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僧人:平靜活著是件難事

枡野俊明(攝影/黃歡)枯山水枯山水是源於日本本土的縮微式園林景觀,多見於小巧、靜謐、深邃的禪宗寺院,被譽為日本庭院藝術的最高峰。13世紀時,源自中國的佛教宗派禪宗在日本流行,為反映禪宗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及自律精神,日本園林開始擯棄以往的池泉庭園,而使用一些如常綠樹、苔蘚、沙、礫石等靜止、不變的元素,營造枯山水庭園,園內幾乎不使用任何開花植物,以期達到自我修行的目的。和中國人印象中的高僧不同,枡野俊明在宗教與世俗事物之間平衡遊走,他既是日本古剎曹洞宗德雄山建功寺第18代住持,也是多摩美術大學的教授,更是全球聞名的造園藝術家。說起自己的多重身份,枡野俊明合掌淺笑:「不論教授、設計師還是僧人,對我而言,只是正常的一個共存狀態而已。想要創造空間美感,我去作庭;想要傳承這種美感,我去教學;而古代作庭者都是僧人,我並不覺得自己身份特別。」去年年底,枡野俊明現身上海環球金融中心進行「枯山水」交流,他說,此次中國之行,是為將緣起自禪宗的枯山水藝術形式帶回中國。日本禪宗在宋代經由日僧明庵榮西從中國傳至日本,對日本茶道、建築等領域影響深遠。至13世紀,中國禪宗學派已盛傳日本,為反映禪宗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及自律精神,日本園林藝術開始傾向於用石塊象徵山巒、用白沙象徵湖海的枯山水庭園風格。依託禪學,枯山水以至極至簡的創作手法展現自然,經自然風霜洗禮,成為日本經久不衰的庭園藝術流派。「每當為一座花園尋找合適的石頭和其他材料時,我常常深入自然進行研究。在尋找石頭和植物的過程中,我會帶著感情畫出各種草圖。當開始立石和布置植物時,我完全沉浸在各種自然元素的對話中。我尋求一顆石頭或一株草木所具備的某種精神從而確定其合適的位置。」擁有三十多年景觀設計經驗的枡野俊明,現任日本造園設計事務所總設計師,他的作品遍及世界多國。1995年他因主持加拿大新渡戶庭園改造設計工程榮獲加拿大造園家協會「國際大獎」。這座傳統的日式庭園位於加拿大文明博物館的屋頂,取名「和氣庭」,意為理解和尊重各種文化從而得以融合,庭園由一大片耙過的沙礫、一面「枯山水」瀑布及一座石橋構成。「當你來到這裡,庭園迎面向東正對著你,博物館集會區的軸線一直延伸至庭園,越過枯山水直達日本使館。這條『枯溪』是整個庭園的核心,彷彿一直流過博物館的窗戶,象徵著將日本源遠流長的文化輸入加拿大。」1999年,枡野俊明設計了曲町會館「清山綠水的庭」。幾座日本平成時期風格的小型花園呈階梯式布局,四周被柱廊包圍,狹小的空間里,他創造出四種各不相同的觀察角度,傳統設計中注有現代風味,這座庭園為東京喧囂的市中心營造出某種令人沉思的靜謐氛圍。「庭園是特殊的精神場所,是心靈的棲居地。作庭即修行,步步是道場。」當天上午,一襲典雅僧衣的枡野俊明,在摩天樓93層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看著窗外行雲,分享他的造園心得與禪修感悟;下午作庭時,他則換上安全帽和工作服,尤其是腳上的套鞋還沾了些許泥土,像是剛從建築工地回來。白砂、青苔、褐石,立於枡野俊明設計的庭園中,常給人以天然去雕飾的清新氣息。他將作庭視為自己內心世界的一種表達,在滬當天,經歷整整3小時枯山水製作,象徵著「地、水、火、風、空」的5塊石頭立了起來,方寸之間即現宇宙大意境,他為這次現場作品取名「緣隨庭」,意為跟隨緣分而行,希望珍惜在此創作的機緣。(文:李乃清)石立僧,信步靜安禪

曲町會館「清山綠水的庭」:像畫一般的內庭景觀,日本傳統紙窗,把庭園中最美麗的部分展現給人們人物周刊:你繼承父業成為一名禪僧,你父親是怎樣一個人?枡野俊明:以前每年年初,禪僧都有寫「遺偈」的習慣,即用漢詩記錄自己心境的一種形式。可惜這種傳統正在慢慢消亡,在辭舊迎新之際,我父親曾寫下遺偈:「除草調清境,是八十七年。惟為建功盡,信步靜安禪。」這首詩中出現的「信步」也是家父的名字,這是一首可以追思父親所思所想的遺偈。我父親是個非常忙碌的人,也非常努力,日語里有個詞叫「努力家」,就是形容這樣的人。我覺得他很刻苦,一點一點去做很小的事,他的行事為人對我影響很大。人物周刊:你作庭造園師從齊藤勝雄,恩師的言傳身教對您有何影響?枡野俊明:恩師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是,作庭造園必須要到現場,這樣才有足夠的感受力和控制力。比如一塊石頭放在那邊,不到現場就不知道這塊石頭到底是這樣放好,還是那樣放比較好。石頭也有「石心」,我會傾聽石頭的聲音,問它們想被放在哪裡,會聽見它們說想被放在左邊或想被放在右邊,根據石頭的表情,或靜或動,有各種各樣的表情,來靈活地決定要怎樣放置石頭。人物周刊:你怎麼看西方庭園和日式庭園的差異?枡野俊明:東西方庭園最大差別在於建築物和庭院的主次關係。在西方,建築物為主,庭院為輔,在日本兩者不是對立的,而是一種平等關係,甚至可說建築物是庭園的一部分。歐洲私人空間隱蔽性較高,卧室之類都在三四層,對庭院是由上往下俯視的角度,而日本建築較矮,都是從一樓平視觀看庭院,感覺雖在屋內但彷彿置身庭院之中,兩者有很大差別。人物周刊:那中國的園林?日本造園文化曾深受中國影響。枡野俊明:奈良和平安時代,中國庭園對日本有很大影響。1191年,鎌倉幕府建立前一年,日本僧侶榮西從中國南宋回國,此後禪宗在日本興盛。鎌倉建長寺里的庭園是由東渡日本的中國人第一個建造的,建長寺非常中國化,它很複雜、石頭很多,庭園有池有水,後來日本人慢慢去掉很多東西,只留下他們想要表達的部分,這是一個捨去的過程。平安時代後日本有了獨特的庭園文化,和中國風格漸顯差別。人物周刊:一種說法,枯山水庭園不同於回遊式池泉庭園的地方在於它主張和人保持距離,是一種「拒人」之庭園?枡野俊明:沒有說一定要隔得很遠,我想說的是,你和枯山水一定要是面對面,要「對峙」,就是這個「峙」字,當中有「山」和「寺」的關係。日本禪僧夢窗疎石說:山水沒有「得」與「失」,得失在於人心。我覺得,庭園的作與不作都不是得失,與之對峙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枯山水,步步是道場人物周刊:日本一直推崇侘寂美學,這種美學與枯山水之間有何聯繫?枡野俊明:「侘」在日文中,最早說的是一個人在山裡隱居的狀態,在溪邊、泉邊或瀑布邊。在這樣寂寞的地方,如果有個很親的朋友來訪,他會覺得非常不好意思:讓你到了這樣一個地方!「侘」這個詞在日文中是「道歉」的意思,「侘寂」最早就是「寂寞」和「道歉」的意思,後來才延伸為一種美學。枯山水只是給你一個觀看空間,「侘寂」則是讓你進去,就像一條山裡的路。枯山水由石頭和地上的苔蘚組成,讓人感覺比較硬。「侘寂」像是無意的,其實是非常用心地做出無意的感覺,這兩種「無意」有所不同。人物周刊:兩者有何共同點嗎?枡野俊明:都是感受自身。你在這種空間里,可以感受到空間和你自己之間的關係。舉例來說,如果我是某個大公司的董事長,或是某個寺廟的住持,會感覺我自己很了不起,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去感受在某個空間里的安心,感受它的美,這才是最重要的。人物周刊:通常我們覺得水代表生命,有水就有靈性,枯山水沒有水,能否解讀一下日本枯山水這種「舍水」精髓?枡野俊明:只把美的東西放你面前,那不算「美」,日本美學在於把美的東西藏起來,讓你去猜它的存在,給你一個空間。這種想像的空間是日本的美學,就像你在畫海的時候,不可能直接把水畫滿,留出一個空間,才會讓看畫的人想像它的無限寬廣。人物周刊:白砂、青苔、褐石,請介紹下三樣事物在枯山水意境營造中各自的作用?枡野俊明:石頭是不變的東西,一棵樹會因為陽光而傾斜、發生變化,但石頭是不會變的,石頭的主旨就是「不動」兩個字;白砂強調的是「潔凈」,如果走過去就會留下印子,它讓你覺得沒有任何人動過它,它是純潔無瑕的;青苔首先起到「對比」的作用,在砂沒有辦法足夠溫柔表現的地方,需要用青苔來修飾一下,讓整個空間看上去在自然地流動。人物周刊:聽說你最早接觸枯山水是在京都的龍安寺?枡野俊明:沒錯,那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第一次接觸枯山水,當年我只有10歲,只是跟著家人很普通地路過龍安寺,但看見枯山水覺得很驚訝,寺廟裡怎麼能有這麼漂亮的地方?我小時候也一直住在寺廟裡,為什麼我們那裡就沒有?我坐在台座邊緣,看了好久,覺得庭院前是這麼好看,心裡默默地想,如果我們的寺廟也有這樣一個地方就好了。我覺得龍安寺的枯山水是最高境界,那裡的庭院和周圍綠化所形成的緊張感效果非常棒。人物周刊:去過那麼多次京都,能否用幾個詞來形容下你對京都的感情?枡野俊明:(想了想)傳統。靜寂。美。平靜地活著,是件難事

枡野俊明正在布置石塊製作一個瀑布人物周刊:聽聞你對中國古詩有一定了解,而且很欣賞蘇東坡,可否舉例說下其作品對你的打動之處?枡野俊明:蘇軾在日本知名度極高,他是非常棒的作者,他的作品讓人非常有想像的空間,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一首七言詩,裡面寫到「溪聲儘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你要聽佛陀說法的音聲嗎?聽呀!佛陀音聲在大自然中,生滅潺潺的流水聲就是佛陀廣長舌的音聲。你要看佛陀的樣子嗎?看呀,青青山嵐就是佛陀清凈的法身!徹悟佛陀真理的人,可以從一切事相上洞見人生,「溪聲山色」,大自然中,自己存在其中,且受到它的影響,這對於僧人和教法頗有影響。人物周刊:作為禪僧,簡單介紹下你眼中的「禪」及禪宗美學?枡野俊明:禪就是尋找自我的過程,通過禪修,我們能達到中間的空,那個本真的自己。禪的具象化表達有多種,我很欣賞夢窗疎石製作的庭園,它將精神內容具象為空間,從立體到平面,又如一休和尚的書法,雪舟住持的水墨山水畫,他對中國文化特別感興趣,曾到中國學習繪畫,此外禪文化還影響了日本茶道、能劇等等。我簡單地把禪的美學分為7種:第一是不完整,例如一件破損的瓷器。第二是脫俗,例如京都西芳寺(苔寺)的景觀。第三是自然,我們通過自己的技術,做出自然的庭院,盡量看不出人為痕迹。第四是去除,在這些美學價值觀中,把多餘的東西都去掉,留下最簡單、最真摯的東西。第五個是寂靜,遠離喧囂,回到最安靜的地方。第六個是枯槁,人到了一定年紀後,不一定有年輕人那樣的想法,我們對美有自己特別的感覺。最後一個是幽玄,它不會讓你看到最後是什麼,而是通過遮擋或若隱若現的手法,讓你對後面的東西有自己的想像。人物周刊:這次講演題為「三十億年之緣」,可否說說取名緣起?枡野俊明:因為地球誕生了45億年,而生命誕生了30億年,我的講演主題是「共生的藝術」,我們和其他的生命共同生活了30億年。大家30億年一起生活在同一個空間里,因為有一個「緣」,大家原本都是生活在一個空間里的,到後來漸漸分裂成國家、民族,以自己為中心。對我來說,原來的「緣」是大家都珍惜在一起的生存狀態,這是正確的生存狀態。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衰老和死亡?枡野俊明:長一歲意味著人生年輪增加一圈,年輪究竟包含多少價值?很多人尚不清楚,特別是從工作第一線下來的退休人士,常常有種內心被掏空的感覺,日本妻子把那些退休後的丈夫揶揄為「潮濕落葉」,該詞一度成為日本流行語,指掉在地上的枯葉一旦潮濕就緊附在某物上面。人不應該總感嘆「我已經老了」,而應該告訴自己「我要好好展現老年人的魅力」,中國南宋時代禪宗燈史《五燈會元》中有句禪語:「老到疏慵無事日,閑眠高卧對青山」,如今年老慵懶的自己,對塵世間一切沒有任何留戀,而是每天悠閑地躺著眺望遠處青山,可謂老年人從容內心的極致表現。坦然接受衰老,並不是無需注意些什麼,儀容、姿勢、呼吸,都不可忽視,而且要重視幽默精神,禪的本質在於「實踐」,老年人要大膽釋放幽默感。年逾百歲依然與年輕禪僧一起修行的宮崎奕保禪師去世時高壽106歲,他曾說過:「常人認為只要擁有『何時死去皆可』的達觀態度就算開悟了,其實這屬於錯誤想法,唯有平靜地活著之人,才算開悟。死很容易,平靜地活著,是件難事。」(文:枡野俊明。感謝七月合作社協助聯絡專訪;實習記者葛明寧協助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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