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寧廊橋,屋檐下的社會

景寧廊橋,屋檐下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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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南閩北的山區是中國廊橋最密集的區域,山勢險峻、河流湍急、雨水充沛的地理及氣候特點決定了這片地區成為了廊橋誕生的「溫床」。浙閩交界的「景泰慶壽」四縣是廊橋分布最密集、營造技藝最完善、保存類型最豐富的區域。僅在浙南的景寧一縣,清代縣誌中記載的廊橋就多達近百座,完好保存至今的仍有數十座。今年5月,我探訪了景寧縣內保存的14座廊橋,以及兩座廊橋的舊址。

新語境:畲鄉橋夢

景寧是著名的畲鄉,是華東七省市唯一的少數民族自治縣,也是全國唯一的畲族自治縣。畲族從潮州鳳凰山起源,以鳳凰為民族的圖騰。「畲」意為刀耕火種,在其民族的姓名中保留了這份古老的氣息。閩浙廊橋本是以漢民族為主的橋樑營建方式,畲鄉景寧的橋樑營造在技藝和風格上並無明顯的不同,但在本地的橋樑傳說中卻有著獨特的意味。

景寧東坑鎮是縣域內廊橋最密布的區域,小小的鎮子內外就有上橋、下橋、永平橋等多座廊橋。在探訪東坑的途中,當地的文保員們不止一次地向我們提及畲橋的宏偉,這座當地著名的廊橋在前些年修建水庫時被異地遷建,如今原址只剩下兩處橋墩。

東坑下橋

東坑上橋

程時良如今是永平橋的文保員,這座橋曾與畲橋遙相對望,同為平橋村的交通要道,卻都在當年的水庫修建時異地遷建。唯獨永平橋橋跨不大,便很容易在附近尋到了一處重建的河岸,而畲橋橋跨達到近30米,最終遷往了更遠的深垟。

畲橋的精彩之處並不在橋,而在其背後的獨特傳說。東坑鎮上的當地人告訴我們,畲橋得名乃以其由畲族修建,另有一個栩栩如生的傳說故事,在畲橋落成之前,志得意滿、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修橋技藝的年輕徒弟,故意穿著木屐鞋上樑鋪設椽條,而終在本師(畲族有「傳師學師」的傳統,由長輩向年輕的徒弟傳法)面前摔下河谷。而在平橋村土生土長的程時良則是漢族後裔,他向我們提供了另外兩個版本的傳說:其一與畲族流傳的故事大體相同,只在徒弟墜落河谷的細節上,又增添了一番師傅用斧頭勾住徒弟衣服而救人一命的傳奇細節;而漢族人深信的故事則大相徑庭,父輩流傳的是橋樑落成時,有大蛇從橋上經過,而當地人喚作「蛇橋」。

畲橋的名稱來源因此顯示出人類學的意義,而在不同人的回憶中,有人甚至號稱橋身距離河面達七八十米——這樣的實例我們至今未見,考慮到景寧現存最驚人的廊橋也不過橋高20米,我們只能對這類誇張回憶抱以寬容的沉默。好在,畲橋復建時,橋身的大量構件都被替換,重建選址的山谷仍然景色秀麗,如今仍可感受到畲橋當年的風采。

畲橋

另一座被作為「畲鄉」符號的廊橋有著類似的命運開篇,清康熙三十五年,英川木耳口村的村民們集資修建了茶堂橋,直到20世紀末修建水庫時被拆除。橋身的構件在英川鎮外堆放了多年,最終被運往北京的中華民族園,作為畲族的建築符號得以異地重建。毫無疑問,這是景寧廊橋中「跑得最遠」的一座。

在關於廊橋的新語境中,修建水庫總是一個最常見的背景,而重建之後的廊橋,脫離了其原本的交通屬性(當然更多廊橋早在交通革命以後便脫離了交通屬性),而在新語境中被安上了一些或許並不準確的名號。廊橋是固定的,但語境和溪流一樣,是流動的。

老歷史:樑上丹青

儘管建築學者們迷戀於解讀閩浙廊橋與《清明上河圖》中虹橋相似的結構特徵,並熱衷於在其中尋找歷史關聯,但我總認為,廊橋的最迷人之處,並不在其優雅的木拱弧線,亦不在橋上或豐富或樸素的裝飾傳統,而是「以梁代碑、書梁為志」的史料傳統,以及由此發散開來的社會組織及管理體系。

在並不太重視工匠傳統的古代中國,我們罕有機會能在浩瀚的典籍中尋找到傑作的創造者,但在青綠山水之中,浙閩鄉民總是恭恭敬敬地請來木瓦工匠,並把他們的姓名謄寫在橋樑最醒目的主樑上。

大地橋

百餘年後,當我們重新踏上各個村頭溪尾的廊橋,詢問修橋工匠的姓名,大多數當地人仍保持著百餘年來的傳統,習慣性地抬頭尋找——儘管其中的部分因為氣候濕潤或構建更換的原因,已經難以重見當年修建的場景,但仍有相當多數的廊橋完好地保存了這些歷史信息,幫助我們準確地重回歷史現場。甚至,我們得以在從中重新發現浙閩一帶廊橋的修建體系,並梳理出幾個重要的廊橋營造世家。

不少廊橋題記的內容將修橋工匠的來源指向相鄰的福建,而來自周寧縣秀坑的張家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家族,因世居地位於兩縣交界的山嶴處,常被人稱為「下薦師傅」。這個家族以修建大拱跨的廊橋聞名,他們在故鄉修建的登龍橋拱跨便超過了30米。

1802年,秀坑張家的張新佑為景寧修建了最著名的梅崇橋,這座位於英川的廊橋拱跨達到了驚人的33.5米,是有記載的景寧廊橋之冠。著名的橋樑專家茅以升在他的《中國科學技術史·橋樑卷》中亦不吝篇幅記錄這座廊橋,無奈在前些年的端午節祭祀中,未盡的煙火點燃了橋身,一代名橋付之一炬。

對秀坑張家而言,景寧是一本首尾呼應的龐大史書。就在張新佑作為主墨修建梅崇橋後的一個世紀,他的重孫張學昶也來到了景寧。1916年,張學昶負責修建章坑接龍橋,拱跨30.7米,橋高18.8米,這座橋至今仍是景寧最壯觀、最宏偉的一座。

接龍橋

接龍橋

廊橋的墨書題記不僅僅記載了廊橋的修建者,同樣也把緣首(倡議修建廊橋者)、董事(建橋主事人)以及出資人的姓名、明細都記錄其上,成為一部巨細靡遺的橋樑志。因此,當我們今日遊走在廊橋的屋檐之下,還總能清楚地找到當年修橋的背景和鄉賢士紳的姓名。「修橋鋪路」自古即是儒家社會中最務實的現實追求,廊橋本身則成為了中國獨特的社會治理體系的一個縮影。

重建中:檐下社會

廊橋的奧義不只在橋樑本身。單在景寧一地,古代廊橋的修建就有極為豐富的模式與合作機制:官倡民修頗為普遍,那些交通要道的廊橋多有地方官員出資倡議,但最終的修建仍廣泛依靠民間力量。

廊橋極易毀於火災(大多數廊橋面向上游都設有佛龕和香火,早年流浪漢冬季在橋上取暖生火亦為一大隱患)和水患(每年夏天的颱風季常有廊橋被山洪沖毀),不少廊橋都有屢毀屢建的歷史,景寧的大赤坑橋、接龍橋都經歷了三次重建。

由士紳鄉賢出面募集的資金,往往涉及周圍各個鄉鎮,部分廊橋地處兩地的交通要道,在出資人中還多能發現來自鄰縣的捐資明細。大赤坑橋第三次重建時,四處籌款募捐延續了三年之久,而如何處理修建廊橋後多餘的資金,成為各個緣首董事們各顯神通的「道場」。

畲橋作為一個極富人類學意味的案例,其特殊價值也體現於此:當年組織修橋的緣首董事在修建廊橋之後,將多餘的橋款用於購買「義田」。僱傭的守橋人以義田為自身的經濟來源,並在橋頭設置茶房,夜間為守橋人的居所,白天則為過往行人提供免費的茶水。這筆多餘的錢兩有時也被用於鄉村的公益事業,鋪設村路或是興辦鄉學,成為廊橋在社會治理上的另一個有趣延伸。

「義田」與「茶亭」是相對常見的組合方式,除此以外,浙閩兩省還有兩座「橋山」,分別位於慶元和屏南。「橋山」的出現也與廊橋的易損特點緊密相關:為了能夠及時獲得維修或重建時的木材來源,部分修橋的董事會專門買來一片山地栽種杉木,以備後世修橋之用。

「橋山」本身對應著廊橋的重建,同時也有著更意味深長的引申義:以士紳為聯結的傳統社會在過去一個世紀中消失,廊橋似乎也已不再具備原有的社會土壤。值得一提的是,廊橋固然是為了解決交通問題而出現,但在數百年的進化史中,交通屬性往往退居其次,景寧的環勝橋甚至在興建之初就完全摒棄了交通功能,成為了一座廊橋樣式的地方廟宇和私塾學堂。

環勝橋

因而,交通革命與社會變革的雙重力量共同促成了廊橋的衰落——在20世紀的下半葉,景寧本土甚至有長達數十年的時間沒有新建過一座廊橋——而如今重新風行的廊橋營造傳統,是文化旅遊業帶來的新氣象。

與普通的橋樑相比,廊橋最關鍵的社會價值都在於「廊」字,由一片屋檐營造的公共空間,成為廊橋內外交通商貿、社會治理、宗教信仰和民俗傳統的核心觀照。景寧的廊橋之旅,提供給我一種久違且深刻的感動,經由全新的語境、題名的傳統和衍申在橋外的鄉土內涵,群山間的飛檐一次次提示我,「這就是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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