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解讀」是一個並不存在的偽概念

「過度解讀」是一個並不存在的偽概念

來自專欄有覺悟社27 人贊了文章

來聊一聊這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關於「過度解讀」這四個字本身無需介紹,在各種場合它被用得太多了。我們只需在網上點開一本書,一部電影或動漫,最好作者還是什麼魯迅、姜文、庵野秀明之類的,評論區必然會出現這四個字。只要劇情主題稍微複雜一點的作品,一定會有人對其詳加解讀,也一定會出現反對方認為這是在過度解讀。

那麼解讀到底有沒有「過度」一說呢?

恐怕是沒有的。

對於一部文藝作品,只有「優秀」的解讀,「平庸」的解讀和「差勁」的解讀,而並不存在「過不過度」的說法。

關鍵就在於這個「度」字上。我們所謂「過度」的意思,其實就是指偏離了作者原意的程度。譬如「窗帘為什麼是藍色」、「魚眼睛裡詭異的光」、「另一棵樹也是棗樹」……這些經典的例子,它們往往發生在語文閱讀題里,作者本來可能確實沒有什麼深意,但是閱讀理解卻要求回答者對此做出背後含義的解釋。

這裡就涉及到了一個主體的問題,我們到底是在解讀作者,還是在解讀作品?如果是前者,就應該去揣摩作者的本意,並且盡量還原出來——但這是偵探的工作。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討論和評價的其實就是作品本身,所以其實根本就不用去還原作者當時的意圖。因為——

作者創作時的表達≠作品能夠表現出的意義。

其實只要把虛擬的電影或小說換成現實的雕塑等實物就很好理解了。藝術家在創造雕塑的時候會不會融入自己的表達和想法?這是一定的。但是他要表達的,不一定都能實現;大家看到的,也不一定是他要表達的。例如下面這類出現在很多校園中的主題雕塑——

「讀書頂個鳥用。」

這些雕塑的作者們使用捧書的少女和小鳥的意象應該是要表達出一種青春朝氣,積極向上的意思,但這些雕塑具體的動作確實是不顧書本抬頭看鳥。於是就誕生了「讀書頂個鳥用」——它是一個戲謔性的、幽默的解讀,你可以不認同,但不能說它是錯的,因為這樣的解讀既符合人物的動作形態,也不違背校園生活的背景邏輯,即使它是出自學生對於說教的一種反叛。這是因為雕塑是一件實物,創作者在製作它時不可能完美地還原自己心中所想的樣子,而一旦創作出來了,它就成為了一個現實存在的物品。我們不需要知道作者是誰,對著這麼一件事物,觀眾們可以從無數不同的角度,根據不同心境和思緒來闡述它的意義。所謂「意圖謬誤」的概念,正是指人們常常將作者的創作意圖與對作品的價值判斷混為一談, 並以前者代替後者。但我們在解讀作品時,本來就不必把作者的理解當成唯一的標準答案,既然沒有標準答案,也就沒有對錯之說,更沒有什麼「過度」的概念。

這就是塔可夫斯基所說的:「當一部電影上映後就不再屬於創作者,而是屬於它的觀眾。」

知乎上有一個很經典的問題,關於前幾年大火的《董小姐》中的那一句歌詞的含義。最後作者宋冬野本人出來回答了——

非常有戲劇性效果。但這是在說其他回答就是對於歌詞的過度解讀嗎?並不是,請注意原問題——「為什麼《董小姐》里「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共鳴?」。大家的解讀和分析,恰恰就是在講述自己的共鳴,而不是糾結於宋冬野自己到底是什麼想的。

我們再來了解一個概念,哲學家唐納德·戴維森提出來的「徹底詮釋」理論。簡而言之,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的,也沒有任何翻譯能夠做到百分之百的還原,換言之,作品本就不可能被「徹底詮釋」。觀眾要想真正完全理解《EVA》,除非是大家都接受人類補完計劃,跟庵野老賊一起化作橙汁融為一體——好像這還真的恰好契合了《EVA》的主題。所以,這種完全極致的還原本來就是做不到也毫無必要的,所謂的追求一致是一個動態的、多維的過程,而非靜態的、絕對的。也就是說,一件作品的意義並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包括作者給出的答案。宋冬野在寫那句歌詞時沒有想太多,就是隨便比喻了一下。但是這句歌詞里他事實提到了野馬和草原,這不是憑空出現的,作者潛意識裡就選擇了這兩種事物作為表達。那麼這句歌詞誕生之後就已經成為了一個被創造出來的獨立意象,聽眾避不可免地會聯想到草原與野馬的關係,而大家都有著共同的基本生活經驗和見識,知道野馬與草原這兩種事物是有聯繫的,可以構建起衝突關係的,那麼當然會誕生出屬於自己的理解。

詩句也是如此,那句大家都會背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按照正統的解釋,原文其實是在寫愛情,但是後來被人引用都是作為讚譽奉獻精神,一般用在描述老師身上。說起來,這算不算一個典型的過度解讀的例子呢?首先,它本意是描述愛情也是基於人們的合情推理,李商隱是古人,我們不可能有機會去問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其次,也是上文提到過的,沒有過度的說法,只有角度不同,重點是這句詩而不是李商隱。作為單獨的作品,春蠶和蠟燭的意象是可以與讀者產生共鳴的,這個犧牲的自然過程也非常適合用於形容奉獻精神,所以這就是一個合理的解讀。這樣的解讀讓詩句煥發了新意,含義變得更加豐富,它也得以存續千年,繼續在世間流傳,這與李商隱最初創造它的本意是描述愛情並不衝突。

那麼既然誰都可以解讀,為什麼解讀還是會有好壞之分呢?而且往往好的解讀,也確實是更貼近於作者的原意呢?這就涉及到了下一個概念,關於解讀的「視角」

要理解作者視角與讀者視角有著多麼大的差距,我們不妨想像一下這樣的坐標軸。中間是零點,零點左邊是讀者,零點右邊是作者。看到-99的讀者與看到-1的讀者,所想已經千差萬別,但仍然是負數,與能看到+1的人所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舞台劇中有一個「花瓶理論」,那就是舞台上出現的任何東西,哪怕只是一個花瓶,也一定有其意義。誕生這種意義未必會在觀眾身上得到反饋,或者它作為道具的效果達到了,誕生觀眾不會刻意去考慮其發揮的作用。從創作者的角度,即使沒有擔任過導演,哪怕只是做過視頻的人都一定有體會——作品最後呈現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是有意義的。做視頻的時候要反覆修改幾秒甚至幾幀的畫面,這裡刪掉捨不得,那裡配不上bgm要重來;包括寫作,一句話反覆刪改,一個標點符號可能會影響閱讀的節奏,這個詞用得不妥要改……這些創作的痕迹在最後的成品中觀眾是幾乎看不到的,他們只能見到結果,而不知道為什麼。所以從觀眾的視角很難理解一個一晃而過的鏡頭有什麼深意,即使那背後可能是幾個月的布景準備和演員幾十個小時的反覆排演。如果有人指出來了,也經常會被歸於「過度解讀」。這就是視角不同帶來的立場偏差,也是考驗創作者們的地方,怎樣讓觀眾不僅能欣賞作品本體,還能理解到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苦心。

再來看看下面這兩張圖。

美麗的星空,主題是前面的樹杈和山脈,背景繁星作為點綴。可如果我們有意地把焦點對在後面的星空,試試看會發生什麼?這可能需要一定的空間想像力,努力調整一下自己的視點,別看眼前的景物,盯著星空。你會突然發現這兩張照片立刻從大自然風景的文藝范兒,變成了遨遊宇宙的科幻風格,甚至讓人有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無言震撼感。當你意識到天上那些閃著光的小點點,是一個個巨大的天體星球,瞬間就會察覺到前景的樹和山是多麼的渺小,自己就好像站在一個宇宙飛船的露天平台上一樣,直視著浩渺無垠的寰宇。這就是視角從負到正的跨越,這種體驗就是有如此之大的差別。

所以,真實的情況是,任何作品只要誕生,就已經是一個充滿了無限解讀可能的事物。但不存在過度解讀並不代表解讀就沒有門檻,正因為作者與讀者的視角差距如此之大,其實大多數時候觀眾不僅不是「過度」解讀,而是壓根都還沒能理解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更遑論對於作品本身更深層次的分析。有太多浮躁的人,遠沒有看到樹影背後那令人敬畏的浩瀚星空,就開始自以為是地對著一棵樹的剪影夸夸其談,並臆想著與作者意圖契合的所謂度量。而對於那些眼中倒映著繁星卻默不作聲的思考者,不明所以,卻又氣急敗壞地為對方扣上了「過度解讀」的帽子。

那麼一般被人們稱作「過度解讀」的差勁解讀到底是什麼樣的解讀呢?還是用最好舉例的姜文老師的作品,《讓子彈飛》已經是一部最能雅俗共賞的人人都能看懂的商業片。影片開頭是馬拉著火車在前進,這裡就出現了一種解讀,叫做這是在象徵「馬列主義」。

注意了,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差勁的解讀。

我們不能說它過度,因為它連邊都沒摸到。

這個解讀僅僅是從「馬拉列車」的字面意思,將其縮寫,然後一看,哦縮成兩個字正好是馬列啊,這不是政治理論嘛,多有逼格,多有內涵,所以這是馬列主義。至於這個邏輯是怎麼跳躍的,無從談起。

關鍵是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叫列車不叫火車呢?

因為「馬火主義」貌似就編不下去了吧。

事實上,馬拉火車本來就存在,當年慈禧體驗唐胥鐵路時就是這麼乾的,甚至還讓太監來拉過。在國外,19世紀末,這種「城市畜力軌道公共運輸系統」也非常盛行。導演姜文壓根不會強行用文字遊戲來做一個這麼沒頭沒腦的、莫名其妙的表達。這種解讀之所以差勁,就是因為懶惰,只是單純地從作品中歸納出一點元素,因為看起來會體現自己的高明(其實並沒有),所以沾沾自喜地趕緊喊了出來。

這就是解讀者的實力與作者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暴露出的尷尬。《讓子彈飛》是民國背景+荒誕故事,出現馬拉火車並不稀奇,作者只是構建出了一個符合作品世界觀的情境。之前提到解讀應該是針對作品而非作者,沒有過度但是分好壞,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反例。它既脫離了故事的本意去咬文嚼字,邏輯上也無法自圓其說,所以並不能說服其他人。如果要解讀,就必須順著作品的視角來看待,你可以認為它是在諷刺落後的生產力與制度在拖動著社會前進,體現出了不搭調的荒誕感,這才是能說服人的解讀,況且即使這麼去解讀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

這麼看來,語文課教我們的訓練其實也沒有錯,只有自身的知識水平提高了,才能理解並領會到更多藝術創作的手法,以及從更多的意象中欣賞到有美學價值與內涵的象徵意義。只是考卷上的問題誤導了大家,「作者為什麼要這麼寫?」——這依舊是從「作者中心論」的角度去讓人揣測一個不可能真正揣測得出的標準答案,甚至更準確地說——答題者揣測的明明不是作者,而是出題人的解讀,

所以,請記住,解讀不是在探求「作者為什麼這麼說」,而是找尋「我能從中看到什麼」。我們解讀的是作品,而非作者。我們不應該去死記硬背答案里總結的魯迅在這段話中想要表達什麼,而是從祥林嫂、孔乙己、阿Q的故事本身去自己體味其中的諷刺、批判與悲憫。何況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作者其實是要比讀者想得更多的,所以請不要輕易否定或嘲笑那些天馬行空的腦洞。相反,能夠創造出一個獨立於作者之外,邏輯自強又能映射現實的藝術作品,供人去盡情發掘和討論,正是大師們的厲害之處。經典的畫作總是悄然暗合黃金分割比例,出眾的音樂無需聽懂歌詞也能讓人共鳴,優秀的故事從不在具體文字上搬弄造作,而是通過主題的共鳴來震撼人心……真正經典的作品從來都不是專制的、封閉的,而是開放的、經得起各種解讀的。

當拋棄「過度解讀」這個概念後,你會發現自己在欣賞時變得輕鬆了很多,變成了與作者平等的,可以對作品理性看待的主人。也不會再輕易被不同的聲音所激怒,將它們打為異見,讓自己陷入偏激與片面中去。當然,最幸福的事情肯定還是自己的解讀與其他人甚至作者本人不謀而合,那種思想的碰撞與靈魂的偶遇的巧合,大概就是鑒賞這件事最大的快樂了,畢竟吶——塵音繁雜,百鳥爭鳴,高山流水,難覓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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