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緣社會:日趨脆弱的家庭紐帶

  • 圖片說明:《無緣社會》[日]NHK特別節目錄製組合著 高培明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 無緣社會:日趨脆弱的家庭紐帶

      NHK節目錄製組

      日本每年有三萬二千人走上「無緣死」的道路。他們中間,有在公司二十年沒有遲到請假卻一夜之間變成街頭流浪漢的工薪階層,有熱衷一個人旅行的旅者,有一生未婚的女性,有兒女遠赴他鄉的空巢老人,有從來只在網路上交友的年輕人……他們死了,沒有人知道,即使被發現,也無人認領他們的屍體,甚至無法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他們的人生被總結為寥寥幾個字的遺骨認領布告。《無緣社會》是日本NHK電視台大型紀錄片《無緣社會》採訪組一手採訪資料大公開。無緣社會,這個生造詞揭示了現代社會發達、便利、物質豐富的外表下,人與人的隔閡、距離發展到極端情況下的殘酷表現。

      

    新行業——「特殊清掃業」

      隨著採訪的進展,我們逐漸了解到,三萬二千名無緣死亡者的絕大多數都弄清了身份,他們有親屬,卻沒有人來認領遺體。明明有血脈相承的家人或親戚,為什麼會無人認領,而落得無緣死亡的下場呢?我們覺得,在「家庭」這一「社會」的最小單位的層面,或許發生了某種反常事態,因此決定開展進一步的採訪。

      現在,在無緣死亡的現場催生了一個新行業——「特殊清掃業」。

      他們的營業內容,是受託於自治團體,專門代替家屬整理遺物。這是最近幾年出現的新行業,現在已增加到了三十幾家(截至2010年)。它們每個公司在網際網路上都有自己的網頁,並在東京、大阪、名古屋等大城市設有辦事處。但它們都打著「受理全國業務」的旗號,業務並非局限在城市,如果需要的話,能夠前往鄉鎮地區。

      經過交涉,我們獲准在他們去死亡現場進行作業時,進行隨行採訪。

      這是一家在東京都大田區平和島設有辦公處的特殊清掃公司,辦公處就在一大片倉庫群中的角落裡。委託他們清掃的主要是自治團體和死者外地的親戚,他們說一年能收到三百多個清掃委託。收到委託後,員工就帶著特別的工具趕往死者的住處。他們把死者去世的住處稱為「工地」,我們猜想,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死亡每天都在發生,所以他們才會這麼叫它。有時由於遺體過了好幾個星期才被發現,惡臭污染了整個房間,他們會把施放臭氧氣體的特殊裝置也帶去。臭氧具有強氧化作用,可以用於殺菌、除臭和去除有機物。把這種特殊裝置放上卡車後,三四個員工就出發了。

      進入死者的住處後,他們分頭整理每間屋子裡的遺物,絕大部分家什衣物都扔掉。如果是死者外地親戚委託他們清掃的,他們會預先請示如何處理,但他們說大多數的親戚會讓他們都扔掉。儘管如此,他們說還是會儘可能把「貴重物品」另外放在紙板箱里保管起來。所謂「貴重物品」,不只是存摺、印鑒、手錶之類通常所說的貴重物品,那些像是死者一直珍藏著的照片、信件、日記,他們也是當作貴重物品來處理的。

      第一次隨行採訪,跟他們一起去的是位於川崎市的一套公團住宅。一個九十歲的女子住在那套房子里,死後過了將近一個月,遺體才被人發覺。她家裡的電視機一直開著;廚房的烤麵包器里還留著沒烤好的麵包;浴室的浴缸里放滿了水;所有跡象似乎都說明她是猝死的。

      特殊清掃公司員工歸為「貴重物品」的,是這個女子生前外出旅遊時的照片,以及她收到的朋友信件。據說這是個事業型的自立女子,生前一次也沒有結過婚。歸為「貴重物品」的還有這個女子親筆所書的紙箋。紙箋上的「四時獨吟紅蜻蜓」,像是她有感於自己的境遇而寫下的詞句。

      聽說這個女子有個不在一起生活的八十歲的弟弟,姐弟倆腰腿疲弱,這些年已經漸漸不來往了。弟弟知道姐姐的死訊後灰心喪氣地說道:「我腰腿也不好,上了年紀以後,當然就沒法跟姐姐來往了。看到姐姐離開這個世界時是這種樣子,我心想,已經沒有姐姐了,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啦……」

      在這個老人單身獨居的時代,連兄弟姐妹也無法相互幫助的現象已經越來越明顯了。

      後來,我們在一個「工地」更是親眼目睹了驚人的嚴酷現實。

      那裡是東京都品川的公寓商品房。我們隨同特殊清掃公司的人走進屋子,只見到處散亂著家什衣物和垃圾。這套房間原本是爹媽和兒子一起生活的,老夫婦死後,獨自住在這裡的兒子因為欠下債務而失蹤了,結果,這套房間成了拍賣對象。中標的不動產公司來到房間里一看,卻發現「某樣東西」被遺棄在屋子裡。

      我們朝佛龕望去……是老夫婦的骨灰被遺棄在那裡。一方是遺像中微笑著的老夫婦,另一方是遺棄雙親骨灰而去的兒子。直面嚴酷的現實,我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所謂家庭,究竟是什麼呀?

      對於特殊清掃公司來說,這是「常有的事情」,他們淡漠地繼續清掃,繼續整理著屋子裡的遺物。然而他們隨後採取的行動,卻使我們受到了更大的震撼。

      特殊清掃公司的人輕輕地取出一個小紙板箱,把被遺棄的骨灰盒放進了紙板箱里。「你們究竟要幹什麼?」聽到我們提問,他們回答說,要用快遞寄到接收這種骨灰的寺廟去。

      他們用圓珠筆在快遞公司的表格上填寫各個事項。「收件地址」欄里寫的是接收骨灰的寺廟地址,「寄件人」欄里寫的是特殊清掃公司的名字,而「寄件品名」欄里填寫的則是「陶器一個」。沒錯,放骨灰的骨灰盒的確是個陶器,但將也可稱為人之最後身影的骨灰當作「陶器一個」來處理,使我們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特殊清掃公司的員工淡淡地說道:

      「活著的遺屬都不願管他們,這些骨灰連能安息的地方都沒有啦。」

      「這種骨灰以後會怎麼樣呢?」

      「嗯——,沖著它們沒什麼用處這一點來說,咳,就跟垃圾差不多吧。」

      最後,隨著一聲「慢走啊」的招呼聲,特殊清掃公司的員工把來取骨灰快件的投遞員送走了。

      

    發生在身邊的「無緣死亡」

      在跟隨特殊清掃公司員工進行採訪時,我們親眼看到,在現代社會裡,與父母兄弟分開生活已經成為常態,無論是誰,都難免隨時遭遇到無緣死亡的命運。

      這裡是崎玉縣的一幢二層樓公寓。幾個人在輕捷地向樓上跑去。他們就是帶我們前來的特殊清掃公司的員工。這一天,他們受房東的委託,來公寓的一套房間進行特殊清掃作業。

      那套房間在二樓最裡面。打開房門,左手是廚房,右手是廁所和浴室,裡面有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屋子,屋內窗旁放著一張床。清掃員工麻利地打開窗戶,開始清掃房間、整理遺物。

      他們手勢熟練地整理著遺物,從柜子中找出死者生前珍藏著的貴重物品。從大堆的文字資料中,他們找出了一張照片。

      「這個人就是他吧。」

      給我們看的這張照片,是六個男子坐在卡拉OK店裡拍的。坐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就是剛過世的館山進君,享年五十七歲。

      照片上的館山君頭戴褐色棒球帽,身穿薄薄的米黃色法式夾克衫,嘴邊留著鬍鬚。

      他三十五六歲時失業,後來一直輾轉受雇於幾個勞務派遣公司。可是這種工作形式收入很不穩定,以致他終生沒有結婚。

      清掃員工讓我看他洗的衣物和冰箱里的食品,說他看來生前是個非常認真的人。

      「他衣服都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疊得這麼整齊。」

      「米飯也這麼一份份分開,真是勤快啊。」

      只見幾份保鮮膜包著的剩飯,全都凍在冰箱的冷凍室里。

      館山君身邊沒有親人,在這個與外界隔絕的公寓房間里死了一個多月,才被人發覺。掛在屋裡的洗滌衣物早已晾乾,陽台花木箱里的花朵也全都枯萎了。

      清掃員工還在打掃、整理。他們指給我們一個白色電話機,那裡面留著意想不到的線索。寫著「電話錄音」的紅色按鈕正在閃爍。

      電話錄音里還有留言——「嗶……我是姐姐,早上好。待會兒再給你打電話。……咔嚓……噗……噗……噗……」

      「嗶……阿進,是姐姐我啊。你住院了吧?要是住院可就麻煩了,因為我不知道你不在家,把玉米給你寄去了,明後天就會到。咳,不在家就不在家吧,反正會退回來的,沒關係。好吧,就這點兒事。……咔嚓……噗……噗……噗……噗……」

      姐姐不知道弟弟死了,接連不斷地打電話來。設身處地想想當時的情景,真讓人悲傷至極。姐姐在電話錄音里不停留言,留言在屋子裡迴響,而館山君已經一個人倒在屋裡地上過世了。

      遺物整理還在淡然進行著,留言再次從電話中流淌出來。一邊望著一件件館山君的生前物件在眼前整理,一邊聽著一聲聲姐姐呼喚弟弟的昔日的留言。

      無緣死亡的嚴峻現實更為清晰地突顯在我們的面前。

      在電話錄音中留言的館山君的姐姐,已經查出生活在遙遠的北海道。在電話錄音里留言的這位姐姐六十五歲,如果光聽她的那些留言,會覺得姐弟倆平時一直在來往。可是她的腿一年不如一年,已經不能出遠門了。

      各居一方的姐姐與弟弟。據說他們已有十幾年沒有走動過了。

      據姐姐說,館山君過世大約一個月之前,打來過一次電話。

      「他說他想聽我說話的聲音,所以打電話來了。我查了查日記,上邊沒寫這件事,倒是寫著給他寄東西的事呢。那電話是幾時打來的呀?我想過,但是記不起來。可是,就是那樣,他只打了一次電話,他那些話是在對我說再見吧?」

      本該聽到姐姐聲音的弟弟已經過世,姐姐在電話錄音里的最後留言,只能在城市的天空中徒然回蕩。

      一家人各奔東西、擇所而棲的居住方式,在當今的時代,或許每個人都想到過吧。拿我自己來說,雙親住在大阪,弟弟在仙台,大家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我自己工作忙得幾乎從來沒回到爹媽身邊去過,就是打電話,三個月打上一次就算不錯的了。假如爹媽在自己家裡倒下了,我遠在外地,也沒辦法知道。採訪館山君案例的時候,我不禁脊梁骨發冷,心想這種事也難說不會在自己身邊發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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