後孩子給父母平添了哀愁、羞辱、傷痛，變得任性，粗俗，無知，倔強，不可救藥，不知羞恥。

16世紀的精神現象研究者拉瓦特（Lavater）曾經認為，幻想會導致人們變得越來越像自己所想的東西。另外當時還流行一種說法，如果孕婦每天看油畫中的人，懷的孩子也會同樣漂亮；如果女人在懷胎之時想著另一個男人，那麼孩子的樣貌也會像那個男人。同理，恐懼、焦慮、憂鬱等情緒也會印在孩子的身上。

 伯頓提供的幾種治療方法

空氣、適度鍛煉、讀書

如果說在解剖「憂鬱」成因時的伯頓讓我們趣味盎然，那麼他提供的幾種治療憂鬱的方法更是讓人耳目一新。

在「憂鬱之療法」的部分中，伯頓認為我們應該首先從改造身邊的空氣入手，來緩解內心的憂鬱。

憂鬱療法之空氣

在治療憂鬱這件事上，於種種療法中，改善空氣是實有必要的。空氣的改善可通過調整、改變天然或人造的空氣來實現。所謂天然的空氣是指我們能加以選擇或避開的那類……氣溫過冷或過熱對憂鬱症有何種害處，我先前早已講過，故氣溫的介質需得優良，其中的空氣要柔和，澄澈，平靜，絲毫不含沼氣、霧障等腐朽之氣。地理學家都稱讚埃及人是個歡樂、聰慧、快活的民族，究其因，我只能說是埃及那平靜的空氣使然。而希臘的皮奧夏人顯得遲鈍，獃滯，臃腫，則是因其居於沼氣瀰漫之地。

如果所居之地實難得到改善，我們也可在別的方面做出努力，其效亦佳。比如從優選擇庭室、房間，適時地開窗、閉窗以排掉外來的空氣與風……在我看來呢，最好還是把窗戶安在北、東、南三面，唯獨西面是至為糟糕的。埃及人為避開空氣中的熱氣就把窗子做得跟煙囪一般，將其安在了屋頂上，依靠裡面的兩個通風道以去掉熱氣。在西班牙，人們則通常會在室內設置兩排不鑲玻璃的大型實板對窗，並始終把靠近太陽的那排統統都關上……

據勞倫斯的建議，我們可選用睡蓮，並取一杯熱水在室內蒸發水汽，若能在加上橙花、香櫞、迷迭香、丁香、月桂、玫瑰水、安息香、賴百當等等氣味芬芳的香料，那就可調製出更為怡人的香氣了。

 黃春菊，據說此種植物不怕踐踏，越踩越茂盛。被伯頓藉以描述如何抵抗他人的詆毀，克服憂鬱。

嚏根草，乾燥後可入葯。古希臘與羅馬人用以治療瘋癲、憂鬱、癔症。

在憂鬱的偶然成因中，伯頓將「過度鍛煉」視為病因的一種，在他看來過度的鍛煉會損耗人的精力。而在治療憂鬱時，伯頓再次把「鍛煉」這件事情搬出來解釋，並認為只要是適度的鍛煉依然會對身體產生益處。在論述中，他小心翼翼地搬運字眼，彷彿一個盯著刻度的測量員，精確地定義著什麼是能起治療效果的鍛煉。

「溫和之鍛煉能通過汗液及其他透明氣體將廢物排出體外。因其效甚佳，故蓋侖將鍛煉看得比各類藥石醫方、飲食之調理或其他種種養生之法更為重要……鍛煉要排在例行之事的後面，需得先擦身、凈手、洗臉、梳頭、漱口……

而若汗已欲出，就絕不可再行鍛煉之事了，因為鍛煉過度將有害無益。「

「若汗已欲出」是個令人驚訝的表述，因為很難想到有什麼運動是可以不出汗的。於是在總結了17世紀盛行的放鷹行獵、捕鳥、捕魚等等活動之後，伯頓給出了他認為最理想的一種鍛煉方式：

憂鬱療法之鍛煉

在種種戶外的娛樂中，最愜意的還是莫過於阿雷泰斯所稱的那類，即信步漫遊，不時地與三五同道結伴遊玩，或去訪友，觀賞城市、古堡、鄉鎮……

假如忽然間就可以看到西班牙的埃斯居里亞宮、摩爾人建在格拉納達的宮殿、法國的楓丹白露宮、伊利安筆下印度王的美苑以及法國坎特羅爵爺的那些著名園子，那麼就算是再怎樣愁苦的人，也會暫時地開懷釋然。 

《憂鬱的解剖》初版時的字數為30萬，之後每次再版，伯頓都要以此為借口重新增訂內容。到了最後的第六版，該書的字數已經達到了50餘萬。本次國內出版的增譯本亦只是其中的部分內容，並非全譯。

當然並非每個人都像伯頓筆下寫的這麼既有精力又有空閑，同時還能應付大額的旅費。對於那些不願意走出家門旅行的人而言，伯頓從腦的角度給出了自己的終極方案——我們可以確信他本人就是這麼做的，畢竟他在圖書館中度過了自己的後半生。

他認為，在種種的室內活動或曰大腦之娛樂中，最普遍，最廣為人用，也最適合拿來排遣懶散和憂鬱的，莫過於學習。

憂鬱療法之讀書

試問，有什麼能比閱覽、參觀和欣賞地圖、繪畫、塑像、珠寶以及大理石雕刻品帶來更大的滿足？

我們不妨再問，有誰能在被懶散怠惰壓倒後，或在陷入了由塵世的煩擾、憂慮及不滿交錯而成的迷宮後，不會因讀到某個引人入勝的故事而精神舒暢？——不論那故事是真是假，它都像一面鏡子，能夠栩栩如生地映照出前人的事迹、國家的興衰以及市井百態等等……對大多數人來說，學習可謂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那浩瀚的書海是怎樣地多彩而豐富啊……

總之，身體與頭腦都需得到鍛煉，兩者缺一不可。

但鍛煉又需適度合宜，否則物極必反，終致病害加身。反之，頭腦同樣能壓迫身體，例如學者往往就是如此。故而，凡欲維持良好之狀態及健康者，必得讓身體和頭腦拉一樣的軛，不能有所偏頗，唯如此才可心愿得償，福壽安寧。

「福壽安寧」，可能這就是伯頓所嚮往的生活狀態，從他的文字中也能看出他對優雅體面的英國紳士生活有著極大的嚮往。

但他的相關資料很少，他沒什麼朋友，一輩子也沒結婚。有人說他喜歡算命，曾經算到自己會在1640年1月25日死亡，於是到了那一天，他就選擇了上吊自殺，從而證明自己的占卜無誤。

我們並不知道終身與書籍為伴的羅伯特·伯頓是否找到了自己內心的「福壽安寧」——或許，正如同他對憂鬱的解剖一樣，充滿了現實與夢幻、安寧與痛苦並存的神秘主義色彩。

本文為獨家內容。整合自金城出版社《憂鬱的解剖》一書，經出版方授權刊發。整合：宮子，編輯：走走。

題圖素材圖片來自電影《憂鬱症》劇照。未經出版社或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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