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件古物在這裡聚合 | 博物館主題詩選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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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9 年法國大革命猛烈而戲劇般的爆發為公共博物館誕生創造了條件，這不僅是法國歷史上的一次革命，而且還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即將博物館從專制權力的象徵變成一種教育公民從而服務於國家集體利益的工具。從此，公共博物館攜帶著
啟蒙精神與浪漫主義的元敘事
參與到社會文化、知識觀念的生產中。
——尹凱《人文與理性：博物館展覽的詩學與政治學》

Park Street Church | Arshile Gorky 1924 局部

博物館

（波蘭）維斯瓦娃 · 辛波斯卡

這裡有餐盤而沒有食慾。

有結婚婚戒，但愛情至少已有三百年

未獲回報。

這裡有一把扇子——粉紅的臉蛋哪裡去了？

這裡有幾把劍——憤怒哪裡去了？

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因為永恆缺貨

一萬件古物在這裡聚合。

土裡土氣的守衛美夢正酣，

他的短髭撐靠在展示櫥窗上。

金屬，陶器，鳥的羽毛

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

只有古埃及黃毛丫頭的髮夾嗤嗤傻笑。

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

至於我，你瞧，還活著。

和我的衣服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這傢伙戰鬥的意志超乎想像！

多想在我離去之後繼續存活！

陳黎、張芬齡譯

選自（波蘭）維斯瓦娃 · 辛波斯卡，《萬物靜默如迷辛波斯卡詩選》，陳黎、張芬齡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

Shostakovich Museum of Art | Boris Kustodiev

博物館

楊煉

孤獨並非最後的據點它什麼也不是

純粹的死亡猶如擺在大廳里的花朵

鮮艷脖子被剪斷

一個三月淡淡散發出甜味兒

血應當被忽略因而更像傑作

並非燈光代替了陽光照耀

這根黃金的枝條才幹枯

黑夜與黑夜的大理石畫框被磨亮

鳥叫聲青銅斧頭劈下時

從未降落的雨布置天空僅有的內容

和我們一個順從移動的話題

更悠閑地坐在畫外

看著自己被大師刮掉

選自楊煉《周年之雪楊煉集（1982-2014）》，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

愛爾蘭國立博物館

（蘇格蘭）紹萊·麥克林

在這些邪惡的日子裡，

厄爾斯特的老傷口還在潰爛，

在歐洲的心臟里，

在每個蓋爾人的心臟里，

在每個自知是蓋爾人的心臟里，

我一無作為，只在

愛爾蘭國立博物館裡

看了那團已經變黑的血跡．

有點髒了，在一件襯衣上，

它曾穿在那位英雄身上．

他是我最愛的一位，

在所有曾經面對槍彈和刺刀，

坦克和馬隊，

或者猛烈爆炸的炸彈的人當中；

這件襯衫穿在康諾利身上，

在愛爾蘭郵政總局裡，

當他為犧牲作好準備，

讓自己坐上一張椅子，

一張比愛爾蘭的塔拉山上的

還要神聖的椅子。

偉大的英雄仍舊坐在

那張椅子上，

在郵政局裡戰鬥著，

在愛丁堡的街道上打掃著。

王佐良譯

選自《英國詩選》，王佐良主編，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

Gobelin above the Entrance of the Museum"Message Biblique Marc Chagall" | Marc Chagall 1971

在博物館

（英）哈代

這裡有一隻會唱歌的鳥，早已天光不見，

她在人類到來之前就在大地上飛翔；

這裡有昨晚我聽到的一種最低的女低音，

此時有她甜蜜的歌聲仍然留在我心上

此類夢幻是時間，當時鳥兒的咕咕聲

並未消逝，而是融入，或將會融入，

同我聽到的聲音一起，融入曠野的空間無形，

在無休止的宇宙歌聲里將其旋律重複。

王宏印譯

選自《托馬斯 · 哈代詩歌精譯》，（英）哈代著，王宏印譯，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6年。

去過博物館

翟永明

去過博物館

乘車或有時徒步

我在中午時分走過

簇新的台階和悲悼的石柱

那些白襯衣上打著領結的人

在詢問永恆是不是值得

一個重要的下午?

許多年前的夜晚？

我喜歡對月禮拜、祝禱

我熟悉那些祭事、那些成語

甚至知道與天合一的唯一方式

等候穿堂風過

我的白髮垂過斷牆殘垣

去過博物館

見到許多熟悉之物

古老的劍戟和它們的主人

見過宮殿行將傾圮

見過死去的朋友在活人中棲身

還有古老歷史中的重要角色

如今只是死亡的侍從

替它手拿拂塵奔往於迷津

在一堆作古的人面前

幾個歇斯底里的頭顱

仍在討論：「去或者留？」

許多年前的下午

三座黑山上

坐看暮色流失

已看出必然身亡的真相

正如鶴髮長者坐定在

他棕色的蒲團上

頭頂閃光

我的稟性愚鈍

而他有著白色蒼老的眉眼

示我以一片樹葉

何謂去或留？

去過博物館

多少鳥篆帛畫

彷彿自我前生而來

那些棕黃的男女、開裂的小腳

我認識它們個個面無表情

帶有過去時間的寂靜

月亮在蓮藕和冷水中浮游

拍打著舊時的雄心

如今仍在飄動

那斑駁的戰袍

隨風而起的駟馬乘騎

誰還能識辨：去或留?

三五個思慕者幾個情人

在長幅畫軸前淡淡地爭論

他們內心快樂外表也美麗

許多年前的清晨

我突然出生

在往返的窮途上蔚然長成

再看那養育者降生者

一隻百鳥象徵著長生不老

執迷於各種藥物睡姿安寧

成為我嚇壞了的靈魂

特有的風景

我的稟性孝順但卻

靠了死亡而生

去過博物館

一群上班的人

一群睡意深沉下班的人

分別走過

他們不會再一個下午

看到恐懼

選自《大街上傳來的旋律》，翟永明著，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

Visit to a Museum | Edgar Degas 1880

博物館，在莫迪里阿尼

朱永良

當我坐在古根海姆博物館

坐在一件藝術品——

紙做的沙發上休息。

我不知道這裡有莫迪里阿尼。

這座曾被猛烈抨擊的博物館

彷彿是一個充滿貴族的上院

維護著藝術的等級制，

其實，藝術自古就有等級。

真和善都會隨時間而演變，

唯有美如同那不朽的落日

總是帶著輝煌的色彩，

美並不完全求助於經驗。

一般來說藝術史是個博物館，

也可以說博物館就是藝術史，

但在這裡我清晰地感覺到：

藝術就是——莫迪里阿尼。

選自《另一個比喻》，朱永良著，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

在包頭博物館看岩畫

——贈吳憫

森子

陰山緊挨著枕頭,睡成風箏式的斷片，

起點是個大晴天。

青草尚未起床，洗臉，梳頭，

對馬①一個身軀，加減同時在運算

多和少轉換了心和眼的位置。

生殖告訴石頭，這件事比大爆炸

還難以描述，黑斑不停地

跳出颶風口，沒有隱私，

只有做和不做的坦誠。

在豹子與羊之間，有一個人

緩存對視的緊張；

在一支矛投出，永不抵達的剎那，

伸手就可以抓住矛盾；

危機似乎早已化解，但豹子並不這麼看。

2013.10.17

①對馬，岩畫樣式,兩個頭共用一個身子。

選自《森子詩選》，森子著，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

Square in front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s in Moscow（局部） | Vasily Surikov

博物館裡的一尊男性雕像

非亞

有一天我把自己

拿去展覽，燈光是

一層，羞恥的白蠟

和橄欖油

我幾乎沒有知覺

在旁邊，一個服務生

靜靜站在那裡

有兩個人

（兩個女人和兩個男士）

把頭湊近，標籤

白色

名字：非亞

出生年月：1965年4月

來自於亞洲

中國，廣西的

某個角落

他們

掰著指頭

在那裡細算

此雕像，距現在

有若干年若干年

當天色轉暗，燈

一盞一盞

熄滅

最後一名工作人員

把沉重的大門

關閉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

站在大理石上

周圍，一個波浪般的黑夜

從走廊涌過來

開始風化的我，我看到窗外

對面的咖啡館，又開始熱鬧

垃圾桶里，有一些

廢棄的紙杯

和狗屎

2004.3.25

Museum | Hiro Yamagata 1984

路過烏拉尼亞博物館入門 [1]

臧棣

走出朦朧之物。比烏拉尼亞[2]博物館

更能節約北京時間的參照物

幾乎沒有。柏林的希臘

一點也不女神，就彷彿愛和美

並不以你我為對象；但為了

給前年去過的土耳其一個面子，

它也不以生活之謎為對象。

傍晚的巴赫，用橡樹的新葉就能收集到；

而樹的前方也是樹的左邊，

一匹並不存在的藍馬

正給比禮貌還緩慢的賓士讓路。

如果還想深入的話，好吃的東西

都有點像開採過好多遍的礦石。

但其實，味道作為一種起源，

比看和聽更少的手段。坐在對面，

拉辛的後裔怎麼看都像里爾克

沒讀過《山海經》。神啟的產物

並不回溯神啟。稍一跳躍，

印度人做的泰國菜便宛如

蘑菇雲剛給天外天遞了小紙條。

上面的字跡很潦草，但也很醒目——

除了漢語，還是漢語。

2015.7,18

[1]烏拉尼亞博物館，位於柏林。

[2]烏拉尼亞，繆斯九女神中司天文的女神。

選自《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臧棣著，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