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與黃帝時代

民國時期，以顧頡剛爲代表的古史辯派掀起了疑古思潮，導致學術界疑古成風。當然，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反而能促進我們對古史的精細研究，也能去掉那些泥古的沉痾。但過了也不是一件什麼好事，在大量的考古發掘資料面前，疑古學派可謂是切切實實破了產。例如顧頡剛等先生認爲《老子》在《莊子》之後，1993年郭店楚簡《老子》的下葬年代就在戰國中前期。顧頡剛等先生認爲《文子》是偽書，1972年銀雀山漢墓竹簡《文子》卻證明是先秦古籍。疑古學派之所以破產，是他們的結論並不是判斷，而僅僅是一種猜測。李學勤先生公開提出要「走出疑古時代」，但中國學術界今天仍在疑神疑鬼。

我們應當怎樣對待古史呢？基本方法就是要以一手資料爲基礎做出正確判斷，要堅決地摒棄猜測。由於我們自三代以來，就嚴重匱乏邏輯思維，判斷力完全缺失，猜測始終是一種學術常態。信古的，疑古的，都靠的是猜測，這些沉痾要去掉。

哪些是一手資料呢？考古發掘資料是名副其實的一手資料。20世紀100年，積累了大量的考古發掘資料，我們今天依據考古發掘資料，對古史就有一個準確的判斷，這一點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有人說黃帝年代距今4700餘年，這是毫無根據的猜測。距今4700餘年是個什麼概念，大概相當於帝嚳時代，也就是五帝時代的中期，在考古文化上已經進入了龍山文化時代。考古學界的主流共識是，黃帝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時期的，距今4700餘年跟這個共識相差了上千年，是完全沒有考古文化根據的。

黃帝屬於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這個結論非常正確。《漢書·律歷志》裡頭有一個非常準確的數據，「元鳳三年，太史令張壽王言黃帝至元鳳三年六千餘歲。丞相屬寶、長安單安國、安陵杯育治《終始》，言黃帝以來三千六百二十九歲，不與壽王合」。《終始》是個什麼東西呢？《終始》就是諜記。司馬遷在《史記·三代世表第一》中說：「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丞相屬寶、長安單安國、安陵杯育根據「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的《終始》，得出結論說，到元鳳三年，黃帝以來三千六百二十九歲，也就是說，黃帝的準確年代爲公元前3706年。

這個數據是否準確呢？仰韶文化的標誌器物是彩陶，北辛文化崩潰之後重組的大汶口文化的標誌器物是鼎，在雙方的核心區，有彩陶的地方就沒有鼎，有鼎的地方就沒有彩陶。如果在鼎文化的核心區出現了彩陶，就意味著彩陶文化的勢力已經覆蓋到鼎文化的核心區。大汶口遺址大汶口文化墓地第一年代組未見彩陶，第二年代組出現弧線三角、直線與圓點組成的廟底溝類型彩陶紋飾，與第二年代組同時期的ⅣT415（4B）木炭碳14測定樹輪校正年代爲公元前3970-3705年^[1]，這說明涿鹿（古稱蜀麓，獨山之麓也，位於彭城之南）之戰應發生在公元前3705年之前。丞相屬寶、長安單安國、安陵杯育在漢昭帝元鳳三年所得出的黃帝年代數據，與廟底溝類型彩陶紋飾出現在大汶口文化的碳14數據年代相合，因而是準確的。

公元前3706年是黃帝踐位元年，所謂踐位，並不是什麼登上帝位，而是登上部落聯盟領袖之位。要知道，距今5700餘年黃帝時代仍處在母系氏族鼎盛時期，仍處於原始民主階段。根據考古發掘資料，距今5500年左右中國各大區系文化才開始由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轉型，距今5300年左右轉型完畢，進入父權本位時期。少昊、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的五帝時期，處在父權本位初期，屬於民主城邦時代，從距今5500年延續距今4000年，年代長達1500年之久。伏羲、神農、黃帝爲三皇，處在母權本位時代。

黃帝的準確年代爲公元前3706年，2018年用黃帝紀年來說就是黃帝以來5724年。現在有人鼓吹用黃帝紀年，這並不重要，因爲這只是一種形式，我們知道黃帝以來多少年就可以了。用了黃帝紀年，你也復興不了這個文化，有什麼用呢？

在考古文化上，伏羲對應仰韶文化前身大地灣文化，距今8000—7000年，核心區域在渭河上游；炎帝對應仰韶文化半坡類型，距今7000—6000年，核心區域在關中、漢水上游；黃帝對應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距今6000—5500年，核心區域在豫西晉南關中東部。炎帝和黃帝同屬仰韶文化，屬於同一部落集團。

太昊對應裴李崗文化，核心區域在淮河上游各支流的豫中地區，距今9000—7000年；少昊對應北辛文化，核心區域在古濟水流域、淮河中下游，距今7000——6000年；蚩尤對應後岡一期文化，核心區域在豫北、冀南及古黃河下游（河北出海），距今6400—5900年^[2]；後岡一期文化和北辛文化事實上屬於一個文化系統，祖源於裴李崗文化。

伏羲和太昊屬於兩個不同的部落集團，並不是一個人，混爲一談應當是這兩個不同的部落集團融合爲同一個華夏民族之後。這兩個集團是華夏民族的兩大祖源，這在分子人類學上也得到了證明。仰韶文化先民以O3e-M134爲主體類型，承大汶口文化而來的龍山文化先民以O3-M122爲主體類型，龍山文化人骨Y-DNA均爲O3-M122，含有部分O3e，這說明了仰韶文化對大汶口文化的滲透。龍山文化及O3-M122後來覆蓋了中原地區，這說明華夏民族的形成就是這兩大部落集團互相滲透和互相融合而成。

從考古發掘資料來看，首先是蚩尤的後岡一期文化向北進入張家口地區，由張家口地區向西又進入河套地區；並越過太行山，佔據了晉中地區。從碳14數據可以看出，後岡一期文化從進入張家口地區開始，到距今6000年爲止，進行了長達500年的擴張。仰韶文化半坡類型面對後岡一期文化的擴張，反應是遲鈍無力的。隨著後岡一期文化擴張的加速，仰韶文化開始做出反應，半坡類型演變爲向廟底溝類型過渡的史家類型，年代距今6300—6000年。仰韶文化從史家類型開始進行反擊，滲透到河套地區和張家口地區。

晉南冀城北橄遺址一期和二期的鼓腹雙耳圜底壺，與屬於後岡一期文化後期的太谷上土河H1出土的同類器形制酷似；北橄遺址一期、二期發現的部分鼎足與後岡一期文化晚期相類^[3]。這說明到後岡一期文化晚期，後岡一期文化的前鋒已經到達了晉南冀城北橄，開始直接染指仰韶文化的勢力範圍。那麼後岡一期文化要到晉南來做什麼呢？

晉南、豫西與關中是連成一體的，中間只隔著一條黃河，是仰韶文化的傳統地盤。蚩尤到晉南來的目的，無他，就是想佔據晉南運城的鹽池。以這個事件爲導火索，仰韶文化與北辛後岡一期文化由冷戰變成了熱戰。這個時期，仰韶文化已過渡到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首先越過嵩山，佔領了後岡一期文化的老巢豫中地區，並向北佔領了冀南地區。

正定南楊壯四期的絕對年代，南楊壯T18H58木炭碳14測年數據經樹輪校正爲公元前3930-3648年^[4]，也就是說，在公元前3930-3648年間，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在南楊壯徹底取代了後岡一期文化。後岡一期文化被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取代這一歷史現象，在整個太行山兩側，甚至更大範圍內都是如此^[5]。正定南楊壯四期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對後岡一期文化的取代，正是《嘗麥解》所說的「執蚩尤，殺之於中冀」的歷史縮影。

銀雀山漢墓竹簡《孫臏兵法·見威王》「昔者，神戎戰斧遂，黃帝戰蜀祿」，蜀祿就是獨麓，即獨山之麓，後訛變爲涿鹿，在彭城（今徐州）之南。《鹽鐵論·結和》「軒轅戰涿鹿，殺兩昊、蚩尤而爲帝」，獨麓之戰是兩大集團的戰略決戰，北辛後岡文化部落集團的首領太昊、少昊及軍事領袖共工皆被殺，黃帝之子青陽成爲新的少昊。獨麓之戰發生在徐州，這意味著什麼呢？這說明在當時曲阜這個地方很重要，仰韶文化部落集團的武裝力量可能就駐扎在這裡，這是爲什麼以師兵爲營衛的黃帝在這裡禪地的主要原因。

黃帝的出生地應當在豫西靈寶黃帝鑄鼎原，那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核心地區。靈寶新石器時代遺址多達110餘處，其中以仰韶文化爲主，其密度之大，實屬罕見，其中又以中期的廟底溝類型爲主。種種跡象表明，該地區是仰韶文化中期的一個中心地帶^[6]。在黃帝聚鼎原，北陽平遺址面積達90萬平方米，西坡遺址現存面積40萬平方米，喬營遺址面積30多萬平方米，均屬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北陽平遺址文化層厚達4米，是一個長期堆積的以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遺存爲主的大型聚落，與周圍遺址相比，具有中心聚落的性質^[7]。西坡遺址具有仰韶文化史上最大的一座特大型房址F105，整體佔地面積達516平方米。F105工程浩大，單是房基坑土方量就有約1000立方米。

壽丘是北辛文化的地盤，說黃帝出生在壽丘是沒有根據的，但曲阜這個地方和黃帝的晚年關係密切，這也是爲什麼位於仰韶文化核心地區的橋山黃帝陵只有衣冠冢的原因。古本汲冢《竹書紀年》雲「黃帝仙去，其臣有左徹者，削木作黃帝之像，帥諸侯奉之」（《意林》卷四《抱朴子》），在黃帝鑄鼎原黃帝廟周圍發現周長500多米的灰溝，預示了大型圓形祭壇的跡象。削木爲像，說明黃帝並沒有歸葬故土。

軒轅黃帝是仰韶文化部落集團卓越的領袖，他那個時代仍處在母系氏族時期。晉文公時晉國大夫司空季子說「同姓爲兄弟，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爲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爲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爲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於黃帝，故皆爲姬姓」（《國語·晉語四》）。黃帝時期子女隨母，故言「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爲己姓」，之所以青陽與夷鼓與黃帝同姓，並不是隨黃帝姓，而是青陽與夷鼓的母親與黃帝同姓。母系氏族沒有父子關係，只有甥舅關係，故言「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

我們看《左傳》和《國語》，春秋時期的學者對黃帝時期的歷史事跡還是很清楚很具體的，這是因爲各國歷史的傳承和邦國自治的傳統沒有中斷，周室典籍沒有散亂。《史記·封禪書》「黃帝時萬諸侯，而神靈之封居七千」，《帝王世紀》「至於塗山之會諸侯，承唐虞之盛，執玉帛亦有萬國」，「逮湯受命，其能存者三千餘國」，「至周克商，制五等之封，凡千七百七十三國」，「其後諸侯相併，當春秋時尚有千二百國」，「至於戰國，存者十餘」，到了戰國時期，大量邦國被兼併，各邦國的歷史亦灰飛煙滅，王子朝之亂周室典籍入楚，所以和春秋時期的學者不同，戰國時期的學者已經沒有可靠的歷史傳承，就完全亂說一氣了。

仰韶文化晚期主要有兩個類型，一個是晉西南、關中和隴東地區的西王村類型，一個是以嵩山爲中心的伊洛鄭州地區的大河村類型。仰韶文化西王村類型後來演變爲廟底溝二期文化，年代爲公元前3000—前2500年。唐堯時期的陶寺文化由廟底溝二期文化發展而來，主要分布在晉南地區。

夏代二裡頭文化淵源於王灣三期文化，先周文化淵源於客省壯二期文化，王灣三期文化和客省壯二期文化均淵源於廟底溝二期文化，廟底溝二期文化淵源於仰韶文化晚期西王村類型。先商下七垣文化淵源於後岡二期文化，後岡二期文化淵源於仰韶文化大司空類型。由此可以看出，夏商周三代文化均淵源於仰韶文化。

[1]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中國考古學中碳十四年代數據集（1965-1991）》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

[2]張中培、喬梁《後岡一期文化研究》《考古學報》1992年第3期。

[3]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宋建忠、薛新民《北橄遺存分析》《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5期。

[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中國考古學中碳十四年代數據集（1965-1991）》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24頁。

[5]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正定南楊庄：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第164頁。

[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一工作隊、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門峽市文物工作隊、靈寶市文物保護管理所《河南靈寶市北陽平遺址調查》《考古》1999年第12期。

[7]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一工作隊、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門峽市文物工作隊、靈寶市文物保護管理所《河南靈寶市北陽平遺址調查》《考古》199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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