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衝突》讀書筆記 - 第三部分:正在形成的文明秩序

《文明的衝突》讀書筆記 - 第三部分:正在形成的文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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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包括第6~7章。 在這一部分,亨廷頓的主要觀點是:國際秩序的形成以文明為基礎,擁有相似文明的國家彼此合作;想把一個國家的文明轉變成另一種文明將註定失敗(例如全盤西化的凱末爾主義)。

這一部分信息量豐富,觀點鮮明,論據有趣,可讀性很強。譬如俄羅斯的歷史和「戰鬥的民族」基因; 土耳其全面西化後的糾結;又譬如,為什麼北約要東擴?為什麼烏克蘭分為兩部分內亂不止,克里米亞一心回歸俄羅斯?為什麼伊斯蘭始終一盤散沙?

第六章 全球政治的文化重構

本章的主要內容是從冷戰後到現在(1990年代),全球政治圍繞不同的文明的從屬關係進行了重構,相似文明的國家走到一起,獲得認同感,並進行文化和經濟方面的合作,例如前蘇聯下的各個穆斯林共和國彼此間發展各種形式的經濟政治合作;例如拉丁美洲產生的經濟聯盟(南方共同市場),安第斯條約集團。 其中實力最強大的國家為該文明的「帶頭大哥",例如西方文明曾經以英國為核心,現在形成了美國和法德聯合的兩個核心;中華文明以中國為核心;東正教文明無疑以俄羅斯為核心;而缺乏核心國家的伊斯蘭社會註定散沙一片,無法形成有力的聲音。

對於看新聞聯播長大的我們,理解第六章的邏輯和觀點很容易。這一章不乏深刻且有啟發性的觀點,個人覺得比較喜歡的摘錄如下:

「憎恨是人之常情。為了確定自我和找到動力,人們需要敵人 - 商業上的競爭者、取得成功的對手、政治上的反動派。 對於那些與自己不同,並且有傷害自己的能力的人,人們自然地持不信任的態度,並視其為威脅。」 (美國對中國的心態不外乎如此)

「冷戰的結束並沒有帶來衝突的結束,反而造成了新的基於文化的新認同以及不同文化集團之間衝突的新模式。」

「最孤獨的國家是日本,沒有其他國家具有與之相同的獨特文化。 日本的文化極其特殊,而且它沒有包含一種可以輸出到其他社會並因此與其他社會的人民建立文化聯繫的潛在的普世宗教或意識形態,這些都加強了其孤獨性。」 (東京熱的粉絲們可能不同意這個觀點)

「而疆域內包括不同文明的分裂國家,面臨著維護統一的特殊性。」 (烏克蘭的分裂,蘇丹的分裂戰爭)

個人覺得最有趣的是第三部分 - 「分裂的國家」(Torn countries)。這一部分里,亨廷頓解析了俄羅斯、土耳其、墨西哥和澳大利亞四個國家的近代文明史,他認為這四個國家在西方文明和本土文明的糾結中患上了「文化精神分裂症」。 這一章可以作為有趣的現代簡史。 為什麼土耳其和歐盟總是剪不斷理還亂?為什麼俄羅斯和土耳其能在軍事對峙後再釋前嫌? 為什麼澳大利亞對中國的態度反反覆復?結合這些國家的近現代史,從不同文明的衝突角度去理解,有醍醐灌頂之感。

1. 俄羅斯:

俄羅斯在文明上的「分裂」持續了幾個世界,有時俄羅斯表現得像一個「西方文明」的國家,有時又呈現出強烈的斯拉夫主義。而同時,俄羅斯一直是東正教文明的核心。

俄羅斯與西方文明的關係經歷了四個階段的演變:

第一階段,彼得大帝之前:俄羅斯文明繼承自拜占庭文明(也即東羅馬帝國),彼時為基輔羅斯公國(公元882-1240年),這是俄羅斯、白俄羅和烏克蘭的文明起源地;其後拔都西征,基輔羅斯公國覆滅;從13世紀中到15世紀中,莫斯科公國出現,但在蒙古韃靼人統治勢力下,靠聯姻、服從而獲得了生存空間。

在第三章中,亨廷頓曾經定義的西方文明的特徵,包括古典文明,宗教,語言,政教分離,法治,多元化,代議制機構和個人主義,幾乎都與俄羅斯的文明形成沒有關係。 唯一的例外是古典文明遺產,但俄羅斯的古典文明遺產,是直接繼承自拜占庭(西方繼承自羅馬)。

在這一時期,俄羅斯的文明是拜占庭文明的影響下,結合了基輔、莫斯科的本土文明和蒙古長期統治的影響的綜合結果,與西方文明幾乎沒有相似之處。

第二階段,彼得大帝及沙皇俄國時期:彼得大帝在1697-1698年的歐洲旅行深受刺激。彼時的歐洲處在文藝復興的輝煌時期,海外殖民的上升期;俄羅斯相形之下,又土又落後;25歲的彼得大帝決定使自己的國家實現現代化,也要西方化。

回國後,年輕的雙子座帝王逼著貴族們剃掉了鬍鬚,脫下長袍和尖頂帽(俄羅斯版的」胡服騎射「),改革和簡化語言 - 西里爾字母;建立國防工業,設立技術學校,派人去西方學習先進的武器、輪船、造船、航海技術和管理體制等等;實行徵兵制,開始打造一隻強大的海軍。

為了獲得波羅的海的領導權,彼得大帝遷都聖彼得堡,並發動了「北方大戰」,直接把瑞典從「強國」打成弱國,簽訂不平等的尼斯條約,割土喪權;戰鬥民族的基因就是這麼強悍。

而在追求現代化和西方化的同時,彼得大帝並沒有追求西方的代議制和民主制,反而是用不同的方法加強了獨裁權力,包括進一步削弱貴族的地位,直接改組和控制東正教會;沙皇直接指定繼承人。 彼得大帝之後的葉卡捷琳娜二世和亞歷山大二世也都遵循著彼得大帝的模式,一方面加快俄國的西方化和現代化,一方面加強獨裁權力。 「俄羅斯的歷史教訓在於中央集權往往是社會和經濟改革的前提條件." 最近普京剛剛當選第四任總統,要理解普京在俄羅斯的連續執政背後的民意支持,就要理解俄羅斯文明的歷史傳統。

彼得大帝時期,俄羅斯成為了歐洲的一部分,被看作是歐洲國際體系的一個主要和合法的參與者 - 畢竟俄羅斯把歐洲傳統強國瑞典直接打成小國。 但在俄羅斯社會內部,除了一小部分精英外,亞洲和拜占庭的生活方式、體制和信仰仍居主導地位。

而此時,斯拉夫主義和西方主義者的衝突開始出現。19世紀,主張斯拉夫主義的精英們譴責歐洲化的努力是」扭曲人民的生活,用陌生的外國形式來取代自己「;主張西方化的精英則爭辯」太陽是西方的太陽「,俄國人要用它來照明和改變自己繼承的制度。

第三階段,十月革命之後的蘇聯時期:十月革命後的俄國,以一種出現於西方,但在西方未能實現的意識形態建立了自己的的政治經濟制度。 共產黨人出色的解決了斯拉夫主義和西方主義者的衝突:俄羅斯不同於西方並且根本反對西方,因為俄羅斯比西方先進,將在最終改變世界的共產主義革命中起到領導作用。

共產主義在區分了俄羅斯和西方的同時,也為俄羅斯與西方建立了強有力的聯繫。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德國人,到了1910年,歐洲的許多工會組織,社會民主黨和工黨都開始信奉其意識形態。二戰後,蘇聯的力量加強了共產主義在西方的吸引力。

有趣的是,儘管以挑戰者的身份出現且互相對立,這一時期的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最為接近。儘管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與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是對立的,但從某種意義上,雙方講的是同一種語言,都是現代的,世俗的,並公開地贊同最終要實現自由、平等和物質豐富的目標。

第四階段,蘇聯解體後:共產主義在蘇聯的失敗,結束了意識形態為主導的時代;俄羅斯內部,對其身份認同的爭論又成為焦點。 俄羅斯的政界、知識界乃至一般的公眾中都出現了嚴重的分歧。西方化和斯拉夫主義之間的衝突再次成為主要矛盾。1996年6月的俄羅斯選舉中,43%的選票擁護代表西方的葉利欽和其他候選人,52%的選票投給民族主義者和共產黨人。 在俄羅斯的認同這一核心問題上,90年代的俄羅斯顯得分裂而無所適從。 西方-斯拉夫主義的兩重性成為俄羅斯民族特徵之一。

而站在今日,西方對俄羅斯的敵視和持續攻擊,導致了斯拉夫主義的復甦。俄羅斯也從與西方合作越來越趨向於同亞洲合作;剛剛在青島開完的上合會議和新鮮出爐的普京親做「狗不理」包子就是證明。

2. 土耳其

土耳其橫跨歐亞大陸,文明悠久。 與其他所有歷史悠久的文明一樣,歷經興衰,曾經淌過牛奶和蜂蜜的土地也飽受戰亂。輝煌的拜占庭文明,偉大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都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產生。也因此,土耳其心中也有一個」大國復興夢「。

與俄羅斯持續幾個世紀的「文化分裂」不一樣,土耳其的「文化分裂」源於20世紀30年代的凱末爾革命。 第三章里也提到過,作為土耳其的國父,凱末爾選擇的現代化道路是」全盤西化「。凱末爾廢除了蘇丹制,改為西方式的政治權威的共和制,廢除了哈里發的職位;撤銷傳統的教育部和宗教部,廢除了獨立的宗教學校和學院,改為建立統一的世俗公共教育;終止了伊斯蘭法律的宗教法院,改為建立在瑞士民法基礎上的新法律制度。與彼得大帝相似,凱末爾也禁止人民戴土耳其帽子,改為西方禮帽;並明文規定,土耳其文改為羅馬字母,不許用阿拉伯字母。

此外,土耳其沒有參與二戰,在二戰中保持了中立地位。 二戰後,土耳其迅速認同了西方,並從一黨制變為多黨制,以明確表示追隨西方模式。因此,最終1952年,土耳其被接納為北約的成員國,接受了西方几十億美金的經濟和軍事援助,被納入北約的指揮系統,成為西方遏制蘇聯向地中海、中東和波斯灣擴張的堡壘,土耳其本土迄今仍有美國的軍事基地。

冷戰後,土耳其的精英們仍然大都支持土耳其成為西方和歐洲的一員。但顯然西方社會和歐洲人沒有同等的誠意和意願。海灣戰爭中,土耳其多精英政治家們頂著國內穆斯林的憤怒和抗議,關閉了伊拉克石油到達地中海必經的土耳其境內的輸油管,允許美國攻擊伊拉克的飛機從土耳其境內的美軍基地起飛;但德國卻拒絕將伊拉克對土耳其的導彈攻擊視為對北約的攻擊,拒絕為土耳其提供支持。

80年代開始,土耳其親西方的精英們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成為歐盟成員國。在這一點上,歐盟更是冷酷無情的羞辱,拒絕了土耳其:

  • 1987年4月,在《歐洲單一法案》生效前夕,土耳其正式提出加入歐盟申請;
  • 1989年12月,布魯塞爾給土耳其的回答是,其申請在1993年前不會被考慮;彼時這個答案也還算得體,因為直到1993年前,歐盟都在籌備中;1993年11月1日,《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生效,歐盟正式成立,歐洲三大共同體併入其中;
  • 1995年,歐盟的會員國增加了瑞典、芬蘭和奧地利;
  • 2005年,歐盟的會員國增加了塞普勒斯、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馬爾他、斯洛維尼亞;
  • 2007年,歐盟接受了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成為會員國;
  • 2013年,克羅埃西亞都被納入了歐盟;
  • 2016年,英國公投,決定退出歐盟,而土耳其的申請加入仍然沒有得到批准。 這就很尷尬了。 實際上,土耳其已經尷尬很久了。

為什麼歐盟一再拒絕土耳其?連隸屬於前蘇聯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都可以加入歐盟,為什麼早已經是北約成員國的土耳其卻一再被排斥,連美國給予壓力都不能讓歐盟給予土耳其完全的成員國資格?

真正的理由是土耳其是穆斯林,歐洲是基督教。 歐洲的態度導致了土耳其精英階層終於意識到「西方沒有在歐洲為穆斯林的土耳其留下一席之地!」

土耳其曾經主動拋棄了麥加,如今又被布魯塞爾拋棄。90年代的土耳其試圖在突厥語的高加索和中亞地區尋找存在感,但由於資源有限,加上俄羅斯重新確定要回到這一地區建立影響力,土耳其的突厥語族串聯不了了之。

隨即,土耳其面臨的是國內的伊斯蘭教復興。如我們在第五章所提及的,冷戰的結束和社會經濟的發展帶來了「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式的民族認同和種族認同的問題,能提供答案的唯有宗教。於是伊斯蘭教出現了普遍的復興,土耳其首當其衝。

從凱末爾時代開始,持續了60多年之久的世俗改革遺產遭受了越來越猛烈的攻擊。 西德回來的土耳其人「求助於他們所熟悉的東西,來回擊西德人對土耳其人對敵意,那就是伊斯蘭教」。 伊斯蘭教的復興改變了政治 - 民主選舉下,政治領導人不得不回應民眾的宗教熱望,土耳其的外交政策也越來越伊斯蘭化。

儘管軍方仍堅持著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留下的世俗遺產,但隨著親近伊斯蘭教的年輕人越來越多,軍方的世俗派力量也越來越弱。 2017年,軍方政變被埃爾多安所挫敗,世俗派的力量進一步被削弱!與俄羅斯相似,西方-穆斯林的兩重性構成了今日土耳其的特徵之一。儘管土耳其聲稱自己是「歐洲延伸到中國的橋樑」,但實際上它哪兒也不屬於。

站在今日2018年,我們或許可以說,土耳其終將是穆斯林的。

3. 墨西哥

墨西哥的文化分裂症從80年代開始。

與土耳其一樣,墨西哥也曾經有悠久的歷史,例如我們耳熟能詳的瑪雅神廟,托爾特克的陶器,阿茲特克人修建的金字塔等等。 而曾經輝煌的印第安文化,自16世紀中就開始被西班牙的槍炮艦隊所摧毀。

與土耳其相似,墨西哥曾在19世紀也被西方殖民瓜分,在20世紀20、30年代通過革命實現民族獨立,建立了新的一黨政治制度。與土耳其選擇西方化和現代化道路不同的是,墨西哥的革命中加入了反對西方資本主義和民主體制的新民族主義。 從30年代到80年代,墨西哥的外交和經濟政策一直是向美國利益挑戰,反對美國代表的西方文明。

從1980年開始,墨西哥的領導人的方向轉變。新一代墨西哥精英政治家們,如德拉馬德里和薩利納斯,大都是在美國接受教育,對美國有天然的親近感;而大量的合法和非法墨西哥移民,也加深了美國和墨西哥的聯繫。政治家們選擇將墨西哥從一個拉丁美洲國家轉變為北美國家的措施,包括和美國、加拿大組成北美自由貿易區,私有化大量國有企業,促進外國投資,降低關稅,削減補貼等等。

美國人當然心存疑慮。在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被批准後,美國出現了反對更密切與墨西哥發展關係的呼聲,但總體上盎格魯-美國文明的北美在接受西班牙-印第安文明的墨西哥上比基督教的歐洲接受穆斯林的土耳其要容易。

墨西哥的分裂體現在政治家們親西方立場並沒有得到大眾們的支持。 1994年元旦,游擊隊(薩帕塔民族解放軍,又稱蒙面游擊隊)在薩帕斯發動了起義,反對新自由主義。

但更諷刺的是,今日的墨西哥遠非亨廷頓寫此書時的情景,意識形態和文明的衝突已經不再是這個國家的主要矛盾,政府軍與販毒集團之間的戰爭仍未結束,是墨西哥最大的挑戰。這片曾經孕育古老文明的土地仍在磨難之中。

4.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的文化分裂症出現於90年代亞洲經濟騰飛的時代。如果未來中國的經濟進一步強大,帶動亞洲經濟持續增長,澳大利亞的分裂就會更明顯。

儘管在地緣上接近亞洲,作為英聯邦的成員和英國流放犯人的遙遠之地,澳大利亞生來是西方文明的一員。 直到90年代,澳大利亞的領導人決定,澳大利亞應當脫離西方,把自己重新定位為亞洲社會,並與地緣上的鄰國建立密切的聯繫。保羅 基廷總理宣布,澳大利亞的目標是「融入亞洲」,不再是「帝國的一個分部」。 彼時(1992年),澳大利亞對東亞和東南亞的出口占其出口的62%,進口占其進口的41%;與此形成對照的是,1991年,澳大利亞對歐洲的出口只佔其11.8%,對美國的出口只佔10.1%。

然而這條路線並不成功,一方面澳大利亞的精英們並不是非常熱衷於這條道路,其次,澳大利亞民眾的態度也模稜兩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亞洲其他國家對澳大利亞的接受度甚至低於歐洲對土耳其的接受度。馬哈蒂爾在1994年10月曾經說「……在文化上澳大利亞仍然是個歐洲國家,……我們認為他是個歐洲國家,因此,澳大利亞不應當是東亞經濟核心論壇的成員。我們亞洲人不慣於直言不諱地批評其他國家或對他們評頭論足,而澳大利亞由於文化上屬於歐洲,便感到有權告訴別國該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正如馬哈蒂爾所表達的,亞洲人一般是以微妙的、間接的、調解的、迂迴曲折的、非批判的、非道德的、非對抗的方式與其他人一起來追求他們的目標。而澳大利亞人則是英語世界中最直截了當,毫不隱晦的民族 文化鴻溝如此之大,以至於李光耀曾輕蔑的稱澳大利亞為「亞洲的新的白色垃圾」!

當然,98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後,亞洲四小龍輝煌不再!澳大利亞毫不猶豫又轉向西方文明。進入21世紀,中國經濟走向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澳大利亞又開始時而貼近中國獻媚,時而又緊貼美國充當反華的號手,例如2017年底特恩布爾竟然用中文模仿著說「澳大利亞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這種白痴行為只能提醒我們要寬容,正如以前麥府的同事Haimeng說的,那裡的白人畢竟「真的是son of b*tches啊」;還有就是,李光耀的判斷總是那麼精準。

可以預見,未來澳大利亞的文明無疑仍將在西方和亞洲中搖擺,直到美國和中國明確了在西太平洋誰更有影響力。 此外,源源不斷增加的來自亞洲,尤其是中國的移民,對於這個國家文明的塑造將產生永久的影響。

從上述四個國家,尤其是俄羅斯和土耳其的近代文明史上可以看到,寄希望於西方文明取代本土文明的努力,往往並不能成功,反而會留下深遠的後遺症。日本的現代化道路,和中國的現代化道路,某種意義上都屬於改良主義,在自己的傳統、體制和價值觀的道路上實現現代化發展。 唯有走自己的路,才有出路,人如此,國亦然

第七章 核心國家、同心圓和文明秩序

本章的核心觀點直接簡單,即冷戰結束後,以意識形態為主導的兩大陣營解散;世界開始形成以主要文明中最強大國家為核心,其他國家則圍繞在其文明所從屬的核心國家的多極格局,包括歐盟和美國為核心的西方文明,以俄羅斯為核心的東正教文明,以中國為核心的中華文明圈和沒有核心的伊斯蘭文明圈。

這一章的論據豐富有趣,大開眼界。 為什麼北約要東擴;為什麼烏克蘭分為兩部分內亂不止,克里米亞一心回歸俄羅斯;為什麼香港商人在大陸賺得盆滿缽滿;為什麼伊斯蘭始終一盤散沙。在第七章中可以一窺全貌。

1. 西方文明的邊界

西方文明的核心政治主體是歐盟和美國。美國由於天然優越地理位置,並沒有遇到邊界的問題。而歐盟則面臨歐洲大陸的邊界劃分到哪裡的挑戰。

歐盟可以分為三層結構:

  • 最核心的是五國集團,法德加上比利時、荷蘭和盧森堡;這也是德國人提出的,由最初的六個成員國減掉義大利而形成的「硬核心」。
  • 第二層包括其他成員國,如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丹麥、英國、愛爾蘭和希臘。
  • 第三層則是1995年成為其成員國的奧地利、芬蘭、瑞典;後來加入的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以及其他後來加入的國家。

俄羅斯一直在強烈抗議歐盟和北約的東擴。對於西方歐洲而言,東擴的邊界在哪裡呢? 亨廷頓通過本書闡述的方法論 - 文明範式,給出了清晰明確的答案:歐洲的範圍結束於基督教的範圍結束,伊斯蘭教和東正教的範圍開始的地方

這一點在波羅的海國家(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體現得很明顯。儘管波羅的海的三國在冷戰時期屬於蘇聯的一部分,由於其屬於基督教文明,因此最終被歐盟接納為成員國。 對比之下,土耳其儘管在冷戰中是西方文明的重要堡壘,但其伊斯蘭文明的屬性決定了歐盟不會接納其成員國。

一個比較有趣的國家是希臘! 希臘是歐羅巴大地上的一朵奇葩!

希臘是古典文明的發源地,西方文明的搖籃。就像我們提到儒家文化時,曲阜乃至山東省無形中都有光環加持;希臘之於西方文明,也有類似的地位。但今日希臘卻是東正教的信仰者,因此可以稱為是西方文明接納成員中的「外人」。 希臘經常背離西方的原則,並與西方政府對抗。 例如在前南斯拉夫的衝突中,希臘公然支持塞爾維亞人,違反聯合國對他們的制裁決議。 此外,因為同樣信奉東正教,在冷戰後,希臘和俄羅斯走得非常近,特別是在反對共同的敵人土耳其這一點上。 希臘允許俄羅斯在希臘族人控制的南塞普勒斯建立軍事存在,歡迎俄羅斯的投資。 2017年,俄羅斯的飛機被土耳其以「過界」為由擊落後,希臘第一個跳出來指責土耳其並威脅也要打掉土耳其的「過界」飛機。

2. 俄羅斯及近鄰

俄羅斯是東正教文明的核心國家,圍繞其存在的內核國家包括信奉東正教的白俄羅斯和摩爾多瓦,還包括哈薩克。

比較糾結的則是烏克蘭。 在歷史上不同時期里,烏克蘭都曾經獨立過,然而在近代大部分時間裡,烏克蘭都是莫斯科統治的政治實體的一部分。

烏克蘭是一個具有兩種文化的分裂國家,西方文明和東正教文明將其分割成兩部分。西烏克蘭曾經是波蘭、立陶宛和奧匈帝國的一部分,信仰東儀教(即東方儀禮公教會,基本使用東方基督教禮儀,但隸屬於羅馬公教會,包括阿爾巴尼亞拜占庭儀禮公教會、亞美尼亞儀禮公教會、伊塔洛阿爾巴尼亞公教會、烏克蘭東方儀禮教會、衣索比亞公教會等等),隸屬於西方文明的基督教。 東烏克蘭則是東正教的天下,絕大多數人信奉東正教,且大部分人語言為俄語。

2014年,烏克蘭的克里米亞被俄羅斯合併,一時間國際社會紛紛群起攻擊俄羅斯,我等不明真相的群眾也覺得戰鬥的民族霸氣。但實際情況是,克里米亞人口的絕大多數是俄羅斯人,直到1954年,克里米亞一直都是俄羅斯聯邦的一部分;只是在1954年,赫魯曉夫從蘇聯「一盤棋」的角度出發,決定把克里米亞放到烏克蘭里。

也因此,東烏克蘭、西烏克蘭對俄羅斯的態度完全不同。 西烏克蘭有仇視俄羅斯的傳統,而東烏克蘭則親近俄羅斯。 民主選舉制度下的烏克蘭,外交政策表現出極端搖擺的模式,就不奇怪了。親俄羅斯的政治人物當選總統,則靠近總統;親西方的政治人物當選總統,則仇視俄羅斯。 在這一背景下,俄羅斯想不干涉烏克蘭的內政也做不到啊!

亨廷頓在撰寫此書時,烏克蘭的分裂衝突還在可控範圍內。 而今日的烏克蘭已經分裂。克里米亞獨立公投,如願以償的回歸了俄羅斯聯邦,享受俄羅斯的醫保、社保、天然氣、水電煤的國民待遇,過上了安穩的小確幸生活。 而烏克蘭的其它地區則處在動亂的水深火熱狀態。 蘇聯強力支持下積累發展起來的烏克蘭軍工技術和人才,紛紛被其他國家搶走。美國首當其衝搶了一大堆;而天朝也偷摸的搶了一堆技術積累和專家人才。這幾年中國的大飛機,航母和野牛級氣墊登陸艇,背後都是烏克蘭流失的專家技術人才。

和為貴,「天下承平已久」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如果戰爭的目的不是和平,不是長治久安,那麼戰爭就是毫無意義的邪惡!

3. 中華文明圈

西方人看中國文明,能踩准調的比較少。 典型的如《經濟學人》,每次的財經部分、科技部分,都十分精彩;但政治部分,但凡涉及到中國的,從論據到觀點,撲面而來的是一種「這得多不了解中國才能這麼胡說八道」的即視感。

之所以推崇亨廷頓,部分原因也是他(彼時才是90年代,中國基本上是非主流國家)對中國的分析非常到點兒。(此處再次感嘆正確的方法論十分重要!)

在第七章的「大中華及其共榮圈」部分,亨廷頓提出,未來會形成以中國大陸為核心國家,華人占多數或有重大影響力的國家(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等)為內環,受儒家文化影響較深的非華人國家(朝鮮、越南)為外環的文明圈。由於美國遲遲不肯接受失去在亞太地區的絕對影響力,所以上述文明圈迄今為止仍在形成過程中。 從歷史的趨勢來看,只要中國大陸不亂,遲早都會有見證的一天。

這一章中有趣的是對「關係」的論述。

「家庭和個人關係所形成的關係網和共同的文化,大大有助於大中華共榮圈的形成」;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海外華人能夠向持懷疑態度的世界顯示,由同一種語言和文化產生的關係可以彌補法治的缺乏以及規則和法規缺少透明度。」

李光耀曾說:"我們都是華人,我們共有某些由共同的祖先和文化而產生的特性…人們自然移情於那些與自己有共同生理特徵的人。當人們又擁有相同的文化和語言基礎時,這種親密感得到了加強。這使得他們很容易建立起親密的關係和信任,而這是一切商業關係的基礎。」簡單而言,就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香港對大陸的支持走在最前。 1990年,在廣場事件發生的第二年,西方紛紛從中國撤資時,海外華人利用共同的文化和私人交往在中國大量投資。1992年,中國大陸的FDI(113億美元)中有80%來自華人,主要是來自香港(68.3%),還有台灣、新加坡和澳門等地。 到1994年,幾百個香港商人已經與北京政府合作,成為「港事顧問」,所以香港豪門(例如李嘉誠等)真正的財富積累是在1997年以後,這其中不乏有北京的投桃報李。

台灣與大陸核心的關係反反覆復,隨著北京態度的改變,武統不再被排除在選項之外。可預見的是,台灣未來也會成為內環文明的核心組成。

新加坡直到1970年代仍然頑固反共,與中國關係冷淡。 李光耀和其它新加坡的領導人對中國的落後充滿蔑視。據說,70年代李光耀第一次訪問北京時,他堅持與中國領導人談話時講英語而不是漢語。 中國經濟起飛後,李光耀則成為了一位看好中國經濟前景的熱情支持者和對中國力量的欽佩者。 蘇州的新加坡工業園就是例證。 1993年新加坡政府的海外援助項目有一半是在中國,李光耀說「中國就是行動的地方」。 在《李光耀觀天下》一書里,他甚至直接說「……你必須接受他們(中國)在這個地區是老大的事實……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也需要5年,20年或30年,但他們會成為太平洋西岸佔據優勢的國家。」

故說,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唯有自強,才會得到尊重 人如此,國亦然!

4.一盤散沙的穆斯林

歷史上,驍勇善戰的穆斯林曾經兩次差點兒滅掉西方文明。

小時候看的小人書里,睡前聽的《一千零一夜》里,有巴格達、大馬士革、波斯,有幼發拉底河流、底格里斯河和神秘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那裡是流淌著牛奶、蜂蜜的富饒之地,是四處飄著玫瑰花香,處處能湧出清澈泉水的美妙之地;即使城外的強盜,都有藏滿了金銀和數不清珍寶的山洞,說一句「芝麻開門」就能打開黃金宮殿;勤勞而高明的匠人打造全世界最精良的彎刀弓箭,大馬士革的彎刀天下獨步,千金難求,只有天山上的英雄才配擁有;勇敢而公正的蘇丹有著仁愛之心,智慧的哈里發總能識破狡詐的騙子,主持正義;大眼睛的波斯舞娘腰肢柔軟,戴著金色面紗胡旋而舞,有著長長黑頭髮的聰明美麗的姑娘講著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相形之下,格林童話簡直太寒磣單薄了好嗎?

而今天,提到伊斯蘭教,提到穆斯林,首先想到的卻往往是911,ISIS,YouTube 上生生切下頭顱的視頻,恐怖主義和湧入歐洲為非作歹的難民潮。 穆斯林和伊斯蘭教已經被西方文明成功「妖魔化」!

如今的穆斯林世界,沒有一個強大的核心文明國家,沒有凝聚力,部落之間衝突不斷,同時被西方文明的國家各種轟炸。再聽到巴格達,大馬士革這些親切卻未曾親至的地方,往往是在美國人的轟炸新聞報導中。

如果奧斯曼帝國的英雄穆罕默德二世、蘇萊曼一世,以及大鬍子巴巴羅薩·海雷丁看到今天一盤散沙的中亞和中東,估計得氣瘋。

為什麼伊斯蘭世界會落到如此地步?為什麼還沒有出現一個有影響力的帶頭大哥,振臂一呼,群雄應聲而來,振興伊斯蘭教?

亨廷頓給出了答案:缺少核心國家,沒有凝聚力的意識是伊斯蘭內部和外部普遍發生衝突的主要原因

與西方文明和儒家文明不同,伊斯蘭教的忠誠從來都不屬於主權國家。對於西方文明和儒家文明而言,民族國家是政治忠誠的頂點;對家族、部落的忠誠遠遠不如對國家的忠誠重要;對文化的忠誠也沒有對民族國家的忠誠更重要。但對於伊斯蘭教而言,對部落和宗教(伊斯蘭教)的忠誠和義務更為重要。

「部落主義和宗教交織在一起,被看作是形成和決定阿拉伯政治文化和阿拉伯政治思想的最重要的因素。」

部落一直是阿拉伯國家的政治中心。 以沙烏地阿拉伯為例,其奠基者的成功主要在於他巧妙地通過聯姻和其它手段建立了一個部落聯盟;沙烏地阿拉伯國王的幾十上百位妻子,並不是個人的縱慾,而是政治的剛需;老國王也是不容易啊。利比亞的政治中,至少18個部落在起著重要的作用。蘇丹則有接近500個部落。在土耳其和敘利亞邊境上,庫爾德人從來不認為自己屬於哪個國家,他們只屬於庫爾德部落。 迄今為止,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泛阿拉伯國家。

此外,民族國家的主權思想則與「安拉具有最高權力」、伊斯蘭信仰至上的思想也不相容。

穆斯林並非沒有團結意識,也並非意識不到核心伊斯蘭國家對於伊斯蘭文明的重要性。從1969年的伊斯蘭首腦會議,到世界穆斯林大會,世界穆斯林聯盟,1991年的阿拉伯和伊斯蘭人民會議等等,不同的穆斯林國家紛紛發起並支持非政府的穆斯林組織,呼籲穆斯林們團結一致,促成其領導下的伊斯蘭世界的凝聚。

從歷史上看,只有當宗教和政治領導人,也就是哈里發和蘇丹合二為一的時候,才能形成強大伊斯蘭政治-宗教共同體,成為核心國家。 7世紀倭瑪亞王朝的哈里發定都大馬士革;8世紀的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定都巴格達,以及後來的奧斯曼土耳其的輝煌時期,都是如此。

一個國家要成為伊斯蘭核心國家,必須擁有經濟資源、軍事實力、組織能力和伊斯蘭世界的認同,還必須承擔充當伊斯蘭世界政治領導和宗教領導的義務。目前提到的可能成為伊斯蘭領導的國家有六個,但目前沒有一個具備全部必要條件:

  1. 印度尼西亞:最大的穆斯林國家,經濟發展迅速;但它處於伊斯蘭世界的外圍,遠離阿拉伯中心,且文化受到儒家,基督教,印度和本土的綜合影響,難以服眾。
  2. 埃及:人口眾多且處於中東中心的戰略位置;但經濟不發達,依賴於美國和其他有豐富石油的阿拉伯國家。
  3. 伊朗:伊朗的面積、地理位置、人口數量、歷史傳統、石油資源和經濟發展水平,都使得其有資格成為核心國家;然而伊朗是什葉派為主的穆斯林國家,但90%的穆斯林屬於遜尼派,且伊朗的語言是波斯語,地位遠遠遜於阿拉伯語;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的對立由來已久。
  4. 巴基斯坦:人口、面積和軍事實力都使得巴基斯坦的領導人不斷試圖扮演伊斯蘭國家合作促進者的角色,但巴基斯坦相對貧窮,且內部有嚴重的宗教和種族分裂困擾,與印度的安全衝突也使其必須發展與非穆斯林國家,如中國和美國的關係。
  5. 沙烏地阿拉伯:沙烏地阿拉伯是伊斯蘭教最初的家園,神聖的麥加聖地也在這裡;它的語言是伊斯蘭的語言,它有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儲備和隨之而來的金融影響力;但沙烏地阿拉伯人口較少,地理上容易受到攻擊,且長久以來安全上依賴西方,使得其無法成為獨立的政治力量。
  6. 土耳其:土耳其擁有光榮輝煌的歷史,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就是當時伊斯蘭教的核心國家,其人口、中等發達經濟水平,民族凝聚力和軍事實力是最適合作為伊斯蘭核心文明國家。但問題在於,土耳其曾主動拋棄了伊斯蘭文明。凱末爾的「全面西化」路線明確把土耳其定位成一個世俗主義的社會,阻止了土耳其共和國繼承奧斯曼帝國所扮演的伊斯蘭文明的可能性。土耳其甚至不能成為伊斯蘭會議組織的創始成員國,因為其憲法規定信奉世俗主義。 然而,如本書在第六章中對土耳其的回顧和分析,在西方文明一再冷漠拒絕土耳其後,未來土耳其可能「樂於放棄像乞丐一樣懇求加入西方的羞辱角色,而恢復它作為伊斯蘭世界與西方對話和對抗的高貴歷史角色」。 如果出現像凱末爾一樣有強大領導力的領袖,土耳其也許能將宗教-政治的合法性結合起來,重新成為伊斯蘭文明的核心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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