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和《詩經》中所見周代思想意識

《尚書》也稱《書經》,或簡稱《書》,被列為傳統儒家經典之一。「尚」即「上」,上代以來之書,故名。是中國上古歷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彙編。《漢書》說《尚書》取材的時代是「上斷於堯,下論於秦」,「上斷於堯」未必靠得住,但是象《盤庚》這篇商王文告,可能是商朝的史官寫的,這已經是很古的歷史資料了。西漢初所存二十八篇,即《今文尚書》。另有祖傳漢武帝時在孔子住宅壁中發現的《古文尚書》和東晉梅賾所獻的偽《古文尚書》二種。現在通行的《十三經註疏》本《尚書》,就是《今文尚書》與偽《古文尚書》的合編。《尚書》中與哲學思想有關係的是:《洪範》、《大誥》、《康誥》、《召誥》、《洛誥》、《無逸》。其中《洪範》篇的原初就是商末周初的作品①,其餘幾篇可以代表周朝的統治者特別是周公的思想。司馬遷在作周史時,便以《尚書》為主要依據,有的全文收入,如《牧誓》、《金縢》等篇,有的收其一半。從記載形式看,《尚書》確有記言、記事之分,所謂典、謨、訓、誥、誓、命等,就是王侯對於臣僚的講演、命令、宣言和談話記錄,均屬「記言」之作。「記事」的作品較少,僅有《金縢》、《顧命》兩篇。前者記述周公藏書金縢之匱(銅繩捆束的匣子),成王開匣取書,看到周公旦的祝辭,了解其忠誠之後大為感動的全過程;後者敘述了成王臨終遺囑和康王繼位登基、朝享諸侯的全過程。記事的篇章在西周還屬少量,這當是一種新興的文體。  《尚書》中的《洪範》通過武王與箕子的對話,提出了關於「五行」的觀念。「五」指五物,「行」指運動。「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元素的運動變化。《洪範》認為水性潤下、火性炎上、木可曲直、金可變革、土宜生長莊稼。這雖然是從表面現象上去說明五種物質各自的屬性,但是它認為世界萬事萬物都由這五種基本元素構成,則是一種解釋世界生成的樸素唯物論觀念。對此,我們在上一章的第一節中已做了分析,在這裡就不重複了。  ①  學術界對於《洪範》篇的產生年代說法不一。自劉節先生著《洪範疏證》(1928 年)之後,許多學者都認同《洪範》為戰國作品。當然也有認為是春秋時代的,也有認為是秦漢時代的。劉起釪先生曾著《洪範成書時代考》一文(載《中國社會科學》1980 年第 3 期),經「思想內容上的」詳細考證,又認為「《洪範》的原本最初當是商代的」。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哲學史》中則認為:《洪範》中所講的箕子「曾為殷朝父師,是商奴隸主貴族中的開明分子,曾被紂囚禁。《洪範》中有些部分是後人的解釋,混入正文的」。根據這些大家的主張,我們姑且認為《洪範》的雛形「原本」產生於商末周初,只是後人(如春秋戰國等)「混入」一些解釋。  考察神權政治的演變過程,是研究《尚書》內容的重要方面。從《尚書》的記載來看,神權政治基本上可分為兩個階段。商以前是第一階段,商以後是第二階段。在《尚書》中,屬於商代以前的一共有九篇,其中虞夏四篇,商代五篇。虞夏四篇顯然屬於後人的追記或假託,難以據為信史。商代五篇則基本上是真的,從這五篇的記載來看,可以窺見當時神權政治的大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均引《湯誓》)「先王有服,恪謹天命。」「予迓續乃命於天。」「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迪高後丕乃崇降弗祥。」(均引《盤庚》)這裡的「天」和「上帝」就是宇宙的最高主宰。天子是代天行令的人,所以不但一般人要絕對服從上帝的命令,就是天子也要服從上帝的命令,他代表上帝來行使征討和賞罰。要而言之,這就是神權政治的基本內容。  在《尚書》中,記載了神權政治的第二階段是從周代統治者對傳統的宗教神學提出修正開始的。這裡主要是提出了「德」與「天」、與「民」、與「罰」的關係。「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祇祇,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於天,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均引《康誥》)「肆王惟德用,和懌先後迷民。」(《梓材》)「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召誥》)在這裡,我們首先看到周代統治者對於「德」的重視。這個「德」不但跟「天」有聯繫,而且跟「民」也有聯繫。「德」是上天意志的體現,只有推行「德」政,上帝才不會斷絕天子的大命,並使他永遠保持大命。同時也只有推行「德」政,才能獲得「民」的擁護。文王由於有德才開創了周國;紂王由於失「德「才招致殷商的滅亡。可見「德」是關係國家興亡的大事。正因如此,周代統治者鄭重其事地提出了「敬德」。由於「德」和「天」有密不可分的聯繫,所以「敬德」也就是「敬天」;又因為「德」和「民」也有密不可分的聯繫,所以「敬德」也就是「保民」。因而後人把這種思想歸納為「敬德保民」或「敬天保民」,這種思想在《尚書》中占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周書十九篇,從不同角度反覆強調並一再宣揚的,也就是這種「敬天保民」的思想。  但是周代統治者並沒有把「德」看成是萬能的,因此除了「德」之外他們還從法上提出了「罰」,並且把「德」和「罰」結合在一起,叫做「明德慎罰」。儘管說要「慎罰」,但從《尚書》的記載來看,這種「罰」卻是十分嚴厲的。「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意思是:根據周代的利益,可以延用殷商的法律規定,該用刑的用刑,該殺的殺)「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意思是:破壞上天所賜的人倫之道,就要迅速根據文王所定刑法嚴懲不貸)「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意思是:對聚眾飲酒者要全部抓獲解進京城,我們要處死他們)《尚書》中有非常豐富的法律內容,其「明德慎罰」的思想對後代影響很大,後代統治者的「德威兼施」、「寬猛相濟」的思想就是在《尚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後來《左傳》中的「民本」思想,其源頭也可以看作是《尚書》中的「敬天保民」思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尚書》的政治思想是後代統治者政治思想的藍本。因此,深入研究《尚書》對於研究我國古代上層建築,具有重要意義。  再說《詩經》。《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它雖然屬於文學作品,但是由於其中有許多西周時代的思想史資料,所以在此我們給與較詳細的介紹。《詩經》原本只稱作《詩》,後來被儒家列為經典之一,所以稱為《詩經》。大抵是周初至春秋中葉的作品,而編成於春秋時代,共三百零五篇,分為「風」、「雅」、「頌」三大類。相傳周王室有派專人(稱「行人」或「遒人」)收集民間詩歌制度,稱為「采詩」,後人或以為其中不少作品的輯集與這種制度有關。《詩經》中的「國風」部分,現代研究者一般認為大都是民間詩歌,不少篇章揭露了當時政治的黑暗和混亂,貴族統治集團對人民的壓迫和剝削,於人民的勞動和愛情生活也有所反映。出於統治階級的「雅」、「頌」部分,有些是宴會的樂歌;也有不少暴露時政的作品,表現了對周室趨於衰落的不安和憂慮;還有一些祀神祭祖的詩,提供了關於周的興起、周初經濟制度和生產情況的重要資料,但其主旨在於歌頌功德,宣揚統治者承天受命的思想。  《詩經》中表現了相當多的天道思想。我們知道,西周時人的「天人合一」思想是從上帝神與祖先神的結合出發的,由此產生了周初的天命觀。到了周公時代,這種天命觀有了一次變革,即一方面依然保留宗教的信仰,另一方面又補充了倫理思想即「有德有孝,四方為則」。然而《詩經》卻違背這一正統思想,它不但責難上帝神,而且懷疑祖先神。這種意識形態具有唯物論的思想萌芽,在客觀上可以說是周初思想的否定。下面引述一些主要詩句。  「天方艱難,曰喪厥國。」  「天降喪亂,滅我立王。降此蟊賊,稼穡卒癢,哀恫中國,具贅卒荒。」  「瞻卬昊天,則不我惠。孔填不寧,降此大厲。邦靡有定,士民其瘵。」  「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旻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優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  「不弔昊天,亂靡有定。」  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上帝雖然在意識中沒有被完全否定,但好象變樣了,反常了。這是懷疑上帝並接近於否定上帝的思想表現。人們懷疑或否定上帝,時常是社會危機的反映。對比一下「周頌」和「大雅文王」的天命觀,便知道周初的上帝神是如何值得「以天為宗」,厲王以後的上帝神是如何遭受人的攻擊。宣王中興,曾一度使上帝復活,但已經沒有周初那樣,凡大事必說天與上帝的授受了。比如「大雅」和「小雅」中的許多詩,就沒有一句提到天帝的命令,而如果按周初的思路,一定是首先說「天命匪解」、「今王嗣受厥命」。當然偶爾也提到「天」字,比如:「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監有周,昭假於天。保茲天子,生仲山甫。」這裡所出現的「天」字如跟周初的「天」字相比較,就會發現很大不同。第一,周初天命的功用在邏輯上是全稱,只要配天受命,命就一如人意。此處所講的天命在邏輯上是特稱,僅以降生佐王的大臣為天命。第二,周初配天命的原則在邏輯上是特稱,天命只與先王結合,降福子孫。此處所講的配天命的原則是全稱,不但貴族可以配天,而且一般的人民也和天命有關了。因此可以說,周初天命觀已經對現實讓步了。  天命思想的變革,一方面懷疑上帝與天,另一方面便要懷疑先王祖宗了。比如:「昊天上帝,則不我遺。胡不相畏,先祖於摧。」「群公先正,則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寧忍予?」「藐藐昊天,無不克鞏。無忝皇祖,式救爾後。」(均《大雅》)「先祖匪人,胡寧忍予?」「父母生我,胡俾我瘉?」(均《小雅》)詩章很明顯地指出,先祖、皇祖、父母都不能賜子孫以福祿了,在大命告終的時候,祖先神對子孫沒有一點援救。反之,人在不畏天的時候,也就要把先祖推翻了。  在西周統治者的思想意識中,上帝和祖先是兩大支柱。然而一旦這種支柱動搖,臣民就要產生藐視、諷刺甚至反對統治者的思想觀念了。《小雅》中有位作者「巷伯」(後代的掖庭長),他是周天子的一個侍人(後代的宦官),他作詩就對周天子的昏聵發泄不滿,說這位天子好聽阿諛讒言,因此好人受氣,壞人當道。統治階級內部的日益腐朽,勞動人民的苦難必然更加嚴重,於是他們會更加不滿,呼喊得更為強烈。魏風《伐檀》大約就是伐木的奴隸喊出的抗議呼聲: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他們對那些不勞而食的奴隸主發出了義正嚴辭的質問:「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勞動人民樸素簡明地道出了人生的正確準則:不勞者不得食。  平民的生活,也日益下降。魏風的《碩鼠》,蓋是當時的「國人」的呼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它將剝削者比喻為肥胖的老鼠,人民終年供養著它,而它卻不顧人民的死活。這種情景描寫得惟妙惟肖,貼切生動。當人民百無聊賴,憧憬著一個美好的「樂土」的時候,宗周的舊秩序也就行將崩潰了。在小雅《十月之交》里,當時一位知識分子——士,敏感地覺察到了時代的脈搏,變革的前兆,於是向社會發出了警告: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好)。÷  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懲!÷閃電劈空,江河沸騰,山崩地裂,上下易位的政治大變革將要來到了,正如詩人所預言的,西周王朝也隨即復滅。這首詩是《詩經》中唯一有確切的寫作年月可考的,因為它開篇說「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由於指出了日蝕的月份,日期(朔日)和日子的干支(辛卯),因此後代的天文學家推算出這一天是公元前七七六年(周幽王六年)的夏曆十月初一日。我們知道,過了五年之後(公元前七七一年)西周王朝就在內外夾擊之中崩潰了。隨著春秋時代的來臨,古代社會就出現了巨大的變革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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