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凈土與密宗

09-12

王路：凈土與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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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是一個不斷熏習的過程。它有點像跑步、練器械，而不太像學數學、物理。學數學、物理，每學完一個舊知識點，就會開始新知識點。但是練器械，自始至終動作就是那些。不是你跑了二十年步，現在就得蹦著跑了。你的跑步姿勢跟二十年前是沒有區別的。區別在你的肌肉上，以及你跑步時的心理狀態上。這個和二十年前，很不一樣了。

修行也是這樣。出離心、菩提心、空性見，是貫穿始終的。從第一天發心，到八十歲，學的都是這些。除了這些之外，什麼都沒有。不需要添加一點別的。別說到八十歲，就是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乃至成佛，都還是這一組動作，從來沒變化過。你三歲的時候，給乞丐錢，是布施；八十歲的時候，給乞丐錢，照樣是布施。念佛的人，過去念佛，現在念佛，臨命終時還是念佛。菩薩六度四攝，也是貫穿整個三大劫的。

跑步的重要，並不在於懂得很多跑步的知識。當然，也需要懂一些基本的，就像不要穿著皮鞋跑步。只要你對跑步沒有過分的追求，不是想著三天跑成世界冠軍，只想著鍛煉身體的話，那些很快就能掌握。而真正重要的是每天去跑一個小時。如果反過來，你掌握很多跑步的知識，對人體的肌肉骨骼、運動膳食、營養搭配如數家珍，三個月不跑，肌肉照樣會鬆弛下來。

因此，早期的修行者，沒有太多的講究，只有一些基本的、最關鍵的講究，三學、四諦、十二因緣、三十七道品，就這些。這就是所有的，足夠你成為一個專業的跑者。如果你想跑成世界冠軍，那再加上四攝、六度。

每天按照這個套路，訓練一小時，久而久之，你的身體就會強壯起來。修行說難也不難，很多人都是這樣練的，很多人都成就了。

但是，在很多人都成就之後，其中就出現了一些聰明人，他發現每天一小時的訓練，也不一定是完全必要的。他可以把其中某些環節去掉，把規定動作加以調整，按更適合自己身體特點的方式去訓練，這樣，每天訓練半小時，起到的效果和以前訓練一小時是沒有區別的。

這就是方便法門。這樣的訓練方法佛陀知道不知道？當然知道。但他不是一開始就告訴你。他知道，一旦講出來，很多人就懶得再練一小時了。佛陀還知道，時節因緣到了，越來越多的人需要這種方法的時候，它就會被發現和講出來。聖者知道很多方法，但在你不適合的階段，他不會提前告訴你，那樣你消化不了。

到龍樹菩薩的時代，有人問他，有沒有簡單的，可以不用練一個小時的動作。龍樹菩薩嘆了口氣，罵了他一頓，說他沒有出息，想偷懶，但龍樹菩薩也知道這樣的時節因緣到了。於是，龍樹菩薩罵完還是對他說，確實有，這就是「易行道」。凈土宗把龍樹菩薩看作祖師，就是從這裡來的。

凈土宗最早是凈土教。凈土教就是「半小時課程」。本來，成佛要修菩薩道，歷三大劫；三大劫中，最難的是前面兩大劫或者一大劫，第一劫沒斷「見惑」，那期間比較難熬。第二劫就不用太擔心，因為該明白的道理都明白了，剩下的只是努力去做。第三劫更輕鬆，連努力都不用，自然而然地做，效果就比以前不知道好幾百萬倍。就像開始跑步，第一年很不容易，刮個風下個雨，堅持跑都需要勇氣，到後面，就是習慣了。而修凈土法門，去極樂世界，就相當於只花一輩子時間，把前面兩劫都省掉了。因此是「易行道」。

凈土宗和凈土教是有區別的。但凡願意往生凈土的，都可以說是凈土教，無論你是天台、華嚴、禪宗，只要你願意往生凈土，都是凈土教。就像無論你是乒乓球隊的，還是體操隊的，還是游泳隊的，都可以跑步。但是，專門跑步，不幹別的，那就不一樣了。無論什麼宗派，都可以念佛，往生凈土，但只有專門念佛的，才叫凈土宗。拿健身打比方，你每天的訓練里有「念佛」這個動作，就是凈土教；但你只有這個動作，別的動作都不要了，這就是凈土宗。

凈土宗講究「一向專念」。它提倡你把別的動作都放棄。因為做這個動作就夠了，做其他動作多了，反而可能影響這個動作的效果。如果說凈土教相當於「半小時課程」，凈土宗就相當於「15分鐘課程」。它甚至認為，這樣的「15分鐘課程」，比「雜修雜行」的半小時課程、乃至一小時課程效果更好。因為這樣的課程更加專門，更加有針對性了。

別人就會有疑問：我們需要做一套動作，你只做一個動作，就夠嗎？我們修「六度萬行」，你在「行」上是欠缺的，不夠。凈土宗就說，我們在「行」上不欠缺，我們一個「念佛」的動作，就包含了一萬個動作的效果，絕對夠了。為什麼？我們靠「他力」。要靠自己，我連一頭毛驢都騎不上去，但靠他力，跟著轉輪聖王，我能暢遊天下呢。

等凈土宗傳到日本，在特殊的時節因緣下，腦子更活絡的想法誕生了：既然一小時的課程可以壓縮到半小時，還可以壓縮到15分鐘，那能不能壓縮到零？既然是靠他力，一萬個動作里9999個都能去掉，不就說明動作沒那麼重要嗎？最後剩的這個動作，我也別一天15分鐘了，我一年15分鐘行不行？一輩子15分鐘行不行？乃至一輩子一秒鐘，行不行？反正是靠「他力」嘛。於是，就出來了「凈土真宗」。

這就好比考試，有人是靠努力學習，考試考過的，這就很累。有人發現自己太笨了，再怎麼努力學習，還是過不了，就跟老師打了聲招呼，也過了。而且他發現，努力學習不但累，還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地過，跟老師打聲招呼，不僅輕鬆，而且百分之百能過。這就是「他力法門」，因為靠老師嘛。而凈土真宗是，既然靠老師，那考場我也甭去了。既然我絕對信任老師，去不去考場都無所謂，托老師辦事還不放心嗎？

凈土宗雖然把別的動作都去掉，但還保留了「念佛」，這個動作是絕對不能去的。而凈土真宗的往生，則是靠信心。我們常說「信、願、行」。強調「願」的，是凈土教，只要願意往生凈土，都算是凈土教。強調「行」的，是凈土宗，往生凈土靠念佛。強調「信」的，是凈土真宗，往生凈土靠對彌陀的信心，信心不足，再怎麼念佛都不行，信心足夠，念佛不念佛都無所謂。

這樣，「一小時課程」到最後變成了「一秒鐘課程」。

之所以有這些區別，也是時節因緣不同。在印度，大乘佛教的出現比聲聞佛教晚，傳到中國，兩者是幾乎同時的。那時候，中國還沒有秘密佛教。早期修凈土的中國祖師，還不知道秘密佛教，但是在「他力」思想中，已經包含了「異方便」的影子，這是和秘密佛教思想同出而異流，殊途而同歸的。而凈土法門和秘密佛教是同時傳到日本的，在日本出現「凈土真宗」，就絲毫不奇怪了。

秘密佛教的初衷，也是要尋找快速成佛的法門。嫌三大劫太長，急於成佛度生，等不了那麼久，就追求越快越好。假如我們鍛煉身體，每天跑跑步，玩玩器械，就行了，沒有那麼多講究。但如果你想在最短時間裡練出八塊腹肌，講究就多了。

第一條就是，你需要私教。密宗的上師就好比私教。他專門針對你的情況進行高強度的訓練。他不僅要管你的訓練，還要管你的飲食、作息，你的一切。飲食作息搞不好的話，訓練也會白搭。所以密宗的修行儀軌繁複程度遠遠超過顯宗的想像。而且，修密宗需要你有很多資糧作為供養——請私教當然要花很多錢，跟免費公開課是不一樣的。並不是說教練需要你的錢，但錢是誠意的體現，表示你具備了學習密法的資格和信心。

因為密宗是「一對一私教」，所以叫「密宗」，相對來說，那種「千二百五十人俱」、「無量諸天大眾俱」的「無遮大會」，就是「顯教」，誰都可以來聽，不要錢。但密宗不一樣，因為它專門針對個人特點進行高強度訓練，這個套餐別人吃不得，吃了不僅沒好處，反而有壞處。所以，如果把密法泄漏給不是「密器成就」的人，就有非常大的風險和過患。

密宗的修行條件十分嚴苛。除了受持「三聚凈戒」，還必須受持「三昧耶戒」。密宗的修法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就像把蛇裝進一隻非常細的筆直竹筒里。蛇本身是彎彎曲曲的，裝進這樣的竹筒，它不想直也得直。然後把竹筒豎立起來。這樣，蛇要麼向上，要麼向下。如果向上，那就是筆直向上，一點彎路都不走的，但如果向下，那就完了，必定墮金剛地獄。

顯宗學不好，問題沒有那麼大，老老實實修點布施持戒，下輩子還可能感得人天之身，繼續修行；差勁一點，墮個餓鬼、畜生，熬上一段時間，雖然比人趣長，但比地獄還是短得多得多的。就像斜坡上的蛇，爬累了，可以休息休息，實在不行，禿嚕下來一點也問題不大。密宗可不一樣，不上去，就得下去，沒有第三條路，想墮到餓鬼畜生道里，都是不可能的。而且在末法時代，墮到金剛地獄的幾率還是非常大的。

在墮入金剛地獄之後，凈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了。不選擇靠「他力」，根本沒有別的出路。就像一個學生，如果靠自己還有可能及格，他還會試試；靠自己根本不可能及格，就只有靠老師了。一個人如果把自己當作最上利根，卻不能成就，接下來只有最下鈍根的法門是適合他的選擇。這就是為什麼在「他力教法」中，「機深信」被擺到極其重要的位置上。

針對最上利根的秘密法門，和針對最下鈍根的他力法門，是殊途同歸的。看起來最平淡無奇的事中包含著最大的秘密，而最愚鈍的人和最聰明的人在覺性上也是平等無別的。知道眾生根機的種種差別，卻選擇宣說三乘法，正是佛陀的慈悲。

佛陀的慈悲在於深刻了解凡夫真正需要的，並不是他想要的。而他想要的，和他真正需要的常常背道而馳。因為凡夫總是處在無明的障蔽中。就像小孩不愛做作業，不愛上學，愛玩電腦遊戲，愛吃垃圾食品。他能得到一時的舒坦，但對長遠沒有裨益。

我們成長中得到的真正裨益，往往不是作為目標直接出現的。一個人在漫長的學生時代所看的書、記憶的知識，並沒有那麼重要，而經由此磨礪了性格、獲得了面對挫敗的勇氣，則重要得多。佛陀知道，如果想讓一個人擁有健壯的身板，比較好的辦法是讓他當個泥瓦工，或者干別的體力活，而不是給他一張健身卡，那是下策，是最後的選擇。但我們的看法總是反過來，以為得到健壯身板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辦個健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