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樹

許願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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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樹

文/紙生

圖/《deemo》

我是一棵樹。

我旁邊有個幼兒園。或者說,我被種在一個幼兒園旁邊。

不知道從哪一屆小朋友開始,他們說我是許願樹,只要把自己的願望寫在下來掛在樹上,願望就會實現。

所以,漸漸地,我的身上掛滿了紙條。

於是乎,我……抑鬱了。

抑鬱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對許願樹來講。我敢說這世界上80%的許願樹都患有抑鬱症,剩下那20%正在患抑鬱症的路上。

驚訝嗎?不,其實你稍微想想就明白了,人家好端端一棵樹,甭管多大歲數吧,你給人家樹枝上掛個吊墜,葉子上寫寫畫畫,樹榦的縫隙里塞小紙條貼便利貼,然後天天有人拜祖宗一樣拜你,擱你你能忍嗎?你要能忍你就不是樹。

話說回來,他們要是能給我好吃好喝地供著那也罷了,但是這幫熊孩子許完願連個來給我澆水的都沒有,甚至還有幾個小男孩乘著課間跑我腳底下來撒尿,並且比賽誰尿得高……我跟你講,我要是能動的話,我第一個把他們雞兒打斷。

但是我動不了,我只能憋著。憋著憋著就給我憋抑鬱了。

所以為了緩解這種抑鬱,我只好每天讀一讀他們在我身上貼的願望。

「想要一個變形金剛。」

讓你爸買去。

「期末考試雙百分。」

自己學。

「暑假作業自動做完。」

活在夢裡。

「撿到一萬塊錢。」

你能撿到我自殺。

「希望所有人的願望都實現。」

哎喲真是個小機靈鬼。

「抑鬱症早點治好。」

嗯?看到這個願望我一愣,這張紙皺巴巴的還有汗漬,明顯是剛被人貼上去的。我順著紙條尾巴的方向看去,樹底下正站著一個用心禱告的小女孩。

哎呀這麼慘你也有抑鬱症啊?我心裡感嘆,咱們是同病相憐啊,可惜我幫不了你。

小女孩突然睜眼問:「許願樹也會得抑鬱症嗎?」

你能聽到我說話?

小女孩點點頭說:「能啊,我能聽見別人心裡的聲音。我給班裡的小朋友們說,但是他們都不信,說我這是得了病變傻了,我問他們是什麼病,他們都不告訴我,我就不和他們說話了,不說話我也能聽見他們心裡的聲音。但是我們老師又批評我,說我再不和同學說話遲早要得抑鬱症,我說我沒有,她就要叫我家長,我就來許願……」

……你話癆成這個樣子得了抑鬱症才鬼咧。

小女孩驚喜地問:「原來我沒有得抑鬱症嗎?」

你沒有你不是別瞎說啊。

小女孩雀躍道:「太好了!我不用被請家長了!謝謝你啊許願樹!」說完轉身直奔幼兒園。她身上穿著粉色系的及膝裙,腳下蹬一雙涼鞋,在路上跑得飛快,像個一身英氣決意奔赴戰場的公主。我目送著她跑進「小天使幼兒園」的大門裡,心裡開始計時。

過了差不多30分鐘後,我看見小女孩擦著眼淚走到校門口,然後灰溜溜地跟著校門口的一對夫妻走進教學樓。

不請家長?呵呵,不存在的小妹妹。你要是說你能和樹交流那請家長都是輕的,分分鐘給你扭送到精神病院去。抑鬱症?多撈哦。

放學後,那個小女孩又來了。

她一來就對我說:「許願樹爺爺,謝謝你幫我實現願望,但我還是被叫家長了,因為他們不相信我能和你說話……」

等等等等,我怎麼就實現你的願望了?

小女孩歪歪頭眨眨眼睛:

「抑鬱症呀,你不是治好了我的抑鬱症嗎?」

emmmmm算是吧。

小女孩失望地說:「唉,剛才我應該再許一個不被叫家長的願望的,這樣就不會被罵了……呀,我該回家了,晚到家又要被爸爸媽媽罵了。」

小女孩臨走前向我揮手,說:「明天見哦許願樹爺爺!」

明天見……不對我怎麼成爺爺了?

就這樣,我有了我生命里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人類朋友。

一個人,一棵樹,能夠成為朋友。聽起來是不是挺扯淡的?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這麼扯淡,否則我身上這些紙條從哪來的?

「小天使幼兒園」的對面是「小天使小學」。

大部分從「小天使幼兒園」里畢業的熊孩子們,都會去「小天使小學」繼續學習。

小女孩當然也不例外。

學習之餘,她也會經常來跟我說話。

她是個話癆——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比熊孩子更恐怖的生物,那一定是話癆的熊孩子——她經常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

「樹爺爺你有爸爸嗎?你有媽媽嗎?你爸爸在哪裡?你媽媽在哪裡?」

「樹爺爺你叫什麼?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嗎?你會數學嗎?你吃肉嗎?你小時候挨過打嗎?」

……

當然,除了這些傻問題外,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在聊她學校里的話題。我很珍惜我這個人類朋友,所以她每次說起什麼事兒時,我都絞盡腦汁去回答她。

「我今天上課舉了兩次手!兩次回答問題都答對了!老師獎勵我一朵小紅花!」

牛批牛批!我心裡說,同時搖動葉子,試圖把我的情感表現得充沛些。

就這樣,她告訴了我很多事,比如她叫陳可欣,她父母在某某銀行工作,她家住某小區3號樓,她將來有什麼理想;我也告訴了她很多事,比如我並不能實現願望,我能呼出氧氣但必須在白天,我不吃肉也不吃菜。

我每說一個她都咯咯笑,笑到喘不上氣才說:

「樹爺爺好奇怪啊。」

她笑一會,停下來,用手輕輕摸一摸我身上貼著的便利貼,說:「我給你把這些撕下來吧。」

我忙說別別你會被打的。

她很驚訝:「為什麼?反正你也不能給他們實現願望,我撕下來怎麼了?」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想了老半天都想不出來一個有理有據又聽起來比較美好的解釋,最後只好昧著良心說,因為……我覺著這個挺好看的。

要死要死,這跟我說喜歡女裝有什麼區別?

她也狐疑地打量了我幾眼:「好看?」

我豁出去了,說好看!喜歡!

一陣風吹過來,吹得我身上五顏六色的便利貼迎風飄揚,看起來像件花花綠綠的裙子。

她皺眉,打了個寒顫。

打完寒顫,她想了一會,又說:

「那我給你整理一下吧。」

她上小學以後,來我這兒的時間就不如以前那麼長了。她也不再叫我「樹爺爺」,轉而叫我「大樹」、「阿樹」、「樹樹」這種越來越……噁心的叫法。我很想拒絕她這麼叫我,奈何嘴長在她身上我也管不了。她還跟我說她們班裡同學都是這麼叫的。

我說我不信。

她就給我舉例說她陳可欣就叫欣欣,她有個閨蜜李甜甜就叫甜甜,她前座那個女生叫璐璐,后座那個叫陽陽……

我說那你接著叫我爺爺啊。

她皺皺鼻子:「你的聲音又不老,我為什麼要叫你爺爺?」

我問你還能聽出聲音老不老啊?

「一開始聽不出來,聽得多了就聽出來了。你聲音很年輕的,不像有些人,看上去很年輕,心裡的聲音其實很老的。」

我想了一會,勉為其難地說,那樹樹就樹樹吧,我忍了。

她沖我扮個鬼臉,說:「我誇你聲音年輕的時候你明明很高興吧!我都聽到了!口嫌體直!」

現在的女孩都這麼早熟嗎。

我也曾問過她關於聽到別人心聲這件事的問題。

我問她,你每時每刻都能聽見別人心裡的聲音嗎?

她搖搖頭:「不是啊,只有那個人離我很近的時候我才能聽到。」

很近是多近?

她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忽然站直了。

「就——這麼近。」她說著,轉過身來——她原本是背倚著我的,現在她轉過來,伸出雙手,環抱住我,把頭輕輕靠在我的樹榦上。

她……靠我!

我靠!

這一刻我無比憤恨自己是一棵樹。

我居然連回應一個女孩的擁抱都做不到。

她就這麼安靜地抱著我,抱了好一會兒,我都緊張得快窒息了,突然感覺樹皮上多了點水分。

下雨了?沒有。

她哭了。

我頓時慌了,說哭啥啊為啥哭啊你怎麼了有啥事說出來啊別哭啊。

她破涕為笑,放開我:「被樹樹的『裙子』扎疼啦!」

我立刻知道她不是為這個哭的。

她當然也知道我知道她不是為這個哭的。

我想問,但問不出口。

她既然不對我明說,那就是不想讓我知道。

為什麼不想讓我知道?因為我是樹不是人嗎?

那天她回去得比平常早很多。

那天太陽在天上高高掛著,溫度像是要烤化柏油。

那天,我和她之間的空氣被陽光蒸得奇形怪狀,我看到的她是扭曲的。

她離開我的樹蔭以後,我就無法為她遮陽了。

因為我只是一棵樹。

那天之後,她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都沒來過。

我從她同學的隻言片語里聽說,她的父母離異了,她必須選擇跟其中的一個人走。

我還聽說,她父母都不喜歡她,而是更喜歡她的堂弟。

我又聽說,她父母為了爭搶她弟弟的撫養權大打出手,為了放棄她的撫養權反目成仇。

綜上所述,本樹認為她父母是傻逼。

還好,最讓我擔心的事沒有發生。

過了一個月,也許是兩個月,她又來了。她的面色憔悴,但她一看到我就興奮地揮著手說:

「樹樹,我來啦!」

這是我唯一一次沒有對「樹樹」這個昵稱產生反感。

她走過來,又一次抱住我,又一次靠著我哭了。

這次我把我身上的葉子垂落,讓風吹動它們,撫過她的臉頰。

我沒有手臂,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對她說,許個願吧。

她啞著嗓子,問:「你真把你當許願樹啦?」

我說相信我,會實現的。

她看了我一會,閉上眼,雙手合十,許願。

我不知道她許了什麼願望,我沒有她那樣聽到別人心聲的能力,我甚至不能保證她這個願望實現。我能做的只是以一棵樹的身份,在她默默祈禱時莊嚴、肅穆、站得筆直。

等她許完願,我勸她說,多和同學們玩呀,別這麼孤立。

她點頭說好。

後來,她來找我的次數少了很多。

我還挺開心的,因為我想她和她的同學們交流得不錯。

直到有一天,她帶了她班上一個小男生過來,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其實我能聽見別人的心聲,這棵許願樹的心聲我也能聽見,我以前閑著沒事的時候經常和它聊天,來,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然後她指著那個小男生對我說:

「樹樹,這是我朋友,我們倆關係很好的。」

小男生很靦腆,撓了撓頭說:

「你、你好,我是陳可欣的好朋友,請多關照。」

我沒理他們。

她看我一動不動,問:

「樹樹?」

我沒動。

「樹樹?」

我保持絕對的靜止。

她好像也生氣了,沉著臉說:「樹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咱們說話,咱們先走吧。」

她拉著那個小男孩走了。

我呆在那兒,心煩意亂地站了一天。

站立,原本是樹的本能,但是那天我站得有些累,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可我不能躺下,一旦躺下我就死了。

我不想死,也不想活著。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我是一棵樹,樹能和人類成為朋友已經是件很荒誕的事,難道我還在期望些別的?

不可能不可能,我這麼理性的一棵樹,不會做那種情緒化的事。我不理他,只是因為我懶得理他,對,就是這樣。

但是她為什麼要把我們倆的事情告訴其他人呢?

因為那個人在她心裡很重要嗎?

又或者那個小男生是她的追求者,她告訴他我的存在,是為了讓他死心?

再或者,她是想讓我們倆成為朋友?

想不通想不通,現在女孩的想法可真讓樹想不通。

但是無論怎麼說,我都不認為我會有第二個人類朋友,我頂天立地一棵樹,生來就該孤獨。至於她……不過是我漫長生命里的一個過客罷了,我失去她,無非是早與晚的區別。不錯,就是這樣。

這樣、這樣,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一切都是這樣。

但我為什麼還是不爽呢?

她很久不來找我,應該是生氣了。

而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個小男生居然來找我了。

他站在我旁邊,伸出手拍著我的樹榦問:

「許願樹,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能的話就抖一下葉子。」

我猶豫了一會,抖了抖葉子。

他欣喜地說:「哇,你真的能聽見!她果然沒有騙我!」

你是不是找打?

欣喜完了,他的情緒又低落下來,對我說:

「我這次來,是想拜託你一件事。

「陳可欣家裡發生的事情,你一定都聽說了。我們都擔心她家裡出事以後會消沉、自閉,但是她似乎並沒有,還和以前一樣,和我們打鬧、開玩笑。」

「不過,我覺得她還是變了。她很少笑了。」

「也許她自己都沒注意到,但是我發現了,她一個人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錶情,一和我們說話就什麼表情都有了。就好像戴了張面具一樣。」

「她以前告訴我,她能聽到別人的心聲,我覺得她是騙我的,後來我相信了。」

「可是現在,我感覺她依靠著這些把自己偽裝了起來,讓別人摸不透她的想法。」

「你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嗎?我想你也不知道吧。」

「所以我希望你能幫她,讓她從這樣的自我封閉里走出來。」

他用充滿希冀的眼神看著我,說:

「許願樹,這是我的願望,你能幫我實現嗎?」

她又來了。

她裝出一副平淡的樣子,好像十分漫不經心地走到我旁邊,問:「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我說還行。

然後我們沉默。

她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問:「那天……你為什麼不理他?」

我說那小屁孩我記著,小時候在我身上撒過尿。

她笑了:「就因為這個?」

我說就因為這個。

然後我們大笑。

那天我和她聊到很晚。我們說了很多有的沒的,從天南聊到海北。她講話的時候我晃動葉子,我講話的時候她為我整理身上的便利貼。

她有段時間沒來過,所以新的熊孩子們在我身上貼上了新的「願望便利貼」,把她原本整理好的顏色弄亂了。我說話的時候她就把那些後來貼的按以前的顏色分好:紅的和紅的放一起,黃的和黃的放在一起,白的和白的放在一起,像在縫補一件百褶裙。等她把我身上的便利貼全部整理完時,我說的也差不多了,她就向我揮揮手,說:

「樹樹,我回去啦,明天見!」

我擺動枝葉,和她道別。

看起來我們聊得很愉快。

但我終究沒敢問她,究竟是跟她父親走的還是跟她母親走的。

我也沒敢問她對我是怎麼想的,對那個小男生又是怎麼想的。

我假裝和她沒有隔閡,我假裝我們依然像往常那樣聊天。在那些過去的日子裡,我的枝葉被陽光滋潤得朝氣蓬勃,她就抱著雙腿,躲在我的蔭庇下,看遠處的高樓大廈和高樓大廈頂上的雲。清風緩緩來,從我和她之間躍過,讓世界的每一絲稜角都柔軟如幼獸的皮毛。那個時候什麼悲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什麼未來都還沒來得及來,人還沒有長大,我也沒有變老。

那個時候大概是春天。

可惜,有春天就一定會有夏天。

我以為她那日離去時被夏天扭曲的光影不過是暫時的,等到夏天過去就好了,但我沒想到即便夏天過去了,她的光影也還是扭曲的。

有些傷也許一輩子都好不了。樹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回不去啦。

她能聽到別人的心聲,那麼有誰能聽到她的心聲呢?

我嗎?我不行啊,我只是一棵樹啊。

許願樹,那也是樹啊。

她來找我的時間越來越不固定,有時很早,有時很晚。

我猜想她最近的生活一定很不如意,但是我不問,她也不說。

後來她再來我身邊時,她的話越來越少,我的話也越來越無趣,到了最後,我們倆都不再說話,她靜靜靠在我身上,站一兩個小時,然後離開。

我想再過兩年,也許一年,我就要失去我這個朋友了。她會去異地上大學,然後找工作,最後找個合適的人把自己嫁了,徹底遠離這個給她不美好回憶的家。到時我這個「發小兒」就隔著千里給她送上最誠摯的祝福,如果我能收到一份請柬或者喜糖的話。

我說過,她是我漫長生命里的一個過客。什麼是過客?過客就是那個你早晚都得失去的人。她註定要從你的生命里穿過去。她來的時候你惡聲惡氣趕不走她,她走的時候你死皮賴臉也留不住她。她就像你走在草野里突然驚動的一隻小兔子,小兔子從你的面前「唰」地躥過去就是躥過去了,你還指望它躥過去的時候撞到樹上不成?不現實嘛。

我是一棵樹,所以我好好地站著就好啦,我不能跳到小兔子逃跑的路上讓它撞我,我也不能跳到她面前不讓她走。樹是不會跳的,樹只會站著,站著站著一直站到死,僅此而已。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現在可以在任何一天失去她。

我相信她也一樣。

她也可以在任何一天離開我。

在一段牽絆結束的時候,總是那個先離開的人看起來更無情一些。但是假如她真的走了,那麼究竟誰會更難受?她?還是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個成語叫守株待兔,是講一個農夫種地的時候忽然有隻兔子跑過來在樹上撞死了,然後他就不再種地,天天守著樹,等著下一隻兔子。我和她之間就像是這個故事一樣,只不過我不是故事裡的人,我是故事裡的樹。

大家都說這個人如何如何,但是沒人心疼故事裡的樹。其實這是樹和兔子的故事啊,你看那隻兔子不由分說地就來撞了樹一下,還是那種用儘力氣用盡生命的撞法,一下子把那棵樹撞得心猿意馬坐立難安,然後樹就陪著農夫一起等,可是他們左等右等都等不來下一隻兔子。等著等著農夫餓死了,樹還在等。

怪誰呢?怪那隻一開始撞上來的兔子嗎?還是怪那棵傻傻的樹呢?

可是兔子它沒錯啊,兔子只是慌不擇路罷了。

她當初不也正是因為慌不擇路,才來到我面前,虔誠地掛上那張寫著「希望抑鬱症早點治好」的便利貼么?

但是她不會永遠慌不擇路,就像那個故事一樣,沒有哪個腦袋正常的兔子會撞到樹上,也沒有哪個腦袋正常的人會守在樹旁邊。這個故事裡總共有三個傻逼,一個撞在樹上死了;一個在樹旁邊餓死了;還有一個傻逼等到那兩個傻逼死了以後還在等,誰也不知道它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走了,那就剩我一個傻逼了。

我無法確切地說出,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因為我每天見到她的時間越來越少,頻率也越來越低,從每天兩個小時到每天一個小時,再從每天一個小時到每兩天一個小時,然後間隔變成三五天,變成一星期,直到後來連續兩周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才知道,她大約的確是離開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我……我就是挺想喝酒的。我看別的樹都有人給他們掛一套輸液裝置,上面白色的袋子里裝著營養液,下面是輸液管和插進樹皮的針頭。我希望有人也來給我掛一個,袋子裡面裝一點酒就好。可惜,身邊的大人小孩來了又去,沒有一個給我掛酒的。

他們非但不給我掛酒,還繼續往我身上貼花花綠綠滿是不幹膠的便利貼,把她整理好的顏色又弄亂了。

弄亂了也好,我想,這樣我就能一邊讀新的願望,一邊忘記她了。

新的願望很多,而且很雜;承載著這些新願望的便利貼的顏色也就更多、更雜。於是我每天都有讀不完的願望。這些願望千奇百怪,一層蓋過一層,要把我整個兒埋起來。這時那些肅清市容的人來了。他們把我身上的的便利貼撕下來用垃圾車運走,三天一趟。按照8毛錢一斤的價格,一趟就能賣個十多塊錢。

我蠻欣慰的,這算我幫他們掙的錢吧?我也很厲害的嘛。光站著就能創造十幾塊的剩餘價值,我要是到了什麼寺里廟裡洞天福地,那不得千兒八百的掙?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情場失意商場得意,還挺有道理。

但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

沒過多久,那些來我身上貼便利貼的熊孩子越來越少,更多的人在人行道上舉起手機;馬路上出現各式各樣我沒見過的車輛,紅綠燈旁加裝了發出「噠噠噠」聲音的提示裝置,街道里再無昏暗的路燈,路燈下再無昏暗的角落。微信與支付寶橫行,打字與語音並飛,我很久沒有見過人掏出現金,也很久沒有聽到人們談論起有趣的消息。

這樣的變化是從何時發生的?又是在何時壯大的?我不知道。也許當它冒出苗頭的時候,我被她蒙蔽了視線;也許是它天生就不接納我這樣的生靈。

我漸覺難以融入與理解這時的社會,我只好看著。

我讀完了願望後就看這些景象,從日出看到月升,從月升看到日落。

而那些肅清市容的人漸漸很少再來,就像她當時那樣。

但我身上的便利貼依舊日漸減少,因為每日總有風刮過去,每日總有紙條滾落下去。那些記載著孩子們或妄想或祈願的紙,落到地上便被人踩;落到路上便被車碾。沒人在意這些垃圾,除了四五點鐘清掃大街的清潔工。

我已親眼見過好幾個孩子在我身邊逡巡,尋找他們曾寫下的願望,卻終究不曾找到。於是有的大哭,有的反以為這是已趨實現的徵兆,固而大笑。我無端由地恐慌且悲傷起來,我想他們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我無能為力。

直到後來的一日,一位環衛工人終於不能忍受摳拾細碎垃圾的煩惱,走過來用掃帚將我身上貼著的紙條全部颳去,收攏進他的簸箕里,以圖一勞永逸。

我終於沒有願望讀了。

我終於得以解脫了。

我終於赤身裸體地站在了這座城市裡。

我上次赤然站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記不起,因為我不敢回憶,我生怕一不小心就回想起那些極力忘卻的東西。

連過去都不敢回憶——這時我確然已一無所有了。

而當我認識到我一無所有之後,我也終於確實抑鬱了。

陳可欣是這座城市裡學成且算得上衣錦還鄉的少數人。當她帶著她在異地讀研認識的男友回到中小學同學會時,同學們都驚詫於她談吐自若的氣度,全然不像十多年前那個自閉、叛逆、仇視他人的女孩。

陳可欣能在握手時聽到他們對過去自己的批判,這些人表裡不一正如自己多年前所知道的那樣,但她不會再對他們顯露絲毫厭惡或鄙視。從父母離異那日開始,她就已把「虛與委蛇」劃作生存的必需並奉為圭臬。日復一日之下,她偶爾也有亟需發泄的情況,而她最常用的方法是在一棵樹下呆坐兩個小時。

她男友在同學聚會裡笑談他們走遍大學校園看樹的趣事,引起大家快活的笑聲和羨慕。她聽了一會,忽然想去找那棵最初的樹。

她想到就去做。她憑著自己對他們的洞悉找了個借口溜出來,沿著那條她很多年前走過很多次的路往那棵樹的方向走。路兩旁剛開始還很繁華,已經修葺到了讓她看不出原來模樣的程度;但越往後走就越荒涼,越荒涼也讓她越熟悉。她漸漸看出那些曾經的小賣部、文具店的影子,好像走在時光隧道里一樣。

她走啊走,沒多時就看見了「小天使幼兒園」和「小天使小學」的大門。

再轉過前面那個轉角,就能看見樹樹了。她想。

她走過那個轉角。

樹果然還在那裡。

但是樹上的枝葉枯黃,一副病殃殃的樣子,樹上還掛著營養液。

她走過去,伸手輕拍著樹榦,用老友重逢相見歡的語氣說:

「樹樹,我來啦。」

好像他們不過分開一小時一樣。

十一

再次看到她的時候,我不知道用何種語氣、何種態度去面對她。

當然,我更不知道她會用何種語氣、何種態度來面對我。

她走到我身邊,伸手輕輕拍了我兩下,用那種老友重逢相見歡的語氣對我說:

「樹樹,我來啦。」

我忽然就不糾結了。

我說,你來啦。

我又問,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我以這兩句話為起點,和她寒暄起來。

看著她往我這邊走的時候,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說的,我想說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年過得多難受,你知不知道這個時代對樹多不友好,你知不知道我本來都以為自己不是傻逼了,結果被這個時代逼著像傻逼一樣站了這麼些年,你知不知道我連口酒都沒來得及喝就被掛上了營養液。

但是她走過來以後,我發現這些都沒必要說。最多告訴她一句,我真的抑鬱了。

她會聽嗎?會吧。她會同情嗎?也會吧。她會理解嗎?不會吧。

那就算了吧。

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我竟然還是賊心不死,期盼著哪天這隻撞死在樹上的兔子能再在樹上撞死一次,哎,許願樹啊許願樹,你說你不傻逼誰傻逼,活該。

我和她客客氣氣地聊,十分鐘後就無話可說。然後她說懶得回去應付她那些同學和男友,就在我旁邊坐下。

她一直坐到十一點,才起身拍拍屁股,對我說:

「我回去啦。」

我說嗯。

然後她走了,我目送著她穿過一盞盞路燈,最後在那個轉角轉過身,她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

她沒和我說再見。

之前那次離開,她雖然不聲不響就走了,但是走之前那次還是說過再見的。

這次她卻沒有說。

她是不是不會再來了?

想到這我又急得想抽自己嘴巴,說好忘了以前的事,怎麼又想起來了呢?

然後我聽見了轉角的爭吵聲。

爭吵聲來自一男一女,女聲是她,我很熟悉,男聲我卻很陌生。

她既驚又怒,問:「你跟著我幹嗎?」

男人發出冷笑的聲音,話語裡帶著幾分酒意:「幹嗎?我看看你跑到這做什麼勾當!」

「我做什麼關你什麼事?讓開!」

「怎麼不關我事?你不是我女朋友么?」男人說,「女朋友」三個字咬得很重。

「你……你放屁!」她氣急,只說出這麼一句來。

「明明是你讓我裝你男朋友見同學的,現在見完了就不認了?」男人嘿嘿地笑,緊接著話鋒一轉,罵道,「你他媽就是個婊子!」跟著他這句話的還有一個耳光,「啪」地一下把她扇到在地,使得她的上半身從轉角那裡露出來,然後他開始踹她的肚子、她的頭。

他一邊踹一邊罵:「婊子!賤貨!狗日的東西!你爸媽都不要你,你現在跟老子裝什麼大牌!你當時求爺爺告奶奶在學校里僱人,這會又給老子擺眼色!」

她在地上哭喊。

男人踹了一會,大概是累了,停下來歇了口氣,她抓住這個空當就想跑,但是男人直接撲過來,把她壓在地上,也讓我看見了他的上半身。

他上面穿著西裝領帶,大半是散亂的;臉和脖子都是紅的,一看就是喝多了。他騎在她身上,一隻手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另一隻手開始扒她的衣服。她被這個凶神惡煞的男人嚇到了,躺在地上忘了呼救。

你傻啊!你快叫救命啊!我心裡咆哮著。

一直到他的手伸進她的內衣里,她才如夢初醒。她尖叫著,身上爆發出一股力氣,趁著男人注意力渙散把他推下去,然後爬起來迅速往我這個方向跑。

你傻X啊!我這邊是死路啊!你跑過來有什麼用!我簡直要被她氣死了。

她一邊跑一邊哭著喊:「救命——」

她身後的男人罵了一聲,朝她追了過來。

哇你是讓我救你嗎?但是我咋救啊?我一棵動都不動了的樹我能救誰啊?

她哭,不說話,繼續往我這邊跑,好像她認定我了一樣。

她在離我還有兩三米的地方被那個男人追上了。男人把她按在地上,扇打她的臉。她尖叫、扭動,竭力往我這個方向爬。終於,她爬到了我身邊,背靠著我。

男人撲上來,像豬一樣把鼻子拱在她脖子上,喉嚨里發出得意的喘息聲。

她還在掙扎,精疲力竭地喊著:「救命……救命……」

我說我不是不想救啊但我真的就是一棵樹啊!我沒有手沒有腳連嘴巴都沒有我能幹什麼啊!我要是有手有腳有嘴巴還能讓你走嗎?我是樹好吧朋友,樹!我一棵樹能幹什麼?我能幹的最厲害的事就是把我身上的葉子全抖掉然後讓他指著我用葛平老師的語氣說:「哇!光頭!」有用嗎?

她正哽咽得厲害,聽見我說光頭卻沒忍住笑了,差點把自己嗆到。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你……話癆……抑鬱個鬼。」

我聽見她這句話,忽然斷片兒了。

不過我立刻就反應過來,說我靠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光頭好笑嗎?多大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你們女生的心思我是真的看不懂。行了行了我有辦法了……來來來閃開!看法寶!

她感覺身後一空,連忙往旁邊一扭。

她扭身的瞬間,身後的樹轟然倒下,把躲閃不及的男人壓在樹下。

男人斷了四五根肋骨,在樹下呻吟。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了很久,才掏出手機,撥了120。

救護車很快到了。他們把男人從樹下拉出來,抬上救護車;給她做了包紮,裹上毛毯。

沒有人救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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