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一人

孑然一人

來自專欄翡冷翠十日談6 人贊了文章

四五歲的時候,我跟姥姥姥爺一起去爬家門口的千佛山。

千佛山是泰山的余脈,卻不很高,也不陡峭,棧道上都是帶著遮陽帽晨練的老人。

千佛山的東麓處有一尊大彌勒佛,袒胸露乳,兩耳垂肩,座前銅鼎常年香火繚繞。那時佛像還未貼金,赤黝黝的,佛陀右手捻一串念珠,雙唇微啟,好像在似笑非笑之間念一句偈子。

我很小的時候,感到周遭一切加倍的大。幼兒園有個充氣池,池裡堆滿了五色的塑料球。那池子像一方水塘,一個猛子扎進去也觸不到底。當老師將我抱入池中時,我總不由自主地伸長雙臂,要捉住空氣,害怕自己陷入花花綠綠的綵球深處。

幾年之後,我回到故鄉,發現整座幼兒園也不過是家屬區一隅,像座微縮的玩具城堡。

千佛山的大彌勒佛給幼兒的我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那時,姥姥跪在鋪了紅帛的蒲團上,手掌合十,姥爺將頭偏向一邊,俯瞰灰濛濛的濟南城。佛身反射著正午的陽光,教人不敢逼視。我曾將螞蟻放在盛滿沸水的銅壺口上,它們瑟縮成一團,極快地死去了,肚腹也委頓下去,整副身軀都變得乾癟。那時我想,如果有人將我提起來,貼在大佛上,我大概也會變成一隻烤焦的蟲子。

那之後,我覺得所有的雕塑都像活物。

《天龍八部》中的段譽與無量山洞中的一尊玉像一見鍾情,後來遇到了與雕像相仿的王語嫣,欣喜若狂之餘,反倒覺得玉像的雙眸神光流轉,其靈動更勝過活生生的美人雙目。

這是一個東方式的皮格馬利翁的故事。在奧維德的演繹中,塞普勒斯的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手塑的一尊象牙少女,將她比擬為水中女仙伽拉泰亞,每日痴守在塑像前,對凡間的女子不屑一顧。愛神有感於皮格馬利翁的一腔痴情,將生命注入無機的雕塑中。一個絕色的少女揭開帷幕,從大理石台上款款走下,與國王結為夫妻。

皮格馬利翁當真開心么?故事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阿芙洛狄忒可能在這樁公案中幫了倒忙。象牙的愛人無論在哪個角度看來,都圓轉如意,觸手冰冷,好在始終如一。有血有肉的愛人卻會逐漸老丑,會嗔怒,會嫉妒,要吃喝拉撒睡,吃餡餅時,韭菜葉也會卡進牙縫裡。

金庸想必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無量山寶相端嚴的玉像是神仙姐姐,王語嫣卻是一庸常女子,反覆無常,與段譽的情路也頗多挫折。好像在新修版中,最終對慕容復也未能忘情。

塑像,繪畫,攝影與文學都是通往精神永生的媒介。至於肉體永生,莎士比亞在勸誡不婚的南安普頓伯爵時寫道:「雖希望青春美善的玫瑰永不凋謝,但幸而老人死後,仍能活在年輕一輩的心裡。」南安普頓伯爵是個美貌的年輕男人。莎士比亞認為這樣的美麗不應被湮滅在時間裡,於是勸說伯爵娶妻生子,為不俗的樣貌留下副本。

公元四世紀時,雅典有個叫芙麗涅的美麗女人。她在海神祭禮時裸著身體從海面走出,因而被控告瀆神,要被處死。著名演說家希佩里德斯主動為芙麗涅辯護,他在五百零一位陪審員面前扯開了她的罩衫,赤裸的胴體一覽無餘。希佩里德斯指著芙麗涅的胸部喝問道:「你們想讓這樣神賜的美麗就此消失嗎?」

芙麗涅最終被宣判無罪。可見美的東西理應澆鑄於青銅器上,銘刻於大理石上,鐫於木板上,永世長存。

在義大利的一年裡,我見到了一些很美的雕塑。

由於校區設在佛羅倫薩,我近水樓台地去看了大衛像。因原本是要被立在教堂頂樓上供人遠瞻,大衛像比想像中的要龐大得多。與後期巴洛克雕塑對「動」的推崇相比,雙手自然下垂,神情沉靜的大衛具有一種寂滅與恆久之美。

冬假時,我在盧浮宮見到米開朗基羅的《垂死的奴隸》。奴隸幾乎一絲不掛,背心被右手推至鎖骨處,大理石呈現出了衣料的纖薄質感,左手抵住後腦,大腿緊並,右腳向後蜷縮,扭曲的體態上卻是一張沉睡了似的面孔,肉體的苦難無法觸及精神,甚至都不能令他的眉頭輕輕一蹙。

我在聖誕節前夕去了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內難得的人流稀疏。米開朗基羅的聖母憐子像就立在入口處,被一道防彈玻璃封住。欄杆前跪著一個蒙黑色頭巾的女人,她雙手合十,掌心處垂下一串玫瑰念珠,她的面前是少女樣貌的聖母。黑頭巾女人抬頭望著聖母的下頜,聖母端坐在高高的大理石台上,捧著耶穌的身體,低垂頭顱,左掌伸展開來,似乎在作出一個庇佑的手勢。

蒙黑紗的女人在祈禱。她掌心內的念珠微微顫動,除此以外,她簡直像尊雕塑一樣安靜。

我在她身後站著,自己也說不清是在看她還是在看雕塑。不一會兒,女人站起身來,到盆里取了一點聖水,點在自己的額心處,倒退幾步,轉過身去走下台階。天色很暗了,從大教堂敞開的門戶望出去,匙孔狀的梵蒂岡城像一幅畫卷一樣徐徐張開。聖誕樹上的彩燈已亮起來了。

與米開朗基羅相對,貝爾尼尼是適才提到的巴洛克式建築的代言者。他的雕塑旨在捕捉瞬間與個體的獨特性,角色們在最鮮活的一刻死去,然後被澆鑄成俑。

我在羅馬的博爾蓋塞博物館看到了貝爾尼尼的《普魯托與泊爾塞福涅》。冥王的手指陷入少女豐腴的大腿與腰際,製造出極具肉感的凹陷。被強掠來的少女流下一滴淚,雙臂形成一道屏障,極力推開冥王的臉。兩人在奔跑中被定格住。

羅馬的維多利亞教堂內藏著一尊貝爾尼尼的《聖特蕾莎的沉迷》。除了從頭頂散落的金色光束,雕塑與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要投一個硬幣打開頂燈,才能看清塑像的神情與儀態。燈泡嘶嘶作響地明滅幾下,聖特蕾莎狂喜的面容浮現出來。這幅雕像一向是很受爭議的,因為沒有人能從女子微啟的嘴唇和迷亂的雙眸中分辨出上帝之愛與肉慾之愛。

我印象最深的一尊雕塑不是出於名家之手。事實上,我至今也不知道雕塑與雕塑家的名字。春假時,我到比薩待了兩天。遊人都聚攏在斜塔處,幾乎沒有人光臨幾十米之隔的洗禮堂墓園。傳聞長方形迴廊里的泥土是十字軍東征時從耶穌受難的各各他山上運來的。

羅馬式的墓碑摩肩接踵。在雕塑群中,我看到了一尊靜坐的女像。她的下巴輪廓圓潤,額頭如雅典娜,目光遼遠,穿過草地,圓頂和比薩塔尖。時間在她身周停止流逝,卻繞著我呼嘯而過。長廊中只有我一個人和數百處古老的骨殖。我走到女像前,注視著她飽滿的顴骨的憂鬱的眼窩,心裡想著先前在梵蒂岡看到的那個黑紗女人,對比著肉身與大理石,須臾與恆長,意識到人類軀殼的易碎。

在龐貝古城,我還看到過另一種雕塑。嚴格來說,它們不能算是雕塑。那是被火山灰吞噬的龐貝居民的屍體,保持著臨死時的模樣,在火焰與灰燼中化成石頭一樣的東西。

古城的斷牆之間有一尊騎馬的青銅塑像。那個無名的騎士和那匹無名的馬一起低下頭,瘦馬無精打采地揚起一隻前蹄,踏在從天邊浮起的赭紅色晚霞上。我身邊是說著各種語言的遊客,奔跑笑鬧的孩子,十指相扣的情侶,他們在一座死城裡興高采烈地活著,我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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