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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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身,雙腿卻因水腫連正常站立都有些困難。景行執意把他按回去,說:「你還是躺著吧,我來做就是。」

幾番推攘,高師傅還是敗下陣來。景行給他墊高了枕頭,讓他能靠在炕上,嘟囔道:「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胡說八道,我都兩年沒沾了。」他指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有些得意地笑了,說話略帶著沉重的呼吸,「你聞聞看,這屋子很久沒有酒氣了。」

景行燒了水,擱在炭爐上。他盯著等它燒開,沉聲說:「一會兒,我先去給你找個大夫。」

「嗐,大過年的找什麼大夫,多晦氣。等水燒開,把葯爐子拿出來,之前的葯煎一副喝了就是。記得拿外頭去煎,別弄得一屋子藥味。省得你聞了吃不下飯。」

景行不語,想到前塵往事。他有時晚上疼得厲害,景行也學著他的樣子給他按摩。他就會嘲笑:「傻子,這又不是胃寒,按按就管用的。」但始終他也沒讓他把手放開。

景行洗了豆角也拿過來剝,沒有說話。許久沉默後水終於燒開。他恍惚間伸手去拿,忘了拿塊布墊著,把銅壺柄燙了手。水壺打翻在炙熱的紅黑炭火間,像一陣甘霖,卻降落在阿鼻地獄的熔爐岩漿上。刺啦一聲悠長的哀鳴,冒出滾滾輕煙。兩人還是沒有說話。

他面目已經疼得扭曲,看見景行往屋外走,喊道:「你去哪裡?」

「去找大夫。」

「回來,不準去。」

「我可不想伺候你,都伺候別人一整年了,我累了。還是找個大夫來瞧瞧省事。」他把眼睛抬得老高,似乎那陣甘霖降落時,有那麼一星半點也沾濕他的眼帘。他拿過布包,就要推門離去。

「韓景行!」

他第一次這麼喊他,終於勒令住即將遠去的步伐。「你回來。」他似是嘆氣,又似是叮囑,最後伸出手於半空中,掌心朝下,四指內攏做招手狀,喘息道:「你來,給我按按。過會兒就不疼了。」

他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依言回首,坐在他床邊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替他揉按。景行說:「你真貪財,小病花不了多少錢的,熬成大病那才不得了。到時候真要砸鍋賣鐵了。」

他只是笑笑:「有些病不能花錢的。我告訴過你,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心思也不要永遠放在一處。我這麼愛錢,才不會把錢丟進水溝里。」

景行咬牙道:「我有錢的。花不了你的錢。」

他只是哂笑不語,默然凝視他。景行盤算著家當,他們的工錢都放在一處。上個月他投錢時還清點過,應該能維持一段時間。他剛要起來去床底拿竹藤箱,就被高師傅拉住手。

「不行的,你別鬧了。」他還是那樣看著他,忽然放溫柔了語氣,笑道:「過完年,你都十六了,怎麼還不懂事呢。今年九月,五年的契約就滿了。」他低下頭,低語說:「那錢是給你讀書用的,動不得。」

「我早就說了,我不愛讀書。」

「不管你愛不愛,你都要去念的。你的命,不能跟我一樣。你……是該去讀書的,不然一輩子做人下人。」他把手一翻覆蓋上來,布滿了溝壑,枯黃皮肉像是荒蕪的戈壁。他彷彿一生都在荒漠里耕耘,栽出了一株隸屬他的萱草。

那個新年,幾乎所有人都徹夜未眠。剛過十二點,成串的七彩煙花衝上黑夜搭起的巨大幕布。鞭炮爆竹同一時刻點燃,響徹雲霄,上窮碧落下黃泉,似乎在震示滿天神佛,無間惡鬼。他們才是真正的三界主宰,善與惡,生與死,幻與滅,都在彈指一瞬間。他們生就一雙般若妙目,可以看盡三千落花,萬遭擺渡;亦有一顆濁心,可以任意翻雲覆雨,在一方拳頭大小的世界裡,曆數貪嗔痴,謄寫形真理。

他在那一夜,對被幽暗黑雲遮擋的天樞星祈願,讓眾生解脫苦厄,或是讓他一人遺忘歲月滌盪後的斑駁殘痕。他是個書外人,學《拜月亭記》,卻尋不到一輪冰月,以祈禱換取心中片刻安寧。他在尋找天樞星,只是一目遠眺,只有拱形的夜色,像一座巨大的銅鐘罩在人間上空,屏蔽了光線和聲音。但他還是在祈禱,直到她的語笑聲忽然出現在耳畔。

「咯咯咯,你真傻,還學戲文里做這種事。我都知道是假的呀。」那聲音遙遠得很,卻又很真實。他懼怕黑暗,在夜幕下瘋狂地尋求天樞星的光芒,卻跌倒在悄然寂靜的暗夜中。

「景行哥哥,我陪你一起祈禱吧。」

她最後一句話,如是說,猶如一聲虔誠的佛偈。然後黑暗的某一個角落裡,有略微的白光亮起。東方既白,他記起她的名字。若昕,是在一日光陰熄滅的時辰里,他最想要看見的東西。

過完元宵,蔡家的人正式過來提親。而在去年九月,謝家就為若昀選好了人家,中上門戶,但所幸的是她過去後即是正房。不過謝欲並不在意。他根本沒有插手若昀的婚事,而是一味托給了孟氏和外面的媒婆。當孟氏來和他彙報最後選定的人家時,他蹙眉不語,嫌惡地擺手示意已知曉,便不再多問。月現出事,他根本就不願意深究,再去查清若昀是否為他親生。反正無論真相如何,這是一個在他眼中背叛他的女人所育的孽種。當初為家族顏面,對外說二姨太是失足落水,故就必須也光明正大地給予若昀本該擁有的東西。

在辦完這事後,謝欲終於可以為他的三小姐費心一場隆重婚事。雖然蔡玉鋮決定去念大學,所以這兩年還需準備一番,故兩家商議,待蔡玉鋮考進了學校之後,再行婚禮。雖然屆時她已十七歲,但改朝後,女子嫁齡普遍上升,尤其頒布國法,以「早婚足以使國弱種於世界」論,要求女子不得小於十六歲出嫁,雖然這並未得到很好的實施,也無民眾支持,最後不了了事,早婚現象依然司空見慣。然而有國法支持,所謂晚婚也不會遭人恥笑「待嫁老女」了。

她白日不再似以前那般痴纏著景行,雖也離不開,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都去孟氏房中跟著學規矩,以備將來做當家太太應有的能力。景行變得較為空閑,偶爾也會偷跑出去給他爹煎藥。若昕知道高師傅有疾後,也很憐憫,直說:「你要是錢不夠,就去問賬房裡要吧,就說我要用的。」

景行好笑地撇過臉,修剪一株萬年松,無心之談道:「我爹要是知道我拿了別人的錢,估計要氣死過去。」

「我要用的錢和你要用的錢有什麼區別。」

他怔住,持剪刀的手僵在枝葉後,又聽她說:「唉,你來看看。我走的直不直。娘總說我走路像麻雀似的。」

她在學習淑媛的步伐,較她之前已很有一番樣子。她在兩把椅子間來回練了一下午,並腿端坐時也有些林下風致的意味。他剛想回答,又聽見她自言自語道:「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你說他是更願意看我真正歡喜的樣子,還是這樣呆板做作的美態。」

一陣刺痛從指間傳來,他不慎合上了剪刀,而在左手中指已經拉出兩條很深的口子。他下意識地把手捏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她已經發現,立刻跑過來抓住景行的手,驚懼道:「天吶,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挽綠,去拿藥箱來。」

景行掙脫開她的雙手,把傷口收起。她突然的親昵舉動,之前再常見不過,此時卻顯得分外尷尬。「不牢小姐費心,我自己去包紮就好了。」

他往外面跑去,一路直奔到假山林。那裡是他和誠至首次相談的地方,也是他和她相遇的地方。他尋到了那個小山洞,從前誠至最喜歡待的地方。洞口有些狹小,對他現在的身形而言,很難再鑽入。四年就要過去了,他從當初十二歲的木訥男孩成長到如今十六歲。他在假山洞前,才發現自己悄然變化的模樣。身子高了一大截,肩膀也寬了不少。伸掌一看,也不再是當初「白菜縫裡的泥也洗不幹凈」的稚嫩小手。他其實並不很清楚,現在的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子。

上巳節那日,府中豆蔻及笄都一併來至湖畔踏青游春。今年回暖遲,春櫻來得晚,故此時正逢漫天花雨時節。幾人支起博山爐,各自焚香熏衣。若昕也不例外。她今日焚的是花蕊夫人衙香。君香取沉香棧香,又取龍腦麝香檀香為臣佐使。以蜜調之製成餅狀,擱置在香爐上。不一會兒就甜香四溢,氣味清澈沉靜。她享受這馥郁之氣,獨坐案前,專心縫製荷包,沒有像其他姑娘一般去掛花箋祈求良辰美景,見此良人。因為她已不需要。

景行見都是女子遊樂,長站於此有些無趣,故和她告假,想出去照顧父親。若昕應允了,囑咐道:「要是你爹需要什麼藥材,或是想請什麼大夫。你一定要來告訴我的。」

他頷首,徑直往外頭走去。在上石橋前,他見到了久違的玉玫。她穿著一身斗篷,在惠風中竟也顯得單薄瘦弱,彷彿面對的是風刀霜劍。她看見景行,走上前來,開口問:「聽說三小姐已經定親了?」

景行回答是。她又問:「那二小姐呢?」

他想起若昀此時身份尷尬,故她的婚事並沒有大張旗鼓聲張,想來玉玫幽居還並不知情。於是他也一一告知。

玉玫低下頭,悵然若失,忽然啞然失笑,「她一定恨死我了吧。所有人都以為是我害死了二姨太。」她抬目遠眺,喃喃道:「我今天原本是想出來看看,她好不好的。沒想到她還是沒能出來,聽說她進了佛堂。」

景行見她身邊並無人伺候。她是一個人跑出來的。他說:「四姨太太,您是在擔心誰好不好呢?」

「什麼?」她疑惑,以為是幻聽錯覺。

「其實您很清楚,二小姐和二姨太都不好,您也如是。就像——您的妹妹,也一樣不好。」景行不知為何,在玉玫面前,他很想肆無忌憚一次,直接解開了規矩鑄成的枷鎖,平靜地說:「但是更應該清楚,這些好與不好,都不是你們能決定的。」

他並不信月現會做出醜事。湖色月光中的身影一直盤桓在他的心上,至今清晰可見。那麼玉玫,也不過是一枚早就設計好走法的棋子。只是他想這執棋人並非僅有一個,且在互相更替,黑白雙方都無固定的主人。這盤棋也無勝負終點,最後必是以無獨有偶作罷。空起風波,終是徒勞,那她也不用知道連他都半夢半醒的真相。

「可我豈不是和那個畜 生一樣。即使我無意,但也毀了兩個人的一世。」

「您若是和他一樣,那此刻就應該是錦衣玉食,而不是單獨站在此處同我說話。奴才冒昧,說句心裡話。您的遭遇,是畜 生一人的錯。但那件事,無論是誰,其實都錯了。」

她們太痴迷。對手足,情愛,或卑賤或絕望或尊貴的過往痴迷到止步,再不願去觀賞除痴心以外的景緻。而謝欲和孟氏也大同小異,主動也好,被迫也好,對子嗣或是子女的痴戀,早已登峰造極,達到天下大同的境界。

這世間尚未天下為公,鰥寡孤獨,親老親幼,依然秉承著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準則和原則。但有一事,是所有人都默契十足地去履行,實踐,奉為終身教條。那就是對自然綱常的無上痴迷。例如女子理應依託男子,可輔之不可代之;例如傳宗接代的本分;例如父母應當為子女嘔心瀝血,例如富貴相依,富者貴,而貧者賤,是而笑貧不笑娼,正好賤在古時,就是貧窮的意義。民之眾私,便是民之眾公。對任何他們認為自然的事物,沉浸到無法自拔。

一如國號,不再是秦漢隋唐,宋元明清,以統治者所代表的身份立起一面旌旗,刺目的楷書隨風搖曳,昭告天下這國度的王究竟是誰。而如今,一破天荒,以「民」為國號,再也不是「君」的身份展示。不論是否名副其實,但起碼名終於有了,也是一大進步。好歹昭告天下:民之眾公,在態度上,有了名稱上的統一。終於名正言順地可以對痴迷的事物有一個更好的定義。

玉玫抬目,眼中終於泛起一點光澤。她迫切地問:「那我應該如何?」

景行停駐下,竭盡全力,用力扯出甚少有過的純凈而乾癟的笑意,囑咐道:「像你以前那樣。」他走了兩步又轉身,像是在叮囑一位相知許久的故人,語重心長地說:「一月前我在芳華園屋後的矮牆攔了籬笆,栽了些薔薇。它很好養,生性頑強,不論破敗荒野還是喧囂馬路,都能憑一方水土欣欣向榮。您可以學著照料,並不是什麼難事。以後我不能給您送薔薇了。」

他已於幾日前和孟氏回稟,提了五年契滿之事,又談及高師傅的身體,想到期就攜父回家照料。孟氏自然應允了,且笑道:「這幾年,你伺候三姑娘盡心儘力,我本應該謝你的。也不必等到九月,端午一過,你就去賬房支五百塊錢,跟你爹回家去吧。」

景行叩謝過她的恩典,他尚沒有告知若昕。因為他認為並沒有說的必要。而盤桓在他心上的還有另一重原因,他不知道該如何同她告別。是言簡意賅地說句「拜別」,還是用優美的辭藻堆砌出一篇感人肺腑的臨別言語,就像前人留下的詩篇——知己間告別最擅長的抒情手法。他想,他們之間應該能算上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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