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失落的貴族風範(一):「舉二代三恪」

中華民族失落的貴族風範(一):「舉二代三恪」

來自專欄對青史翻個白眼

馬克思認為,如何對待女人,可以衡量整個人類的文明教養程度。這話當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但觀察人類文明進步程度的視角可以有好多,如何對待失敗者也應該算其中之一。中國的歷史,大家已經習慣了「勝者為王敗者寇」的叢林法則,認可了勝利者對失敗者任意處置的權力,並視為當然。這種血淋淋的叢林法則背後,不知流淌著多少失敗者的血淚和屈辱!但這種野蠻的行徑卻並非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的,我們的民族也曾經有過善待失敗者的溫情,比如禮樂文明時代的 「舉二代三恪」。這條曾經在改朝換代之際被奉為圭臬的原則,流風餘韻一直延續到魏晉,從中還可以窺見中華民族失落的貴族范兒。嗣後則徒具形式,有時成為改朝換代的遮羞布,更野蠻的如清,連著塊遮羞布也不要,直接對明統治者的後裔大揮屠刀,甚至連隱匿在民間七十多年的朱三太子也不放過。

最早對「二代三恪」制度做出較詳細描述的是《禮記·樂記》:

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於薊,封帝堯之後於祝,封帝舜之後於陳;下車而封夏後氏之後於杞,投殷之後於宋。

《樂記》借孔子之口對周王朝定鼎時「舉二代三恪」的情況做了概括,儘管一些細節與史實有出入。武王伐商後,雖然誅殺了紂及其幫凶,但對於商王朝的後裔則相當的寬容,將商王紂的兒子武庚封於殷,統領有商都周圍的地盤及商遺民。另外又在武庚的周圍又封了自己的三個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來監視遏制他,謂之「三監」。不久,武王駕崩,成王年幼,「三監」與攝政的周公不睦。看到有機可乘,武庚與「三監」勾結再度起兵,想重振大商王朝。周公當機立斷,在爭取周王朝兩個實力派大佬太公、召公的支持後,果斷出兵平叛,「誅武庚、管叔,放蔡叔」。然而周公並沒有因為武庚的叛亂就將殷人趕盡殺絕,他又封紂王的哥哥微子於宋,取代武庚統領殷大部分遺民並奉殷祀。這就是宋國的來由。新興的周王朝封大禹之後於杞以奉夏祀,封微子於宋,是為「舉二代」。 所謂「二代」,是指此前的兩個王朝夏和商,又稱「二王」。「天子存二代之後」,以示尊賢。此外,武王又封黃帝之後於祝,帝堯之後於薊,帝舜之後於陳。黃帝、堯、舜後裔的封國祝、薊、陳,據東漢經學大師鄭玄的解釋,稱為「三恪」。不過,對「三恪」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子產的話:「昔虞閼父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後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諸陳,以備三恪。」杜預解釋說:「周得天下,封夏﹑殷二王后,又封舜後,謂之恪,並二王后為三國。其禮轉降,示敬而已,故曰三恪。」認為「三恪」是指作為「二王之後」再加上「陳」,因為陳的規格有所降低,故稱「恪」。

「舉二代三恪」並不僅僅是給他們封塊地盤,相比周王室其他的同姓諸侯和異姓功臣的封國,他們擁有更高的地位,享有更多特權。

何休在《公羊傳·隱公三年》注中說「王者封二王后,地方百里,爵稱公,客而不臣也」。周天子對二王之後封以公爵,待以賓禮,不把他們當作臣子,而是奉為上賓。周代的爵分為五等:公、侯、伯、子、男,其中公是最高的一等。在周王室所封建的諸侯中,只有杞、宋為公爵,可以世襲。周公、太公、召公雖然也是公爵,但那是因為擔任三公之故,他們封國魯、齊、燕則僅僅是侯爵。後來的所謂的齊桓公、魯庄公、燕昭王、楚莊王等這些名號,都是自封的。尤其可笑的是楚莊王,其實他的爵位僅僅是子,比男略高一級。《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又載皇武子答鄭伯的話:「宋,先代之後,於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喪拜焉。」「膰」是祭祀祖廟(在周代為文王、武王的廟)的祭肉。在古代,「國之大事,惟祀與戎」,祭祀是國家至為重要的政治活動。只有極少數地位高的諸侯國才能分得天子祭祖之肉。這類的諸侯國,一類是周天子的同宗,分給他祭肉是表示親親,比如魯國和晉國;其二即使作為周天子客人的杞、宋二國;再就是周王室衰落後,代替周天子維持天下秩序的霸主,比如齊桓公。宋國能分得周天子祭祖所用的「膰」肉,表明宋國在周王室享有非同尋常的地位。另外,周天子駕崩後,宋公去弔喪,新即位的嗣天子要答拜,用平等的禮節。這一點也是其他諸侯國沒法比的。

作為周王室的貴賓級客人,周天子還允許杞、宋國兩國以天子之禮樂祭祖,沿用其祖先的曆法。鄭玄說:「王者存二代而封及五,郊天用天子禮以祭其始祖,行其正朔,此謂通三統也。」這裡所謂的「封及五」,即是指「舉二代三恪」。一般而言,新王朝革命成功,都要「改正朔」,頒布新的曆法。夏王朝的曆法,和今天的農曆相近,以一月為歲首,謂之「建寅月」;商王朝的曆法,以農曆的十二月為歲首,謂之「建丑月」;而周王朝頒布的新曆法則是以十一月為歲首,謂之「建子月」。本來,天子頒布的曆法要全國通行,叫作「奉其正朔」,表示臣服。周王朝允許夏、商二代的後裔各自行用自己祖先的曆法,不奉其正朔,與周曆合稱「三統」,這是一種規格相當高的禮遇。

其實,杞、宋兩國不僅是享有高規格的禮遇,他們幾乎不向周天子承擔任何實際的義務。據《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載,這一年晉國主持黃父會盟,準備會同諸侯安定王室。晉大夫趙鞅提出要諸侯「輸王粟,具戍人」,讓參與會盟的每個諸侯國向衰落到無法自存的周王室輸送糧食,並提供軍隊,而參與會盟的宋大夫樂大心直接予以拒絕:「我不輸粟。我於周為客,若之何使客?」樂大心的主張雖然為趙鞅駁回,理由是自踐土會盟以來,宋明確承諾過「同恤王室」,並且「何役之不會,而何盟之不同」,早已不把自己當做客人看待,自願同其它諸侯國一起承擔尊王的義務。但這至少說明,按照周王朝的禮樂制度,宋確實沒有向周王室輸貢納賦的義務。不僅不向周王室承擔貢賦義務,「二王之後不考功」,也不向周天子述職,幾乎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王國。

作為禮樂文明的一項重要內容,天子「舉二代三恪」的實質,是本著人道主義精神,給失敗者以出路,尊重他們的基本權利和尊嚴。惟其如此,失敗者才能失敗得起,不會走極端,有利於減少社會仇恨,培養正當競爭的社會氛圍。相反,那種對失敗者趕盡殺絕的野蠻手段,不僅會激起失敗者拚死抵抗,更是對人性的摧殘,使整個人類社會退回到弱肉強食的叢林階段。更可悲的是,在政治叢林中,沒有永遠的強者。這邊廂殺人的屠刀血猶未乾,那邊廂自己的子孫已成別人俎上之肉。在中國歷史上,自出身與社會底層的劉裕爬上皇位直至明清易代,這樣的悲劇演了一千多年,尤以南北朝改朝換代之際慘烈。草根出身的劉裕自然不懂選什麼貴族風範,在逼迫晉恭帝禪位後,派人將其刺殺,為斬草除根,又對晉宗室大揮屠刀,屠戮殆盡。然而世道輪迴,才過半個世紀,同樣的悲劇又在他的子孫身上重演,他的孫子宋順帝劉准在蕭道成的脅迫下同樣不得已禪位:

帝當臨軒,不肯出,逃於佛蓋之下,王敬則勒兵殿庭,以板輿入迎帝。太后懼,自帥閹人索得之,敬則啟譬令出,引令升車。帝收淚謂敬則曰:「欲見殺乎?」敬則曰:「出居別宮耳。官先取司馬家亦如此。」帝泣而彈指曰:「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

輪到他出場扮演禪讓大戲的配角時,順帝嚇得逃在佛像後面不敢出。無奈那邊廂王敬則已帶兵入宮威逼,太后只好親自帶領太監把他搜出交給王敬則。順帝嚇得大哭,在被王敬則強行拉上車後,這位年方十三歲的少年忍住眼淚,問王敬則:「是不是要殺我?」替人辦事的王敬則只得安慰他:「只是給你換個宮殿住,當年你們家也是這麼對待司馬家的。」當年他祖父劉裕怎麼屠戮司馬氏的,這位懵懂少年可能不知,但他已隱隱感覺到事情絕不是如王敬則所說「出居別宮耳」那麼簡單,驚恐之餘,發出了人生最後的哀嘆:「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不到一年,劉准莫名其妙的死去,但這不是蕭道成屠殺的終結。「宋受晉終,馬氏遂為廢姓;齊受宋禪, 劉宗盡見誅夷」,當然,蕭道成也僅僅是重複了劉裕的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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