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他們發不了聲,我們不該選擇忽視 | 八分

梁文道:他們發不了聲,我們不該選擇忽視 | 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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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映尚未一周,《小偷家族》的排片率僅有8%,還在持續走低。

有觀影者說,「不僅是節奏的問題,而是我根本沒法體會到這種家庭環境下,每個人之間的情感聯繫是什麼。」

小眾、邊緣,陌生,終究《小偷家族》的故事,打動不了所有人。

上周,電影還未上映之時,道長第一次在《八分》里談起《小偷家族》,他說「真正的藝術作品總是讓我們了解到人類生活的灰度。」

這些作品裡的真善、美好、醜惡,並不是為了讓我們審判個人,而是要讓我們在做任何判斷的時候,都能夠多一重理解力。

很多時候,我們總是傾向於觀看、閱讀我們自己所熟知、所認同的內容,久而久之,我們的選擇越來越定向,越來越狹隘,不再能夠寬容地理解或接受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觀點,以及陌生的新事物,持續地「選擇性盲視」,也讓我們逐漸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敏感性。

《小偷家族》卻讓我們看見了我們所陌生的社會真相,看見那些被邊緣化的人所處的生存狀態,戳破社會裡那些「不對勁」的地方,其實生活遠比我們想像得複雜。

透過「家庭」這個裝置,重新掃視社會邊緣的真相

講述 | 梁文道

點擊這裡前往收聽>>《八分》第五期 | 透過「家庭」,掃視社會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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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家庭,折射出的是背後的社會現實/

家庭,是社會的最基本的構成單位,同時也是我們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早遭遇到的一個社會環境,人際關係的一個背景。

我們每一個人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們每一個人日常生活里,最常往來的背景與群體,也就是家庭。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電影都喜歡拿家庭當題材的理由。

《步履不停》

《如父如子》

一方面,透過描繪一個家庭,你能夠了解在那些家庭里的人,是什麼樣的一群人;另一方面,你能夠透過一個家庭的如今面貌,折射出它背後的社會現實,以及社會中那些力量又是怎麼回事。

而說到家庭電影,把家庭當成主題來拍攝的電影,不能不談日本電影。

因為日本電影非常盛產這類家庭電影,也出了很多拍攝家庭電影的高手。

小津安二郎

比如從最早的巨匠小津安二郎,到後來的成瀨巳喜男,今村昌平也拍過家庭,順著梳理下來,甚至連非常冷酷的黑澤清也拍過《東京奏鳴曲》這樣的家庭電影。

黑澤清執導電影 | 《東京奏鳴曲》

今天拍家庭電影爐火純青的,當然要提到最近正在熱映的電影《小偷家族》背後的導演——是枝裕和

《小偷家族》這部電影,可謂是枝裕和眾多家庭電影作品中的一部集大成之作。

2

/真正影響是枝裕和的,不是小津安二郎,而是成瀨巳喜男/

很多人一直喜歡拿他與小津安二郎比較,兩位都是擅長拍電影的高手,兩個人的電影又都給人一種非常生活化,很自然的感覺。

但是,如果你稍微看過一點小津的電影就會發現,這個講法其實站不住腳,為什麼呢?因為雖然小津安二郎的確拍過很多家庭,但他是用什麼樣的手法拍攝那些家庭的呢?

首先,他們是處於日本戰後的社會,外在儘管有很多政治、經濟、社會環境的變化,但是困擾那些家庭,或者構成那些電影里戲劇張力的問題,通常是一些最傳統的家庭問題。

小津安二郎執導電影 | 《秋刀魚之味》

比如女兒大了該嫁人了,可沒有了老伴只剩下女兒的爸爸該怎麼辦;又比如,父母年紀都大了,父母該跟孩子中的哪一個一起住比較好——這些問題是歷久彌新的,不管放在哪個時代似乎都能站得住腳。

小津拍的,是這樣穩定的家庭狀態,而他拍這些狀態時候所運用的手法,更是穩定到一個程式化的地步。

小津的電影看起來很自然,但其實是經過高度計算出來的一個審美判斷的結果

比如,他最有名的鏡頭擺放方法,總是把鏡頭放置在,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看事情的那樣一個高度,是一個很低的攝影機擺放的角度。

小津安二郎執導電影 | 《東京物語》

他喜歡用長鏡頭,而鏡頭裡拍出來的家庭室內空間,是一個方方正正、一重一重格子門背後,又畫出一道一道的幾何空間,四四方方。

他拍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上那些家庭成員來回走動的動作,都幾乎呈現一個幾何線條式的動作。

小津安二郎執導電影 | 《東京物語》

然而,是枝裕和不一樣,以《小偷家族》這部電影而言,他呈現的家庭空間是一個非常狹破髒亂的空間,鏡頭放在哪裡,你可能都會覺得不太對勁,沒有小津的那麼唯美。

是枝裕和執導電影 | 《小偷家族》

裡面的這種空間那麼狹破、那麼髒亂,所以裡面人物的動作,他們彼此產生的構圖感覺也必然是更有動力感的,不像小津那樣幾乎是像演能劇一樣來布置他的演員。

是枝裕和執導電影 | 《小偷家族》

為什麼會這樣呈現?是枝裕和曾經說過,真正影響他的導演不是小津安二郎,而是成瀨巳喜男。

成瀨巳喜男的影片有一個特點,他很喜歡捕捉他的鏡頭下這些演員的眼神,往往那個眼神看到哪,隨之下一個鏡頭就跟著出來了。

成瀨巳喜男執導電影 | 《女人步上樓梯時》

也就是說,成瀨的電影是「動起來」的電影,儘管也有很多長鏡頭,儘管也讓我們覺得很自然生動,但是跟小津安二郎截然不同,他比小津安二郎多了一份紀錄片的感覺,現代紀錄片的感覺。

是枝裕和原本也是一位拍紀錄片的導演,所以如果你看了《小偷家族》,電影最後那個讓人心碎的鏡頭——小女孩由里被拐走後,又送回她原本的家,但是回到的這個家,卻是一個非常冷漠、可怕的家庭,由里最後在那個公寓外面的走廊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玩著塑膠水桶、玩著塑料玩具。

那一場,簡直不像是依據劇本拍出來的,反倒更像是偷拍了一個真實的環境一樣,這恰是是枝裕和拍電影的一種手法。

是枝裕和執導電影 | 《小偷家族》

3

/是枝裕和拍的家庭電影,都在動搖「家庭」的根本概念/

說回是枝裕和用這種手法呈現的這個家庭,也跟小津所拍出的家庭非常不一樣。

如前面所提,小津拍攝的家庭,他們面對的問題是一直存在的問題,但是是枝裕和每次拍家庭電影,卻都故意要動搖家庭的根本概念。

每一回拍攝家庭,是枝裕和都要抽走一些「家庭」里所包含必要的元素,或者抽走一些我們認為應該存在的元素,彷彿以此為試驗,試驗當家庭缺失掉某一元素後,究竟會發生什麼,它到底還能否算作一個「家庭」。

是枝裕和執導電影 | 《無人知曉》

有時候這個家庭,是完全沒有大人只有小孩構成的家庭;有時候這個家庭,他們的聚會是因為他們死了一個人,所以每年都要聚會;有時候這個家庭,會困擾於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問題;有時候這個家庭,則是一個意外發現原來自己還有另一個姐妹的家庭——

總之,每一回都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而這些不對勁的地方有時是與社會緊密相關的,有時也是無關的。

《小偷家族》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它非常著力地要描寫一個社會狀況,這個社會狀況是今天日本,甚至很多發達地區都會存在的一種狀況。

那就是,這個社會上有一些人,已經墜落到最底層、最邊緣了,這些人平常我們是看不到他們的存在的,那這些人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

4

/掃視社會邊緣的真相/

首先,這些社會邊緣人在日本,被稱為「無緣之人」,緣份的緣,有無的無。

什麼叫無緣之人?談「無緣」,就要先談什麼叫「有緣」。

日本人是很關注社會關係的,他們認為一個完整的人,必然有完整的社會關係,這種社會關係主要由三種緣來構成。

第一種是血緣,這個無需贅言。第二種是地緣,就是你與周圍鄰居、以及所居住的社區、地區的關係。第三種叫社緣或者業緣,也就是你與這個行業的同行,或者你在一個公司、單位、機構里,你與同事之間的關係。

如果一個人擁有這三種關係,而且三種關係都處理得不錯,那可以認為他是一個不錯的社會人。

可是反觀《小偷家族》里的這群人,第一,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第二,在地方上,他們和周圍鄰居之間也互不往來,沒有地緣;第三,社緣也很難談得上,為什麼呢?

比如,影片中爸爸這個角色,他所從事的是一份建築業體力勞動工作,可是他並不是一個固定員工,只是臨時工。所以,他一旦工傷,沒有任何賠償,只能夠養在家裡。

《小偷家族》角色 | 柴田治(中川雅也 飾)

而當媽媽的這個角色,她是在洗衣工廠當女工,這份工作同樣不是一個穩定的、長期的工作,這個工廠的老闆實行的聘用方法是一種今天越來越常見的方法,如果說得好聽點,叫做「共享工作」。

《小偷家族》角色 | 柴田信代(安藤櫻 飾)

所謂「共享工作」,指的是原來一份需要給月薪、交社保的全職員工的工作,把它分配給幾個臨時的兼職工,這樣按時薪結算,老闆需要給的錢就少了,而且還不需要為他們負擔社保。

這就是《小偷家族》里這群人「無緣」的生活狀態。

日本電影 |《小偷家族》

所以,影片《小偷家族》,你固然可以說它是要進一步、更激進地來探討,到底「家庭」是什麼。

假如把家庭最根本的構成要素——血緣抽離了,這個家還能夠稱之為「家」嗎?

還是,只要這些人之間有感情,不管這份感情是如何產生的,他們聚在一起就可以稱作「家」?

日本電影 |《小偷家族》

另一方面,「小偷家族」里的這個「家庭」,在這部電影里,是一個裝置。

這個裝置就是要讓我們看到,今天社會最邊緣、最底層,自己發不了聲的那些人,他們究竟是怎麼活著的。

日本電影 |《小偷家族》信代與由里

很難怪這部電影會獲得戛納影展的青睞,因為它一方面,用一種很激進、甚至極端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所謂「家庭」究竟是什麼。

我們每個人,在家庭里,應該預期要獲得的是什麼,家庭又該如何給予我們。

另一方面,這部電影利用「家庭」這個概念,把今天發達地區的社會真相,通通掃描了一遍。

社會邊緣人是文明社會的一根刺,讓你在毫無覺察時疼痛。

—— 豆瓣用戶 夜第七章 評《小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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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長】

本期末尾,來自網友 @無休止的笑 的提問:

電影對於人類,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是警示人類的藝術?還是滿足普通人意淫的精神消費品?我很喜歡看電影,電影甚至改變了我看世界的眼光,又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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