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的《人間詞話》,「詩」與「詞」

雲上的《人間詞話》,「詩」與「詞」

來自專欄雲閑話·文史哲6 人贊了文章

《人間詞話》第八則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譯文:詩詞的境界有大有小,這東西分不出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怎麼就不如「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怎麼就不如「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呢?

疏證:這則非常簡單,咱們先看看王國維舉例的這四首詩詞。

一首是杜甫的《水檻遣心》其一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一首是杜甫的《後出塞》其二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寶簾閑掛小銀鉤」是秦觀的《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是秦觀的《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對比一下,讀一讀,所謂「大」「小」很明顯,一看就看得出來。詩詞,有的句子寫的是大場面,大視角,大敘事,大境界。有的是小畫面,小敘事,小境界。但是詩詞的好壞跟這個沒關係,不管什麼境界,有境界就是好的詩詞。

王國維的意思是說,境界有大小,但並沒有高低之分。境界是一種「美」,美固然有很多「種」,但本身沒有等級之分。

其實「大」境界裡面,也可以再分。比如「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是「大境界」,這種「大」很宏壯。同樣是杜甫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氣象雄偉,顯然也是「大境界」,但這種「大境界」,「大」得就有點悲愴。

所以,詩詞這東西,沒有個固定的「路數」。「境界」,說了半天也是一種感受,也說不清。這種東西切不可教條。


咱們這裡主要說一下「詩」和「詞」的區別。這次講點小知識。

因為大家能注意到,王國維這本書叫《人間詞話》,他第一句也說了,「詞以境界為最上」。但是他舉例子,很多都是拿詩舉例子。

有的人覺得王國維很混亂,其實不然。他說境界,本來就不是真的僅僅指詞而言(對王國維來說這就是句廢話,所以舉例子的時候根本無需強調),詩就沒境界了嗎?照樣有。王國維的其它東西我們讀多了,會發現他說的「境界」,其實針對的是所有文學形式。

當然,雖然都講境界,但「詩」跟「詞」還是有區別,很多人可能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詩是幹嘛的呢?詩的主要目的是言志和抒情,而且是「言大志,抒大情」。《尚書》裡頭就說:「詩言志」。《毛詩大序》講「詩者,志之所之」、「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當然,這是說咱們「中國」廣義的詩。

為什麼說詩是「言大志抒大情」?,因為總的來說(注意是總的來說),詩的「志」和「情」往往帶有政治色彩,還有倫理道德的色彩。說來說去,就是比較嚴肅,比較「正經」,比較意識形態。這裡大家注意,不要一說詩就覺得是「唐詩」。

但是詞,其實有一點叛逆、「小道」的感覺(這裡絕不是說小道不好)。詞是怎麼來的呢?通俗的理解,我們可以把「詞」理解成是隋唐期間的「流行音樂」的歌詞,它是當時人們給歌女的唱曲寫的唱詞兒。

《花間集》我們很熟悉,它的序裡面說的很明白,「詩客曲子詞」,就是那些文人詩客,在酒宴上(或者其它場合)寫下來,拿給歌女們去演唱的歌詞。內容也主要是寫美女和愛情。

「甄嬛傳」很多人都看過,裡面翻來覆去唱的那首「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就是典型的《花間集》。

你說這寫了個什麼事兒?就是一個女子起床起的挺晚,磨磨蹭蹭不緊不慢的化妝。這裡面有什麼「志」?好像看不出來,有什麼「情」?好像也沒有,最多可能就是表達了女子的深閨寂寞,這也跟我們前面講過的詩的「情」不一樣。

當然,張惠言說,這首《菩薩蠻》是「《離騷》『初服』之意也」。他說,溫庭筠這首詞,說的根本不是美女化妝,而是屈原講的「初服」。「初服」什麼意思呢?就是一個潔身自好的人,重新修飾整理自己的衣服,在舉世皆濁的環境里保持自我的美好。

問題是,這就是一種「創造性解讀」,有證據嗎?誰也沒直接證據。有點「證據」也很飄渺,比如屈原確實曾把自己比作美女,說「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但是你不能說屈原這麼說了,以後所有的美女詞都是文人的暗喻。

所以,詞最早的出現,就是歌詞,誰都能寫。當然《花間集》是知識分子寫的,寫得很好,很美而已。這樣聚會的時候,歌女們唱這些詞,就比唱老百姓寫的俗套粗淺的詞來的更雅緻。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向來是忌諱談「男女之事」的(主流的,體制內的知識分子和場合),愛情、情愛,「詩」都不愛講。當然有人要說《詩經》,但《詩經》裡面很多「忌諱」是老百姓講的,而且官方解讀《詩經》,仍然做到了上綱上線,「思無邪」嘛(這個「邪」不是邪淫的意思)。

但是在「詞」這種文體裡面,知識分子可以敞開了寫,所以《花間集》裡面有些東西寫的甚至是比較露骨的,只不過寫得很美。其實從這個角度講,詞的產生,其實很真摯。相比起來,「詩」一本正經,很體制內,甚至很衛道(當然,這不是說所有的詩和詞,仍然是概而論之)。

所以王國維說:「宋人詩不如詞,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就是說,寫詩很多人很「正經」,冠冕堂皇的,不像寫詞,乾脆就是情仇愛恨無所忌諱,顯得很真摯。

當然,詩要真是故弄玄虛,冠冕堂皇,言必宏大敘事,正襟危坐,確實不好。但是這絕不是說詩就一定不真誠,也有很多詩很真誠,甚至也有不少寫情愛的詩。這個地方,咱們還是要注意,不要把「詩」局限於「唐詩」。

同樣,男情女愛,倒是很「真」,但文學作品也不能整天寫這個,該嚴肅也要嚴肅,該正經也得正經。

任何事都要不偏不倚,不能走極端。

詞也不是說一直就是《花間集》這種路子,後來也有改變,詞也開始「載道」,也開始「正經」。王國維總結:「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詞從李後主,也就是李煜開始,從原來的歌女唱歌的歌詞,變成了「詩化的詞」了。不僅僅講美女和愛情,也開始「嚴肅」起來。

李煜經歷亡國之恨,一開始寫詞是「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宮娥魚貫列」,後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那確實是不一樣了。

更典型的比如蘇軾,蘇詞的寫作「一洗綺羅香澤之態」,不再滿是脂粉氣。南宋的時候,辛棄疾,陳廷焯說他的詞是:「辛稼軒,詞中之龍也」,那更不必說。這個地方咱們不舉例子了,大家都很熟悉他們的作品。

這是簡單講了一下詩和詞的區別,篇幅有限沒法講的太複雜,大致講一下框架。從詩到詞的「演進」,詞本身的「演化」,是個挺有意思的話題,有功夫咱們詳細講一講。


最後,用王國維《靜安文集》里引叔本華的一段話作為結尾,我個人很喜歡這段話。

一切俗子……彼等自己之價值,但存於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於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價值不存於實際,而存於理論,不存於主觀,而存於客觀,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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