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這麼亂,為什麼不全給拆了?

城中村這麼亂,為什麼不全給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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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城中村是個問題。

城市管理者急於改造這裡,拆掉隱患重重的「握手樓」,一口氣鋪設上更為現代化的市政基礎設施。世代生活於此的居民們又在頻頻「種樓」(在原有房屋的基礎上直接往上蓋樓,而不重新加固地基),他們因為土地的迅速升值而有了新的收入來源,卻也擔心意外災害的來襲,期待著拆遷分房。流動人口也在此落腳,為了更低的生活成本而忍受「髒亂差」,有時候自己也在生產「髒亂差」,一有機會多半會迅速離開,去條件更好的地方生活……

▲ 因為土地資源稀缺和管理「真空」,城中村往往會出現「一線天」「握手樓」,難以抵禦火災、地震等災害,也難以應對救援。 ? 第一財經周刊

「城市癌症」「毒瘤」……城中村就像是城市化進程中的陰影,避不開,也總是化解不了。

隨著城市擴張,原本處於市郊的村落、聚居區被包裹進城市空間,但它們沒能及時跟上城市發展的步伐,其中的居民依然在艱難地從農耕生活和文化中尋求轉變。加上不斷流入的外來人口,環境、治安等治理壓力急劇增加,矛盾不斷激化。

如果拋開城鄉二元結構來看城中村的話,它其實就是一座座鑲嵌在城市中的「飛地」,在外觀形態和治理方式上,都與建成區(built-up area,指已經城市化的區域)有巨大的區別,並且往往因為生活成本低、人口流動量大而與「貧民窟」划上等號。

貧民窟,全世界的難題

不止中國,所有已經城市化到一定程度的國家都曾經面對,或者正在面對「城市飛地」的問題。可以說,它是現代化、城市化必然面對的挑戰,而且首先帶來的就是衝突。衝突在歷史裡一再上演。

農民因為饑荒被迫離開鄉村,卻又在城市貧窮、擁擠的髒亂社區里失業,在掙扎和不斷激化的社會矛盾中,他們沖入巴士底獄,隨後又洗劫了市政廳,掀開了法國大革命的序幕。這是1789年的巴黎。

▲ 1789年7月14日,巴士底獄被攻佔,成為法國大革命爆發的象徵。 ? Jean-Pierre Hou?l

沒能繼承鄉村的土地,又飽受城市邊緣地區的窮苦生活,在即將20歲的時候,普林齊普(Gavrilo Princip)扣下扳機,斐迪南大公夫婦被刺殺身亡。一場長達三十年的戰爭蔓延開來。這是1914年的薩拉熱窩。

大眾陪審團宣判四名曾毆打醉駕超速者的警官無罪,然而,此前打人錄影帶被刪減處理後在全美各大電視台播放,92%的美國民眾認為電視畫面上的警察有罪。審判結果宣布2小時後,暴動席捲整座城市。這是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始於城市北部貧窮而擁擠的社區西亞當斯。

▲ 在1992年的這場暴動(1992 Los Angeles riots)中,超過1100棟建築被摧毀或損壞。 ? CNN

聖誕前夜,軍警在貧民窟聖瑪爾塔展開搜捕行動,射殺、逮捕寄生在貧民窟里的黑幫,雙方交火,平民被誤傷。這是2008年的里約熱內盧。

……

加拿大記者道格·桑德斯(Doug Saunders)曾經去到了約二十個和城市飛地緊密相關的地區——城市裡流動人口的聚居區,以及人口大量外流的鄉村。他想知道,這類空間是如何產生並演變成當下這樣的形態,在未來,它們在經濟、文化中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在道格搜集的樣本里,包含了寄居在城市飛地中的遷徙者的個人故事,他們從農村遷徙到城市,有人在貧民窟中苦苦掙扎,有人以此為跳板,進一步融入真正的城市生活中。「這個時代的歷史有一大部分都是由失根之人(失去農村的土地和生活)造就而成。他們因為公民權遭到剝奪,於是採取極端至暴力的手段,以求在都市體制中取得一席之地。」道格說。

他將資產階級革命萌芽至一戰爆發前的人口遷徙稱為「第一波人口大遷徙」,認為那時候主要以人口從鄉村遷入本國城市和直接遷往新大陸為主,二戰後的西方城市重建則是第一波的收尾工作。「第二波人口大遷徙」發生在發展中國家,與第一次差別不大,人口在鄉村蘇醒,遷往都市,或是因為局部戰爭直接遷往西方國家。

但是參考「第一波人口大遷徙」中的應對政策和過程中發生的衝突,對比目前的「第二波人口大遷徙」,部分地區驚人的歷史相似讓人擔憂。

如果不能處理好城市飛地的問題,那麼這個所謂的「毒瘤」將持續威脅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區域,成為一顆不知道會在何時自我引爆的炸彈。

通往現代世界的「跳板」

但是機會也在這裡。

現代化的過程也是城市化的過程,也是城鎮自身不斷發展壯大、農村人口不斷流入城市、農民逐漸變為市民的過程。很少有人可以直接離開鄉土並迅速、從容地融入城市中。他們需要一個跳板,這個跳板里包含著舊生活的文化、習慣和關係網,也蘊藏著讓他們積蓄儲備,真正變身為市民的能量和機會。

城市飛地,或者說城中村,就是這塊跳板。

廣州天河區的一個城中村裡,住著從江西來的大學畢業生張偉(化名),他在附近的中山大道工作,在一個電腦培訓學校里負責電腦的日常維護和硬體裝配。「我本來是在冼村(廣州另一處著名的城中村,目前廣州CBD里最大的待拆遷城中村)住的,但是感覺上這邊要比冼村安全點,房租也要便宜多了。我和隔壁是合租,每個月的房租、水電等費用不高,而且離工作的地方很近。」

當被問起,如果這個城中村被拆了,改建成好一點的社區,周邊環境更好點的話,他還會住在這裡嗎。

「這樣就不好了,重建的話,這裡就住不了那麼多人了,而且像我這樣一開始沒著落的人,肯定承受不了高房租,現在這樣就很好。」

▲ 2010年前後,「蟻族」成為新聞熱詞,指那些蝸居在城中村或城郊的高校畢業生。其中最為著名的是京郊的唐家嶺,住著3千多本地村民和大約5萬名外來居民,其中大約1.8萬人是大學畢業生。成為焦點之後,唐家嶺很快完成改造和騰退,「將建起一座規劃整潔的現代社區」。 ? 中華工商時報

還是在這個城中村,50餘歲的梅州人蔣福(化名)說,他十幾年前就到了廣州,沒有什麼門路,待過很多地方,後來到了這個房屋、店鋪價格低一些的城中村,就一直住下來了。他的大兒子在城中村裡開電話超市,小兒子還在梅州老家,兩個孫子則都在廣州這邊的小學上學。

四川遂寧的一個村落里,留守老人何蘇秀的兒子去了重慶打拚,他希望等兒子工作狀況改善之後,也搬去重慶定居下來,「我不要我的孩子過著種田的生活……我知道這樣對村子不好,可是這個村子從來就沒有多好過。我們在這裡住了很久,生活一直都過得很辛苦,所以我們對村子沒有任何虧欠。只要有一天能離開,我就再也不會回來。」

道格認為,這些城市飛地如果要發揮作用,一定要先創造中產階層的成員,「也就是一群擁有相當收入與存款的家庭,能夠創業、僱傭員工,購買及裝修住宅、把子女送上大學,並且擁有持續不變的生活品質,讓他們和他們的鄰居藉此擺脫純粹只求糊口的生活」。

因為跳板不止在於「城中村」這個區域,這些不斷流動的人口以及他們織就的關係網路,也是跳板,而且他們之間的聯繫更為緊密,更有韌性。

在產出了中產階層之後,這些來自鄉村的已經有一定能力的人群將能夠有效地連接鄉村與都市,並且把移民小區和都市制度及組織連接起來,開闢一條讓居民擁有額外選擇的道路,促成社會與政治穩定。也能讓新進的移民及其子女看到希望,知道遷徙不會永遠陷在不公的環境當中。

現實中一個個成功步入中產的例子都將成為他們的勵志故事,拽著他們免於陷入貧窮導致的墮落當中。從城市飛地中誕生的商業和政治領袖,多能從實際出發,去改善社區中所有人的生活品質。而同樣重要的還有,移民來源鄉村的生活水平和基礎建設也將被這些崛起的中產階層帶動起來。

▲ 2008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就講述了一個「好運版」的奮鬥故事。 ? Slumdog Millionaire

城中村的未來,也是城市的未來

承認並接受城中村的「跳板」功能,也並不是要忽略或否定它一直以來的混亂。對任何一個方面的視而不見都無助於認清真相。

巴西的貧民窟在1980年代國家艱難轉型期間被遺忘,隨後逐步被地方幫派控制,成為兇殺和販毒的高發區。到世紀末,聖保羅一處名為佳丁·安吉拉的貧民區每年的兇殺案多達309起,幾乎所有受害者都是青少年,死於幫派鬥爭當中。重武裝軍事部隊駐紮於此,但因為政府將此視為「敵對區域」,同時還有憲兵參與仇殺或委託殺人案件,社區居民對軍方的畏懼更甚於幫派。

直到1998年,警方開展了一項極度大膽的實驗,他們在社區里設立了一座警察局,有著大窗戶和敞開的門口,並且削減巡邏車輛,警察以換以徒步的方式挨家巡邏,逐步穩定了社區的環境。

在里約聖瑪爾塔,2008年聖誕節前的那場交火衝突,軍警展開了大規模搜捕行動之後,不同於以往的警方在搜捕之後就離開,時任總統盧拉走訪聖瑪爾塔,發表演講,決心促成貧民窟的都市化。隨後,在貧民窟修建了軍事要塞繼續威嚇殘餘黑幫勢力,聯通了與主城的交通,興建了教育機構和休閑場所,鋪設街道照明系統和下水道系統,開展人口調查,給社區里被遺忘數年的人口以正式身份。

▲ 巴西里約熱內盧,貧民窟依山而建,有藝術家把建築的外牆漆上彩色。 ? 圖蟲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貧民區被稱為蓋奇康都(Gecekondu),由土耳其語「夜晚」和「定居」構成,因為在建立初期,外來移民在郊區空地非法建設,為了躲過政府人員,他們在第一晚挖建地基,並在天亮前用東西遮蓋,第二晚的時候修建簡易的牆和屋頂,天亮的時候一間房屋就建成了。

慢慢的,一間間非法修建的房屋形成了一個社區,在經過了數次衝突和政府更迭之後,社區被承認,隨著城市的擴建,現已屬於城市中心區域。也許在社區建立之前沒有人會想到在那樣一片荒蕪的沙漠中會有一座城市會破土而出,但事實上它確實出現了。

▲ 土耳其的一處蓋奇康都(Gecekondu),如今它已經是城市的一部分。 ? Vincent Teeuwen

一個同樣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正是這些在現代化、城市化過程中不斷流動到城市裡的人口,大量補充了城市建設過程中所需的勞動力,他們是建築工人、貨運司機、保姆、小時工……也是讓城市保持活力和運作的力量之一,他們帶來的收入、消費等經濟行為也是城市商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否定他們,並且將他們驅逐出城市,城市自己也會面臨初級勞動力不足的問題,並且形成連鎖反應,最終影響所有居民。

而且,他們和他們的子孫中的絕大多數,其實已經是城市中的一員。「貧民窟居民」「農民」「流民」等標籤只會越來越弱,直到消失。

參考資料:

1. 〔加拿大〕道格·桑德斯.落腳城市:最終的人口大遷徙與世界未來〔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2. 盧俊秀.制度變遷背景下的社區治理〔M〕.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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