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 我和父親的戰爭

1958年 我和父親的戰爭

來自專欄專三千亂寫29 人贊了文章

寫在前面:兩年前,朋友把他舅舅寫的一篇回憶小短文發給我,裡面雜亂地敘述了他與他父親的一些事情,本文根據他的回憶改編而成。我總覺得這段回憶里有很多值得我們品味,值得我們思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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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於1958年,那時候農村的生產剛開始有點起色,陷在泥地里的農民眼巴巴盼著好日子的到來。農村是這個國家神經的最末端,卻總是這個國家厄運的最後承受者。

這一年,突如其來的大躍進打亂了農村原本緩慢前進的步伐,接下來的日子農村迎來了一次又一次的大風波。像曬在竹席上的稻子,在烈日下被翻了一遍又一遍。

家裡七兄妹,我是老二,上面有一個哥哥,下面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小時候只感覺父親是我的依靠,是家裡的頂樑柱。我坐在廳堂的門檻上,縮著黃鼻涕,伸長脖子望著父親扛起鋤頭下地的背影,盼望著快些長大。

我與父親這樣和諧的關係並沒有持續多久,九歲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

父親是52年入黨的老黨員,每天舔著手指頭看報紙,站在村口聽廣播。他沒有正經上過學,只在解放後上了三個月的夜授識字班。卻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和自己獨特的觀點。他關心國家大事,口才又好,村裡人都打趣說他有領導的派頭,給他安了個響亮的綽號——部長。

山窩窩子里,三年級的小學生並不知道這個國家在經歷怎樣的浩劫。只看到滿村的大字報,今天這個紅衛兵團成立,明天那個紅衛兵團串聯。我撒著腳丫子到處亂跑,像只脫了項圈的土狗,反正不用讀書,只要跟著隊伍到處嚷嚷。到處都是革命小將的笑臉,平日里趾高氣昂的公社書記也被揪出來遊街、戴高帽。我打心底里覺得——革命真好!

父親作為一個老黨員,對革命卻沒有一點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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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高高興興地帶著革命的熱情回到家中,一見到父親,立刻就被他冷冰冰的態度熄滅了。他總是獨自念叨著:「XX可是個好人吶……XXX也不該這麼整人家……哎,這……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父親總是向我灌輸一些「錯誤思想」,他一再強調,小崽子怎麼能不讀書去搞這些呢,再怎麼革命也不能讓學校停課啊。父親對農忙時節開大會的舉動更是嗤之以鼻,天天開大會,田裡的稻子都錯過了收割的好時候,革命,革命會幫你把稻子收到糧倉里嗎?

在我眼中,父親成為了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異類。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開始崩塌,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黨員,合格的黨員應該以最高昂的熱情和最飽滿的精力加入到文化大革命的運動中。我認為,父親的思想有問題,對新生革命不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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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老四出生了,這一下家裡的負擔更重了。父親要求我和大哥為家裡分擔,大哥是個老實人,穩重踏實,不像我,整天只想著鬧革命湊熱鬧。

貧困的生活再加上對父親的不滿,讓我的叛逆情緒開始不受控制地蔓延。那個時候的窮,不是用語言或者文字能描繪出來的。我對於父親的情感,更多的不是感恩他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而是憎恨他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樣一個貧窮的家庭。

我對父親的惡劣態度過於明顯,以至於一向隱忍內向的的他也對我表現出了極大的不滿。那時候年輕,骨子裡就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幹勁。家裡窮,你又不待見我,我就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1971年,我輟學了,開始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我立下誓言:我要離開這個家,離開父親,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三年後,我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我參軍了。1974年的一整個冬季,我都在興奮和憧憬中度過,套著比以往更薄的冬衣也沒覺得冷。望著四處漏風的土磚房,我竟然閃出一絲慶幸和戲謔,我要走了,離開這個破家,離開這個窮家,離開這個不待見我的父親。

1975年,我十七歲,走的那一天沒有一絲眷戀,也沒有掉一滴眼淚。當然,在送行的人群中也沒有父親的身影,只有大哥送我走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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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看多了抱頭痛哭的場面,一個個像生離死別。母親拉著兒子的手千叮嚀萬囑咐,父親拍著兒子的肩沉默不語。最誇張的是那些新婚夫婦,哭得撕心裂肺,互相把鼻涕和眼淚擦在對方身上,好像那濃稠的鼻涕能把他們黏住似的。

我背著包站在一旁,看著這些離別的悲劇在心底冷笑。

我是隊伍里唯一一個十七歲就參軍的孩子,也是隊伍里最窮的一個,我只想著:快走吧,快點走,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遠越好。

在和平時期里,75年這批軍人是唯一一批靠自己的雙腿走到部隊當兵的。我走了十五天,從贛南走到福建長樂縣,開始了三個月的新兵生活。在這裡我接觸了來自五湖四海的戰友,他們有不同的生活環境,講話帶著不同的口音,有不同的飲食習慣。

在與一些家庭出身好的,文化水平高的戰友交談的時候,一向叛逆自以為是的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差距。不管是知識文化還是閱歷,我都不及別人的千分之一。

5

漸漸地我開始感到孤獨,我在綠油油的軍營里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心裡深深的孤獨。我有些懷念那個破舊的家,那個老實卻穩重的大哥,甚至有那麼一點點懷念父親。

在最嚴重的時期我甚至有了當逃兵的年頭,哪怕一輩子種地,在那個窮得叮噹響的家裡一直干到入土我也願意。但是這也只是想想而已,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一旦當逃兵,不僅僅毀了自己,整個家庭都要遭殃。

伴隨著日漸濃稠的思念,我作為一個獨立男子漢的軍人性格也開始慢慢成型。我懂得要為自己的未來奮鬥,為家庭分擔,為祖國爭光。

本以為,部隊的歷練早已沖淡了我與父親之間的矛盾,回到家後可以好好相處。

可現實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6

大哥到了娶媳婦的年紀,按理說,像大哥這種勤勞踏實的漢子找媳婦是不難的,奈何家裡太窮,女方家長到家中一瞧,房子破破爛爛,還有一大堆在地上爬的弟弟妹妹,嚇得掉頭就跑。父親要求大哥倒插門,做上門女婿。三個月不到,大哥就回來了。女方的家庭只把他當成做農活的工具,大哥受不了這窩囊氣,再也不肯去了。

我心裡對父親的抱怨又深了一層,大哥是我最親最尊重的人,父親卻要把他推到另一戶人家。

到了我找對象的時候,也許是經歷了大哥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對我的厭惡,父親冷冷地說:「找對象的事我無能為力,成家靠你自己的本事,有多大腳穿多大靴。家裡弟弟妹妹還小,不能為了給你娶媳婦把他們餓死了。」

老三是我們家的文曲星,從小到大都是班上第一,年年當班長,應屆考上了師範。老三結婚的時候,父親還是一毛不拔:「你和老二,一個讀了書一個當了兵,結婚這事我無論如何不能出錢了,家裡確實也沒有錢。」最後,連老三在家裡的結婚喜宴父親也沒有參加。

老四成家的時候我剛好參加工作,帶到外面招了工,也沒有花費家裡的財物。

關於我們四兄弟的婚事,我對父親一直有不滿。他的吝嗇他的刻薄,都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次次變差。

當老五要結婚的時候,我們幾個哥哥自然地湊在一起,準備給老五好好籌劃。我們自然地以為父親依舊會一毛不拔,讓老五自己解決。可是父親的舉動卻讓我們大跌眼鏡,他努力地操辦,各種聘禮,禮金都準備妥當。全部按照當時村裡的規矩,一點折扣也不打,幫老五安排好了婚事。

父親淡淡地說:「老五是最小的兒子,兩個女兒出嫁也沒有什麼負擔,這個婚事我得好好操辦。」

7

很多年後,我開始重新思考父親的所做所為,突然覺得有很多東西或許和我理解的不一樣。他是在用一個農民的智慧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他給孩子們壓力,讓孩子們更多的去靠自己的努力去建設自己的人生。

在我與父親的鬥爭中,一直是我的獨角戲,父親從來都只是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我以幼稚的眼光去看他的舉動,我以為那是錯誤,我以為我要去抗爭,可是父親仍然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

這對我來說是一場戰爭,但是對父親來說是一場等待。他不屑於爭鬥,在他做完他該做的事情之後,他靜靜地躺下,他在等待那個不懂事的孩子成長到能理解他行為的年紀。

END

我是專三千 一個粗糙的人

願天下父母安康

公眾號:專三千(zhuansanq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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