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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

年節

來自專欄白日夢囈語15 人贊了文章

我還記得四川的冬天,陰冷而潮濕。寒意如跗骨之蛆,無孔不入。人們窩在家裡,教室里,公交車中直哆嗦,沒有暖氣也沒有熱炕頭,全靠自己的肉身,跟寒冷肉搏。晚上縮進被窩,好像縮進了冰窖,要渾身哆嗦老半天,才能把被窩捂熱乎。這樣好不容易熱乎起來的溫柔鄉,把徹骨的寒冷擋在外面,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尤其不捨得離開。白天,整個世界又是灰撲撲的,行道樹是灰撲撲的,往來的車輛是灰撲撲的,連樓房的白瓷磚牆也是灰撲撲的。一年來積攢下來的塵埃,都被寒冷凍結起來,窩在盆地裡面散不開。下雨的時候,樓房便像得了白癜風一樣,被雨水沖刷出一條條白痕。滿城的灰塵都被雨水沖刷到地面,上學放學的路上,又要趟一路泥水,鞋子便總是黑不溜秋的。

在這樣寒冷灰暗的季節里,我老是咳嗽和哮喘。所以我不喜歡四川的冬天。我喜歡春節,春節標誌著冬天的結束,我的身體會隨著春天的來臨而有些許康復。父母提著給奶奶姑姑準備的補品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們身後,去奶奶家過年。街上的大部分商店已經關門,只有賣火炮的小賣部還開著。父母會讓我買一些火炮跟奶奶院子里的小孩一起玩,這是我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紙箱中堆滿了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火炮,有兩三米長的魔術彈,可以對著天發出如炮彈一樣的七彩光彈,我總是怕它會燒著對面樓人家晾在外面的鋪蓋;有像蝌蚪一樣的摔炮兒,往地上一扔便會砰地炸開,小孩子們最愛用這個互相嚇唬,冷不防摔一個在對方身後,卻經常嚇著路過的大人,被罵罵咧咧地追著打;還有畫得像蝴蝶一樣的,點著了會原地旋轉,一邊向四周發出綠色紅色的煙火,轉完之後原地會留下一個黑印子,我們就上前用腳蹭出各種圖案。去奶奶家的路不過兩三公里路,小時候卻覺得像整個冬天一般漫長。想要趕緊玩上自己親自挑選的火炮,步子便不由得加快了不少。

剛到屋外,奶奶的招呼聲,便伴著陽台中種植的臘梅花的清香,迎面撲來。姑姑來開門,一邊一把抱住想要溜出去的貓咪,一邊招呼我們進屋。我走在最後面,她又騰出一隻手拉住我,從棉襖口袋裡面掏出一把水果糖,像變魔術一樣,放到我的手心裡。姑姑每年見到我,都會說我又長高了,然後便發出洪鐘一般的笑聲,懷裡的貓咪一臉嫌棄地撇過臉去。她就一把扭過貓咪的小臉蛋來仔細端詳,又笑得更大聲了。她一邊笑,陽台上又傳來撲棱撲棱的聲音。那是頂樓人家養的鴿子,被驚走了。

男人們在裡屋打麻將,女人們在廚房忙活著準備除夕的年菜。堂哥已經大了,也跟男人們一起打麻將,我則自己跑到院子里跟別的小孩玩火炮。院子里平日晒太陽的老年人都回家了,那裡便完全成為了小孩子們的地盤。我們肆無忌憚地把火炮放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點燃:空的易拉罐中,晾衣桿柱的鐵杆空洞中中,石頭下面的螞蟻窩中,甚至廁所的尿槽中。整個院子都噼里啪啦亂響,地面上都是紅紅的碎屑,空氣中充滿了濃煙和火藥的味道。有大人拎著禮品路過時,我們則會收斂一點,將手裡的火炮背到身後去,彷彿在掩蓋自己闖的大禍。

有時煙太大,我會犯哮喘,便一個人回屋去。路過廚房門口,裡面如同戰場一般。姑姑和奶奶一刻不停地挪著步,切菜、燒水、炒菜、裝盤,菜刀、大勺和鍋鏟是她們的武器。整個房間充斥著動物油脂在煎炸中散發出的香味。姑姑看到了我,不要我進去,生怕我被戰場中四濺的滾油誤傷到。她在我身後將廚房門關上,於是我只能往裡屋裡走,坐到父親和叔叔旁邊看他們打麻將。我還能聽廚房傳來的各種聲音。悶悶的嗶嗶啵啵的聲響,是奶奶在油鍋里炸扣肉最外面一層的黑色焦皮。隱約能聽到的噝噝的聲音,來自蒸籠里裹著豆沙的夾沙肉。清脆的噼里啪啦的聲音,是坐墩五花肉在熱鍋中,不斷釋放著體內的油脂並捲曲起來。平穩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裹著麵粉的小鯽魚下鍋了。忽然歘的一聲,我就知道,蓮花白已經跟油渣一起下鍋了。

廚房傳來的聲音被裡屋裡的麻將聲不斷打斷。男人們總是很用力地扔出麻將,我坐在一旁,也看不懂他們在打什麼,一開始覺得好奇,看久了便覺得無聊。然後我看到了同樣坐在一旁的姑父,兩眼茫然地看著麻將桌,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佛,或是一副倫勃朗的肖像畫。他布滿皺紋的臉隱藏在裡屋的陰影中,窗戶射進的光柱從他花白的頭髮上掠過,我能看到灰塵在其上飛揚。他不說話,其他人從不主動跟他說話,彷彿他是這個房間里的幽靈,只有我能看到他。我看著他,很好奇他呆坐在那裡,在想什麼呢?姑父抬起頭了,注意到了我好奇的目光,又觸電一般將頭撇到一邊去,繼續保持靜默的造型。後來我在國外的流浪漢聚居區,看到滿街的流浪漢,靜靜地坐在街邊,彷彿斷了電的人形機械,就想到了小時候靜默的姑父。這種將大腦斷電的狀態,保證他們熬過所有自己已徹底放棄的,無意義的漫漫白天和黑夜。不斷運轉前行著的生活狀態,對他們而言反而更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折磨。

我曾經問父親,姑姑為何當年會嫁給一個這樣的人。父親告訴我,姑父當年是開公交車的,姑姑當時看上了他的老實巴交,就嫁給了他。後來公交車公司裁員,姑父就下崗了,他氣不過,覺得自己明明兢兢業業了這麼多年,最後卻比不上那些會奉承的人。於是一直憤憤難平,也不去找新的工作,後來就這樣賦閑在家,天天都抱怨自己受到的不公,家裡的一切生計都靠姑姑維持著。大家一開始還會寬慰開導他,後來聽得多了,也就愛答不理了。慢慢的,他們連姑父的抱怨也很少聽到了。姑父就像一輛在不斷漏油的汽車,越開越慢,直到漏幹了最後一滴油,永遠停了下來,再也聽不到一聲聲響。家人都覺得姑父得了精神病,可是又都不知道該拿精神病怎麼辦,見他不闖禍,只是一味靜默,也就不管他了。姑姑以為,太輕浮的人,像羽毛一樣,可能一溜煙就飛走了,抓也抓不住。但她不知道,太老實的人,可能會像石頭一樣,冷不防會因為什麼緣由,沉到了誰都看不到的深淵,誰也撈他不起來。他的身體現在還坐在過年的麻將桌旁,裡面的魂卻早就不知道去往了何方,誰都找不回來。

我從裡屋,看到奶奶和姑姑從廚房出來,端出了幾份冷盤放在飯廳的桌子上。紅油拌的涼粉和涼麵,還有用芥末拌的海帶豆芽,要用攤好的薄餅裹著吃。父母不讓我們提前吃,姑姑卻偷偷把我們帶到餐桌前,給我和堂哥每人包一個薄餅。芥末的辣味直衝腦門,紅油透過薄餅的縫隙溢了出來,吃完整隻手都是紅彤彤的。然後我又出去跟小夥伴們玩火炮,外面天色已暗,隱約能看到遠處城郊山上的煙火,我和其他小孩,就趴在院子里二樓平房的屋頂上看著。不一會兒陽台上便傳來姑姑喊開飯的聲音。回到家中,大家都齊刷刷坐好,剛切好的臘肉和香腸也就端了上來。臘肉和香腸都用柏枝熏過,散發著來自松柏林的清香。要動筷時,眾人發現姑父不在,便叫姑姑去叫他。姑姑去了好一陣也不見回來,大家等得不耐煩了,便偶爾夾幾筷子冷盤吃。奶奶怕我們餓著了,又給我和堂哥包了一個薄餅讓我們墊墊肚子。一刻鐘後姑姑回來了,說姑父要一個人在裡屋自己吃,叫也叫不動他。平日里大家對姑父的奇怪行徑見怪不怪,更不想掃了除夕的興,也就不再多說了。

姑姑去廚房,幫奶奶端出幾個大菜,雞鴨魚肉都有。魚是炸到骨酥的小鯽魚,再用糖醋和大量的蔥翻炒而成的。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其實香酥無比,可以連骨頭一整條都吃下肚去。還有用豆沙和五花肉做成的夾沙肉,下面墊著糯米,其實就是甜燒白。但後來大家都嫌太甜太膩,奶奶就不再做了。往年過年的時候,姑姑都不停給我們偷偷夾菜,生怕我們吃不飽。但今年姑姑彷彿心不在焉似的,人家說話她也不搭腔,彷彿跟姑父一樣失了神,就自顧自地坐在那裡慢慢刨飯。差不多快要吃完了,眾人察覺到姑姑今天不對勁,便問她這到底是怎麼了。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說姑父根本沒有在裡屋,她剛才在裡屋找不見他,又跑到院子里去找,哪裡都尋不到。又怕影響大家過年的心情,才推說說姑父在裡屋吃。

眾人連忙放下碗筷,跟姑姑一起出去找姑父。又不想讓我到處亂跑走丟了,便把我趕出去跟院子里的其它小孩玩火炮。我和小夥伴點燃白天買的火花棒,用四濺的火花在黑夜裡畫出一個個圖案。噼里啪啦的火炮聲中,混雜著家人在四處呼喚姑父名字的聲音,姑姑的呼喊還帶著哭腔。小孩子們都怔怔地站在原地,忘了揮舞手中的火花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人的聲音逐漸遠去,我們才繼續玩手裡剩下的火炮,不一會兒白天買的火炮就放完了,大家便商量去院子門口的小賣部再買一點。

走出院子,我看到一群小孩在馬路旁邊玩火炮,跟他們蹲在一起的,有一個碩大的身影。我定睛一看,竟是姑父。他拿著一根火花棒,布滿皺紋的臉被頂端閃爍的光照亮,我發現他竟然在笑,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姑父的笑。他的火花棒,大概是跟周圍的小孩要的。小孩子們都離這個不正常的中年人遠遠的,姑父就一個人蹲著靠在行道樹旁,目不轉睛地盯著火花棒燃燒著的頂端看。同行的小夥伴們早已去了小賣部,我則杵在原地,獃獃地看著笑個不停的姑父。

眾人尋到院子門口,也看到了姑父。姑姑連忙趕上前去,讓姑父趕緊回家。姑父委屈得像個孩子一樣,背過臉去,蹲在原地不想走。姑姑便上前攙扶著他起身,跟父親和堂哥一道,半拉半拽地,將他往家裡帶。旁邊的小孩都站起身來,對著我們指指點點。此時遠處又不知道哪裡在放煙火,一簇簇煙火飛升上天,炸出如同蓮花、菊花、牡丹一樣的圖案,照亮著簇擁成一團的家人們。姑父一邊走,一邊還往回望著。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煙火的倒影,彷彿姑父在那些煙火中,終於找回了自己的魂。

姑父回去後又重新變成了家裡的一尊雕像。跟往常不同的是,大家不再把他當空氣了。打牌時,吃飯時,都會時不時地瞄一眼坐在角落裡的他,確認一下他還在家中,沒有到處亂跑。有的年份,家裡會吃火鍋,奶奶和姑姑便要弄得簡單一些。大炒鍋裡面化上一大塊牛油,加入八角茴香等香料炒香,備齊毛肚黃喉一類的火鍋菜,每人一個香油蒜蓉蘸碟。一大桌人圍著煤氣爐坐成一圈,一邊涮一邊吃。男人們一邊擺龍門陣一邊喝酒,小孩們則埋著頭吃菜。姑父也跟我們一樣,埋著頭吃菜。但和兩隻手臂都趴在飯桌上的我不同,他會故意將椅子往後面挪一點,這樣,他就又隱沒在屋子裡燈照不太亮的陰影處,跟牆上掛著的布滿塵埃的舊年掛曆一樣,成為了除夕闔家團圓景像的一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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