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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舊事

白川舊事

當D對我說空氣與空氣有著不同味道時,我們正走在熊本狹窄的街道上,路的盡頭是日落後沉沉的山影。他皺了皺鼻子:「今天空氣的味道和昨天不一樣。」我努力嗅了嗅,卻沒察覺出什麼區別。「空氣與空氣是不同的。這條街的和那條街的不一樣,熊本的和佐賀的不一樣。今天的和明天的也不一樣。」他的語氣篤定,彷彿辨別空氣是一種理所應當的能力。

我應該是那種挺會觀察生活中細節的人,比如幾隻貓聚眾的低語,雲朵移動時地面影子的變幻,但卻不清楚究竟什麼才是D所說的「不同」。事實上,他說過不少讓人費解的話。比如有一次我說我喜歡雨天,尤其喜歡雨水落在窗檯和樹葉上的聲音,但還沒等我抒發完這小布喬亞式的喜愛之情,他就一臉嚴肅地抬起頭:「雨天很危險,有可能會死掉。」這樣的話說多了難免讓人覺得他是個古怪的傢伙,也不知該怎麼回應,敷衍兩下便過去了。

一直到好久以後的夏天,當我們騎著摩托在宮崎縣的森林裡遭遇暴雨時,我才恍然明白什麼是雨的危險。剛轉過一個彎,噼噼啪啪,雨便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像是巨大的香樟被吹落了整樹的果實。雨很快變密,變大,打在身上硬生生的疼。護目鏡瞬間模糊了,前頭的人似乎在費勁地大聲說著什麼。穿過外衣、毛髮、皮膚,雨水好像從一端滲了進來,又從另一端滲了出去,毫不留情地帶走身體的溫度。營地還有多遠呢?

幸好,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夜色中,雲不急不慢地移動,蟲子肆無忌憚地鳴叫,我們在伐木人的小屋前點起篝火,一邊烘乾衣服,一邊快活地攪拌著鍋里的食物,直到香味瀰漫,咖喱咕嚕咕嚕冒起泡來。

雖然偶爾會去山裡露營或徒步,但多數的日子還是圍繞著白川展開的。我們分別住在河的兩岸,河邊長滿荒草,埋葬著一隻小倉鼠。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頻繁地、近距離地觀察一條河流。流雲和飛鳥,它們都在水草中盤旋,隨波紋改變形狀。水裡有天光的變幻,黑夜和星星從鵝卵石間升起來。

我和D就站在橋上喝酒。這一切好像在流動,又好像處於永恆的靜止中。真好啊,我感嘆。他說,看了幾年其實也就看厭了。一陣沉默後,他突然自言自語般問道:「人為什麼會死呢?」「是啊。」我乾巴巴地應著。他低頭看向河水,「死…好可怕…」路燈閃爍,我們的酒都喝完了。明天又是一個晴天。

所以人與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那些短暫相伴的時刻,有時像是在對著虛空喊話,有時又可以彼此抵達。彷彿在受著必然之苦,又彷彿正以某種自由的方式生活。

關於死的問題我當然想過。有時坐在公交車上,看著鄰座空位上的紫色菱格花紋,突然就想到,有一天我死了,徹底消失了,它還會繼續這樣存在著,多麼令人絕望啊。但就像他也曾無數次地給我錯位的回答一樣,我沒能在那個時刻回應他。這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後來,已經是分開後的某個晚夏,我走在下午五點的樹影里,想起有一天,也是這樣的時候,我突然想看日落。雖然時間已晚,他仍把摩托車頭盔遞給我,說要趕去試一試。我們一路飛車狂奔,終於氣喘吁吁地抵達山頂。

但太陽已經落下了。

只剩一片寂寂的黃昏之色,伴著幾隻歸鳥,溫柔懸于海的盡頭。

「真好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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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於公眾號:生產風暴(shengchanfengb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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