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的奇幻漂流

拖鞋的奇幻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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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只是一隻拖鞋,公共浴室里的拖鞋。

浴室的生意很不錯,每天早上八點熱水注滿池子的時候,就陸陸續續有人來這裡泡澡,直到凌晨兩點,連看門的大黃都昏昏欲睡時才走的乾淨。一天十六個小時,一周七天,一年五十二周,我都在工作,忍受形形色色的腳在我身上踩來踩去。

我聽說在外面,鞋子是成雙成對的,每個拖鞋都會有一個固定的伴侶,一隻負責左腳,一隻負責右腳,廝守終生而又各司其職。可惜這裡不是這樣,大部分時候我和其他同伴都被丟在一隻又大又白的塑料桶里消毒,等著客人挑選。

其實每個拖鞋都是與眾不同的,比如我身上的字母S就比其他拖鞋的稍微短一點,然而客人們好像從來沒注意過,又或許是注意到了卻不在乎。他們只是隨便從桶里挑出兩隻來,啪地一聲丟到地上,再把腳伸進去。

所以,這裡的拖鞋之間都有一種貌合神離的客氣,因為也許某一天的某一刻,你們就成了一次性的搭檔。

所有拖鞋都希望讓顧客穿起來舒服,這是我們的僅有的職責,可惜並不總能如願。有些顧客忙著對手機傻笑,選拖鞋時連左右腳都懶得分辨。於是本該屬於左腳的我,至少有一半時間被套在右腳上。

好在我的身子寬大而柔軟,不太合腳,即使穿錯腳也不會給顧客太多不舒服的感覺。那些真正合腳的拖鞋就慘了,經常被顧客投訴不合腳,時間一長,都被丟到垃圾回收站去,連拖鞋也做不成。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這座城市下起了大雨,浴室一連幾天都沒有顧客。我在滿是醋酸味的桶里,聽著雨水落在頂棚滴答作響,睡了一個長覺。再醒來時,地上已經多了半尺深的積水。

我對水很熟悉,它應該裝在浴室的池子里,應該永遠乾淨透明,泛著不深不淺的青綠色。可眼前的這片水卻讓我有了陌生的感覺,它渾濁泛黃,並沒有被石頭圈在一起,而是漾著波紋,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2.

我回頭看了一眼還熟睡中的同伴們,沒有道別,縱身跳下,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我趴在水面上順著水流的方向飄去,更衣室中熟悉的一切很快便被我甩在身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為離開想了一個很棒的理由:我要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再回來把見聞講給我的同伴聽。這聽起來很雄心壯志,但細究起來毫無操作性可言。說到底,我只是想逃離現在的生活,至於去哪裡,幹什麼,反倒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

眼前出現了一個幽深的黑洞,像是大張嘴巴的怪物,急不可耐地吞噬著目力所及的全部光線。我隨著湍急的水流掉進其中,轉瞬即逝的失重感讓我短暫地體驗了飛翔的感覺,很奇妙,只是落地的時候有點疼。

空氣中充斥著濕漉漉的腐臭氣味,嘩啦啦的流水聲中夾雜著水滴敲擊地面的滴答聲。我打了個寒顫,開始有些懷念浴室里氤氳不散的蒸汽,雖然同樣酸臭,但至少讓我暖和。

無邊的黑暗中,有繼續微弱的熒光,讓我勉強可以分辨四周景物的輪廓。然後,我最先看到的是一隻螃蟹。

螃蟹先生看起來十分壯碩,,兩隻鉗子上掛著威風堂堂的鬃毛,背上負著與身形並不相符的巨大外殼,看起來像是某種玻璃製品,在黑暗中閃著詭異的光。

螃蟹先生當然也發現了我,我以為他會像螃蟹一樣橫著走過來,然而他竟然用兩隻鉗子撐在地上發力,直直地蹭過來,清新脫俗地令人大開眼界。

螃蟹蹭過來,用米粒一樣的眼睛盯著我。

螃蟹說:一隻拖鞋……你是被人拋棄了么?

我說:我也想被人拋棄,可惜我連主人都沒有過。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是被雨水衝進來的。

螃蟹說:哦。和我差不多,我也是順著雨水進來的。

螃蟹和我說起了他的身世。

螃蟹本是黑道大哥的寵物,可惜流年不利,剛養了沒幾天就趕上嚴打,和大哥一起被抓進局子。

大哥是見過大場面的,在局子里處變不驚地地吃著盒飯,還撿了一塊紅燒魚分給螃蟹。

大哥說:別怕,以我豐富的經驗,基本上盒飯吃完就能出去。

局子里管事的湊過來,給大哥上了一支煙。

大哥說:我們啥時候能走啊?

管事的說:這事不好辦。上頭指定要抓典型,還分了指標。

大哥想了想說:那就把螃蟹留下吧,你看他走路都打橫,一準不是好人。

管事的說:不錯,罪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橫行霸道,魚肉鄉里」,你看怎麼樣。

大哥把還剩一半的香煙按在盒飯里,說:你看著辦吧。

於是螃蟹就被送到馬戲團改造,不僅改掉了吃魚的毛病,還練成了一身豎著走的本領。不過豎著走就不能叫螃蟹了,所以馬戲團老闆給了螃蟹一個玻璃罐子讓他藏在裡面,對外就說是這是寄居蟹。

從此螃蟹洗心革面,重新做蟹,還被當做刑滿釋放人員的改造典範,在各種宣講會上頻繁露面。

我說:你是厭倦了這種生活,借著大雨逃出來了?

螃蟹說:哪啊?我在馬戲團里有吃有喝,沒事瞎跑什麼?只是雨下得太大,把我和大家衝散了。

我說:然後你就漂到這來了?

螃蟹說:不是。我從馬戲團漂出來沒多遠,就被人救起來了。我當時想,再回去給人當寵物也挺好,起碼不用每天吃素了,所以就沒怎麼掙扎。

我說:可你說你是順著雨水進來的。

螃蟹說:是啊,撈我那孫子回家就燒了一鍋水,還跟我說一會先給我洗個澡。我一聽廣東口音我就明白了,這哪是給我洗澡啊,這是要吃我。趁他切蔥姜蒜的功夫我就從下水道溜出來了,那天也是這麼大的雨,我順著水流就漂到這了。

3.

螃蟹先生講述自己身世的時候,水勢變得更大了一些,有樹枝和石塊不斷被衝過來,敲打在他的外殼上,清脆作響。

螃蟹用鉗子掃掉掛在外殼上的雜物,蹭到角落裡,從一堆破布里挑出一塊不那麼破的夾在鉗子上,輕輕拭去外殼上的污漬。他嘆了口氣,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丟出。石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優雅的弧線,咚地一聲落在水裡,不知所蹤。

螃蟹說:水會越來越大,這裡可能要完全淹沒。我要抓緊時間挖個洞,你要不要來幫忙?

我說:我還想去前面看看,總不能一開始旅程就是終點。

螃蟹用兩隻鉗子在鬆軟的泥土上掏著,很快就挖了一個大小適中的洞。他用身子丈量了一下,覺得已經可以塞進背上的玻璃罐,便倒退著躲進洞里,將八隻腳緊緊貼在身上,縮成一團。

我說:為什麼不把洞挖大一點?你這樣很容易被雨水沖斷腿。

螃蟹說:泥土下面就是岩層,挖這麼深已經是極限了。斷了幾隻手腳不礙事,萬一殼子被撞碎,我就不是寄居蟹了。

我說:你好像本來就不是寄居蟹。

螃蟹說:你不懂,我這一輩子,只有在當寄居蟹的時候最開心。我背上的不是殼子,是安全感。

我說:我以為安全感首先要能好好活著。

螃蟹說:所以說你不懂。

於是,不懂的我只能和螃蟹揮手作別,在路上慢慢回味螃蟹的話。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執著於一個殼子,就像他不懂我為什麼執著於飄向更遠的地方。原來彼此懂得竟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我想試著站在他的角度理解問題,可我是拖鞋,他是螃蟹,這讓我著實沒有辦法。

4.

我順著水流前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臭味似乎淡了,我想也許並不是空氣變得更好,只是我變得更習慣了而已。

前方岔路,有另一條暗綠色的水流匯入。冰冷的水流從這裡開始多了一絲暖意,可讓我不安的是,這暖意帶著一種灼燒的刺痛感,讓我想起浴室中被稀釋的醋酸直接淋到身上的感覺。

我掙扎著滾到岸上,離開水面的瞬間那些痛楚也隨之消失不見。我趴在地上喘著,眼睜睜看著跟在我身後的塑料瓶漂著漂著就被水面吞噬,只留下一小串氣泡,像是大快朵頤後的飽嗝。

「別怕,這事不常有。從我記事起到現在,只見過三次。」

我嚇了一跳,扭過頭去才發覺,說話的是一隻藏身於陰影中的老鼠。

老鼠真的很老,黑逡逡的鼻尖上堆滿了褶皺,花白的毛髮蓬亂的糾纏在一起,看樣子好久都沒有認真梳理過。本該是眼睛的地方看不到任何光亮,只有交錯的疤痕蓋在上面,望之可怖。

我說:老先生,您好像看不見的時候更多一些吧?

老鼠說:你對看見的理解太狹隘了。你用眼睛在看,我用心在看,我們並沒有什麼差別。我說見過三次,就是只有三個塑料製品沉沒於此。你當然可以選擇不相信,但我沒必要騙你。

我想了想,換了一種提問的方式:那您能告訴我,究竟有多少塑料製品來過這裡?

老鼠笑了,露出發黃的門牙,說:算上你,一共四個。

5.

老鼠的冷笑話並不好笑,他的幽默感有些殘酷,讓我無法理解。他邀請我去他家裡坐坐,這讓我無法拒絕。因為前路很長卻又不知通向何方,我需要休息,何況,眼前的前路已成了死路。

老鼠嘴裡發出吱吱的叫聲,領著我穿行在黑暗之中,避開突起的岩石,避開散落的金屬碎片,避開成團的滑膩油污。那些或固定或流動的障礙於他而言都不再是障礙,只有我在拖累行進的速度。

我說:你一定對這裡很熟悉,不然怎能把道路記得如此清楚。

老鼠說:在這裡,走錯路會死。所以你猜我會不會有那麼多機會走錯,然後記住正確的道路?

我想了想說:不能。

老鼠說:看得見所以記得住,記得住所以被束縛在這種記憶里,不願去探究更多可能。你聽見我發出的吱吱聲沒有?我是利用迴音在辨別道路,這種方法效率很低,不像用眼睛去看那樣有一個直觀的結果。這世界對我而言永遠是新鮮的,我不必擔心因為記憶犯錯。可惜我三個兄弟就沒這份幸運,他們都忽略了變化,死在自己最熟悉的路上。

我說:您是怎麼失去眼睛的。

老鼠說:岔路上有條暗綠色的河,你還記得吧?

我說:當然,我沒想到它如此兇險。

老鼠說:我也沒想到。所以第一天流出來的時候,我還在用它洗臉。

6.

老鼠的家很漂亮,用金屬作架子搭起了兩層高的小樓,上面蒙了一層防水的包裝紙。我想我應該認得包裝紙上的那個明星,如果她的臉沒有被這裡的空氣熏得慘白的話。

一樓上了門板,看不到裡面究竟是些什麼。老鼠似乎也沒有說明的意思,他領著我上到二樓。似乎永無休止的流水聲在這裡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安的寧靜。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檸檬味,讓我情願躺在原地,一睡不起。

屋子裡的擺設很簡單,只有幾樣瓶瓶罐罐,和一張簡易的木板床。床上躺著一個黑影,長長的尾巴垂在地上,看身形也是一隻老鼠。

老鼠說:這是我媳婦,滅鼠運動的時候從城裡逃難過來的。世道變得快啊,從前都是我們這種小地方的老鼠往城裡遷移,哪知道現在反過來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清問題出在哪裡,於是向床邊湊了湊。

她躺在床上,皮毛光亮的猶如月下的一泓泉水,可那光芒正在逐漸黯淡。她的肚子圓潤,不見絲毫起伏,連鬍鬚也凝固在空氣里,如同一副油畫。

老鼠說:她很漂亮對不對,可惜就是不太喜歡說話。不知道哪裡惹她生氣了,已經兩天沒有理我了。

我說:她死了。

老鼠說:哦。

他把頭探進罐子里,飲一口水,茫然的抬起頭,又低下頭去喝水。如此三次,他才用爪子攏著濕潤的鬍鬚,又哦了一聲。

老鼠說:死了啊,我還準備了她最愛吃的蟑螂呢。

7.

更衣室的牆上掛著電視,我閑暇時也會看上幾眼,那些精心設計的生離死別總讓我很感動,可當它真的在我身邊發生時,我卻又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這或許正是虛幻和真實的界限所在,當悲傷和痛苦剝離掉藝術加工,赤裸裸的展示在面前,便我實在缺乏勇氣將自己代入進去體會,尤其這悲傷和痛苦本就與我無關。

老鼠走到床邊,撫摸著死去多時的伴侶,用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滿是疤痕的眼窩裡竟流出一滴淚來。我猜此刻,他的心一定和他的手一樣冰涼。

我說:鼠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老鼠說:若真的能改變,誰又願意順變?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我知道這一刻會來,提前做好了準備,所以早一些晚一些,其實沒什麼差別。這屋子我建了兩層,二樓是家,一樓就是墳,死亡離我們,從來就只有一塊木板的距離。

老鼠說著伸出爪子在床邊敲了兩下,床板從中間裂開,母老鼠隨之消失不見。我探頭去看,母老鼠已掉進一個盒子,被蓬鬆的稻草包圍,似乎在睡一個很長的覺。

老鼠說:我不傷心,真的不傷心。這裡的生活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所有的苟延殘喘不過是為了更好的迎接死亡而已。唯一可惜的是,她走的時候有我送,我走的時候卻沒有她送,真是一如既往的小氣。

我說:如果需要幫忙,我想我可以等。

老鼠搖了搖頭:你我都知道,你不屬於這裡。屋子的另一側還有一條水域,我不知道通向哪裡,但你可以從那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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