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 | 他寫出了最暢銷的歷史書,卻留下一個無法回答的尷尬

從年輕時代開始,黃仁宇的文人氣質明顯高過軍人氣質,這構成了他畢生的努力軌跡,即從一名職業軍人過渡到一名歷史學家,而在這種漫長的角色轉移過程中,軍人的國家意識,尤其是軍人對國家現狀的憂慮,對國家制度的思考,則成為他未來作為一名歷史學大家的主要課題。

本文首發於新京報書評周刊,此為修改版。

黃仁宇把自己活成一個現象,或者說是一個傳奇。

他本來是單純的學者,安居象牙塔,但過了六十歲,由於太久不出新書,考核不達標,他被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解聘,學術之路拉響警報。可是,人生大起大落,令紐普茲分校沒想到的是,第二年,黃仁宇就出了一本新書,書名《萬曆十五年》,一經問世就洛陽紙貴。從此以後,他的每一本書都成了暢銷讀物,有人崇拜他,還籌辦了"黃學研究會",並申請創辦《黃學研究》學術叢刊。

 

他的一生有很多巧合和趣事,這種巧合甚至貫穿生死。黃仁宇於2000年1月8日離世,坊間傳聞:那一天他去看電影,突發心臟病。在通往電影院的路上,黃仁宇笑著對夫人格爾說:「老年人身上有這麼多的病痛,最好是拋棄軀殼,離開塵世。」不想一語成讖。

 

在民間,黃仁宇是大名鼎鼎的歷史大師,但在史學界,黃仁宇更像一位「旁門左道」,國內主流的明史專家並不太採納他的看法,甚至有人專門分析黃仁宇的作品硬傷,批評他的治學態度。生前身後,

黃仁宇譽謗一身,如今,當我們回顧這位歷史學家,剝開漫罵與追捧,理性看待他的作品和爭議,也許會對後人更有啟發。

1979年,在紐普茲家中,黃仁宇與妻子格爾共同校閱手稿。

大歷史

現代性的不合時宜

黃仁宇本身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被史學大家余英時稱為「奇俠」式的學者。有生之年,他留過學、參過軍、當老師、做學問,一本《萬曆十五年》,讓他被譽為最會講歷史的作家。

 

他之所以立志成為歷史學家,與父親的遭遇有關。他的父親來自湖南一個家道中落的地主家庭,曾加入「同盟會」,投身革命,但十多年的動亂讓父親厭惡革命,最終只是在時代的夾縫中苟活倖存。黃仁宇曾說:「他(父親)讓我自覺到,我是倖存者,不是烈士。這樣的背景讓我看清,局勢中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我不需要去對抗早已發生的事。」

做學問後,黃仁宇主攻明史。早在1974年,他就寫了本《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黃仁宇在那本書中指出:明代財政注重形式,但官僚體制和老百姓之間缺乏法律和經濟的聯繫,因此無法建立有效的稅收體制。這本書的觀點影響了《萬曆十五年》的寫作,沒有這本書,就沒有《萬曆十五年》。

 

除《萬曆十五年》外,黃仁宇比較賣座的書還有《中國大歷史》、《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等。在這些著作中,「大歷史」是一個屢被提及的詞。黃仁宇認為:惟有大視野才能見到大歷史,整個中國的歷史,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它的內在規律和聯繫。總的來說,「大歷史」是要求學者從宏觀視野去把握歷史,不拘泥於細枝末節,在世界歷史的圖景中去訴說特定朝代的更替演變。

 

身為學者,黃仁宇推崇高度的理性計算精神。在治學方法上,他主張利用歸納法將現有史料高度壓縮,在比較的基礎上進行對比分析。這在《中國大歷史》中尤為明顯。某種程度上,《中國大歷史》與《萬曆十五年》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黃仁宇站在批判的角度來看待農耕社會和中國曆朝歷代的興衰,這其實是西人研究中國史的典型思路,在他們看來,不同社會形態、經濟體制的確有落後和先進之分,後者往往會被美名為「現代型」或「現代性」,而前者的代表就是中國的農耕社會和封建政體,《中國大歷史》要講的就是「現代型的經濟體制與農耕社會的衝突」。

《長沙白茉莉》

作者:  [美] 黃仁宇 

譯者: 宋碧雲 

版本: 九州出版社  2009年8月

除歷史著作外,黃仁宇還有一個寫小說的愛好,他曾用筆名「李尉昂」發表小說。《汴京殘夢》、《長沙白茉莉》等就是他的小說作品。如果不做學問,黃仁宇估計會成為一位勤勉的小說家,但他的小說寫得不如歷史書出色,說教的部分太多,語言仍具有明顯的「史學腔」,在駕馭人物上也缺乏細膩,不像在寫小說,倒像是一位史料講解員。

 

在寫法上,黃仁宇模仿了明清話本和民國通俗小說的路數,披掛著硬朗的理性外殼,骨子裡卻有些鴛鴦蝴蝶的溫柔。他自認是一個有浪漫情懷的人。可以義無反顧地追一個姑娘,也能在抗爭爆發時就勇敢參軍。他愛出風頭,喜歡體驗戰士的感覺。抗戰時,他身為總司令部的人員,偶爾會冒險一探無人地帶,哪怕這對戰事沒有多少助益,而當中國軍隊在隘口附近折損兩輛輕型坦克,他還冒險觀察被日軍燒毀的坦克。「用手指觸摸被點四七反坦克炮打穿的洞。」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前數月。黃仁宇當時正就讀於天津南開大學,充滿著快樂與自信的神情。這是他最喜歡的照片之一,常懸掛於卧室之中。

1587

從「沒有意義」到「大轉折」

說黃仁宇,還是繞不過產生巨大影響的《萬曆十五年》。

 

四十年過去了,這本書仍暢銷不絕,分析這個現象,不是一句「寫法新奇」就可以打發掉。1587年表面平靜,卻發生了一些影響深遠的事情。這是萬曆登基的第十五年,是申時行擔任內閣首輔的一年,也是清官海瑞、武將戚繼光去世的年份,黃仁宇認為——這是大明王朝的轉折年。1587以後,大明朝已經走向死路。

《萬曆十五年》

作者:  [美] 黃仁宇 

和過去研究明朝的著作相比,《萬曆十五年》避開了繁冗的史料鉤沉,而是以幾位人物的生活片段引出作者的觀點。書中,萬曆不滿於自己所有事情都被繁文縟節制約;申時行每天都在進行煩悶無聊的工作;戚繼光走向生命的盡頭;李贄則面臨一個王朝的絞殺。1587年,文官階層糾結於雞皮蒜毛的瑣事,統治機構則小心維持著僵化的道統。黃仁宇認為:明朝失去了國家管理的關鍵:技術。同時,這個政權在中後期過度重視道德而輕慢法制。

 

從申時行(編者註:明代著名大臣)的命運可以看出這一點。此公主張和諧少事、信奉儒家經典、強調以德服人、以德量人。他面對的主要問題,是怎麼調和各級官員的爭論,久而久之,他成了調解員,卻無法像張居正那樣改善官僚的辦事能力。

 

可是,申時行想要平衡文官集團和皇帝的關係,和諧少事的苦心經營卻並沒換來同僚的理解。最終,次輔許國公開了他與萬曆皇帝的一封通信,申時行徹底失去了文官集團的信任,他只能辭去首輔之位。

 

重道德輕法制和技術,到頭來因為莫須有的德行問題黯然離去,申時行恰恰是被自己維護的體系給趕出去了。在這個體系里,評判一個官員的最高標準,是道德是否完備,而不是技術是否先進、程序是否合理。調解的標準,也不是誰的論點更合理,而是論者的道德是否高尚。官員為了保住自己的風評,一方面不敢任用技術人才,一方面巴結名士,給自己博一個好名聲。

《萬曆十五年》英文版

版本: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2年9月

與申時行形成對比的是海瑞和張居正。海瑞不只是一個道德楷模,他有不錯的辦事能力和執行力。主政地方,他抑制豪強、疏通河道、推行一條鞭法,以舉人出身在明朝做到中央官員。海瑞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燃燒著巨大激情,為了自己心中的清平盛世孜孜奮鬥,他要用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去反對現實生活中自己看不順眼的一切。可海瑞這個人悲劇在於:世人只把他當道德符號,而不看重他的技術能力。到他死的時候依然如此。萬曆十五年,海瑞去世。「北所有的官員哀悼他,連皇帝也親自寫祭文哀悼他。」如《大明王朝1566》的作者劉和平所說:「他們哀悼的不是一個人的故去,而是一種精神象徵的隕滅。」

 

張居正比海瑞更有政治本領,他反對用道德代替技術,主政十年,他重用技術人才,可為此經受了巨大的壓力,死後慘遭抄家。

 

利益被切割,文官集團決定拿張居正的私德做文章。張居正試圖以一己之力提高官僚集團的技術,用一套世俗的行政效率來解決大明朝的問題,卻忽視道德在保守官僚心中的分量,於是被群起圍攻。

 

他的失敗是必然的,因為他是在用一己之力推動他的改革,他用的是巨大的權力,可在制度上,張居正缺少變更,這讓他的改革果實難以保留。而且,張居正不但要面對保守文官道德上的苛責,還要面對皇權的反撲。所以,張居正死後,明朝政治重回老路。

 

明朝官場之所以會形成用道德代替技術的風氣,與當時的文化有關。有政治學者曾指出:中國政治文化歷來是一種「文化中軸的政治文化」,它異於西方「制度中軸的政治文化」。文化決定了政治生態,明朝也不例外。明朝是一個理學風氣盛行的時代,表面上以儒學為本,卻有兩大力量交織和衝突,一個,是信奉程朱理學的保守官僚,一個,是推崇陸王心學的新興官僚。但無論何者,都對個人道德有很大要求,加上帝制時期的中國,本來就有濃厚的人治氛圍,歷朝歷代,號召德治天下、孝治天下,於是,明朝官僚重道德輕法制也就不足為奇。

1956年黃仁宇(右)與其弟黃競存的合影。當時,年屆三十八歲的黃仁宇尚在密歇根大學,一邊打工賺錢,一邊攻讀新聞系的碩士,而其弟早已獲得博士學位,正執教於聖母大學。

爭議

理性看待黃仁宇

與暢銷伴隨的,是巨大的爭議,史學界對黃仁宇作品及其大歷史觀的批評早已有之。最大的爭議,是黃仁宇對「歷史分析」的文學化。黃仁宇在記敘一個歷史人物時,可以洋洋洒洒、滔滔不絕,但多形容、少依據。比如寫《萬曆十五年》,講到申時行、海瑞、張居正這些人物,黃仁宇費了不少筆墨寫他們的「心態」、「行為」,可這種揣測依據在哪?他並沒有提供,這是歷史研究的大忌。

 

藏匿於大歷史觀下的是黃仁宇「重判斷,輕解釋」。黃仁宇是一位造詞高手,「大歷史觀」、「洪武型財政」、「數字化管理」是他愛講的詞,但他往往推出了新詞,卻解釋不足,讓人云里霧裡,使得主流學術界很難接受。學術界並非不允許新的觀點,比如仇鹿鳴對三國歷史的研究,他提出「司馬懿並非儒家大族的代言人」就是對陳寅恪觀點的「異議」,這個「異議」建立在詳細的論證和對最新史料的把握上,所以,仇鹿鳴的觀點很快被史學界接受。

除了知乎、豆瓣的網友,學術界也不乏批評黃仁宇的文章。比如萬明的《16世紀明代財政史的重新檢討——評黃仁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朱曉鳴和易承志的《歷史的邏輯與<萬曆十五年>——兼論其中的某些疏漏》以及潘叔明和許蘇民的《<萬曆十五年>對李贄著作的誤讀》。他們主要批評了黃仁宇引用史料的錯漏。其中,潘叔明和許蘇民有一個很尖銳的看法,他們認為:黃仁宇的學術偏見是——像中國這樣的社會,根本不可能產生任何新經濟、新思想的萌芽,只能在外力作用下「被現代化」。

《中國大歷史》

(精裝版)

作者:  [美] 黃仁宇 

其實,黃仁宇的學術態度與他的人生流向密不可分。這位浪漫而張揚的湖南長沙人,早早接受了美國的學術訓練,又直觀感受到那一時期不同社會生態中截然不同的風貌,這使得黃仁宇積極擁抱現代性,強調技術與法制的作用,而對農耕社會與宗法傳統持以批判態度。

 

對於爭議,黃仁宇沒有迴避,他不斷重申和補充自己的「大歷史觀」,《大歷史不會萎縮》等著作和講稿集里就有他的回應。他首先反對把歷史人物從具體語境中剝離,輕率地進行道德判斷,所以他說:「中國人重褒貶,寫歷史時動輒把筆下之人講解成為至善與極惡。這樣容易把寫歷史當作一種抒情的工具。」同時,他主張把局部歷史納入整個大歷史的生產演變中,觀察者介入歷史進程的同時,把握歷史中的空間互動和故事性。《萬曆十五年》等著作就是他這一系列觀點的實踐,戚繼光被從「抗倭英雄」的語境中拿出,海瑞也不只是一個道德符號。

 

當然,大部分人肯定了黃仁宇的敘述魅力和他對明史傳播的巨大推動作用。

吳思說:「我讀過四遍《萬曆十五年》。1986年初讀的時候,只覺得寫得好,說到了要害,而要害究竟何在卻說不出來,但覺汪洋恣肆,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種汪洋恣肆是黃仁宇講述歷史的特點,他總是站在高處,試圖將歷史的肌理紋路娓娓道來,讀他的書,縱橫捭闔的氣息撲面而來,哪怕觀點不同,讀罷仍會享受。黃仁宇在歷史敘述的貢獻或許更大於他本身的歷史觀點,他開闢了一種別開生面的書寫方式,市場的反饋證明其行之有效。八十年代初,中華書局出版了中文版的《萬曆十五年》,初印的2.5萬冊一銷而空。直到今天,這部作品仍十分流行。

黃仁宇晚年在美國家中。

來源: 

南京萬象書坊

推薦閱讀:

《資治通鑒》漢紀十四 武帝病篤
《資治通鑒》漢紀十四 如何將自己中意的職位全部據為已有
史書對箕子開發古朝鮮的記載
張仲民:古騰堡的活字印刷術是歷史書寫出來的「中國製造」

TAG:歷史 | 尷尬 | 史書 | 黃仁宇 | 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