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餘飯後·之三

茶餘飯後·之三

來自專欄一地雞毛8 人贊了文章

以前聊天時偶然談到養孩子,姥姥說男孩不好養,女孩好養。

我問為什麼,姥姥答,三歲以前的男孩嬌,過去醫療條件差,許多熬不過三歲,固出此言。

我又問,那舅舅不好養?

姥姥點點頭,又說,不止,這三個孩子沒有一個好養的。

大姨是臀位出生,一出生顱內有瘀血,大概是擠到了。原因是七八月時一個蒙古大夫診出胎位不正,就給姥姥開藥針灸,反倒把胎兒顛倒了。生出來醫生都說這孩子可能是個痴呆兒。姥姥心想,顱內有血腫,慢慢的或許可以吸收掉,於是就小心照料,不輕易翻動嬰兒,只讓她平躺,連餵奶都是平移過來喂。這樣堅持了大半年,有一天大姨翻了個身,自此姥姥才敢動她。如今看來,智力完全沒受損。

姥姥還提起住老家不遠的一戶鄰居,他們夫妻多年沒有孩子,就往農村抱回來個男嬰。那男嬰也有這毛病,但沒人告知夫妻倆。於是他倆照平常小孩一樣養他,翻啊搖啊,沒有注意。後來孩子兩歲了,不會講話,雙目無神,成日流涎水,再去查才知道這個病,卻為時已晚。

現在老兩口老婆兒已經去世,只剩下老頭兒照顧著腦癱兒子,艱難度日。

「他爹一死,孩子也沒法活。你看看,這不造孽么。」

「人家送來時怎麼不講有病?早說還有的治,他們夫妻也未必不肯要。」

「既然送你,就不是自己的娃,隨便弄弄送瘟神呢。」

「這種情況得去找他們啊。」

「找誰啊,你還找得見人?買賣孩子是違法的,誰敢聲張。」

「那後來知道孩子病了,怎麼不再扔?」

「人都有點良心,處得越久越捨不得。」

「這樣看來親生父母倒不如養父母了。」

「各家有各家的愁,說不清的。」

我媽出生時是剖腹產,天生體弱,三歲不長頭髮,跟豆芽菜似的。扁桃體總發炎,姥姥就後悔小時候不給她割了,使她後來遭不少罪。小時候很乖,給她一小段甘蔗,就坐在小板凳上,一點一點咬下來,細細咀嚼,吐出的渣滓都不帶一點甜味。你看她坐在那兒坐上老半天都不帶動的,走過去看,圍著小板凳一圈的甘蔗渣。

過去取暖靠火爐,我媽還是坐在火爐邊的小板凳上啃甘蔗,有天一不小心往前栽了,下巴貼在滾燙的爐壁,燙出個大疤,到現在還看得見。所幸多年過去,顏色早十分淡了。

女孩要是沒頭髮,看上去就跟男孩一般。拍花子的喜歡拐男孩。有天我媽在樓門口蹲著玩土,就被人販子抱上三輪兒。走到半道了,人家才發現是個假小子,就把我媽又放下三輪,自個兒走了。然後我媽被好心人送回家。

舅舅最好生,自己蹦出來的。但男孩易生病,還是難養。到了四歲左右,姥爺疼他,給他買了輛小三輪,他就騎上癮,成天蹬著小三輪兒轉。有回放露天電影,一家都去看,等散場了哪兒也找不見舅舅。當時已是深夜,姥爺急得頭撞牆,以為兒子叫人拐走了。

那個年代的人覺悟還是比較高,自發出去幫忙尋找,還真找著了。舅舅自己騎著三輪兜兜轉轉,愣把自己弄丟了。

還有點別的,我家跟笑笑家的上輩竟也有些淵源。當初國家政策逐漸縮進,已經不許要老三了,可姥爺還是想要個男孩,就偷偷生下舅舅,遂了心愿。笑笑家,也就是老曹家,頭兩個也是女兒,就也學著要老三,於是笑笑和樂樂的小姨就出生了。還是皆大歡喜。

大姨跟舅舅小腿上都有嚴重的燒傷痕,像青苔一樣爬滿皮膚,不過是肉紅色的。我以前摸過,問舅舅還疼不疼,舅舅說舊傷不疼,但你能別摳嗎。

原因是某天大人不在家,大姨和舅舅打算烤玉米吃,生火出了茬子,火焰一下子把他倆包圍,因為是從地上燒的,高度剛好到小腿。外邊的農民工看見了,急忙進去救,但畢竟缺乏急救知識,營救時燒傷的腿部蹭到門框和地面,皮肉才變得如此坑坑窪窪。

「人家肯救就不錯了,怎麼謝也不為過。」

後來有個建築師傅在附近工作,姥姥一眼就認出是當初幫忙救孩子的一個,便又上前熱言熱語唏噓一番。

舅舅和大姨被送到醫院治療了好幾周,打針上藥都十分痛苦。要說起燒傷可了不得,疼起來要命。大姨堅韌,一直不哭,舅舅學大姨,也不肯哭。人人都誇倆孩子有骨氣。

至於我媽,那天碰巧出去玩了,所以躲過一劫。

我媽挺有意思。姥姥不許小孩子成天看電視,就把電視那屋鎖了才出門。我媽機靈啊,從門上邊的小窗戶爬進去看。個子不夠就搬椅子,讓大姨望風。這樣過了好久,還是被姥姥發現了,於是姥姥上班都帶著遙控器走。我媽還是機靈,她自己研究出怎麼不用遙控器控制電視。姥姥這才放棄了,不再鎖門。因為她知道,就這架勢,不把電視機砸了,是制止不了我媽的。

雖然現在的姥姥成天呆在家洗衣做飯帶孩子,她在國內也有自己社交圈子。王姨、許阿姨和伍阿姨,都是姥姥多年的摯友。其中我比較熟的是快言快語的許阿姨和能言善辯的王姨。三個阿姨都很愛笑,但伍阿姨是最溫柔的,小學時姥姥不得空,就托她中午接我吃飯。

我那時好歹也三年級了,伍阿姨卻把我當成極小的小孩子。問我吃餃子,就說「吃餃餃」,留我睡午覺,就說「睡覺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臨了忍不住了,才對伍阿姨說,阿姨你正常講話就可以,我聽得懂的。

小學時用的都是普通鉛筆,中午習慣帶幾支回家,削尖了好下午用,可伍阿姨家沒有削鉛筆刀。我午睡時,她就當真拿小刀給我一支支削好。小時不覺得怎樣,長大後想起才知難得。兒童會把成人給予的愛理所當然地收下,非要自己成人才明白當初收下的善意有多麼彌足珍貴。

都說小孩子最心明眼亮,我覺得不是孩子看得清,倒是成人在小孩面前更放鬆,因而比較容易流露真性情。所以我知道,伍阿姨是真的人好。

許阿姨講話很大聲,語速又快,人還長得特精神,頭髮扎得高高的,雞冠子一般,她要是個動物,一準兒是鬥志昂揚的大公雞!姥姥為了教我待人處事,偶爾會拿許阿姨舉例。

許阿姨自己是很能幹的,家務事大包大攬,工作也不曾丟下,可突然有一天她生病了,就讓他老公來照料家事,而他老公因為從來沒幹過活,笨手笨腳的,把許阿姨氣得大罵。罵完來姥姥家哭訴,姥姥就勸她,這事固然他不對,也有一些你的不是。平日不讓他幹活,他自然不會幹,需要他幹了他卻幹不了,是因為你們相處的模式就不太對。你以後且不要嫌棄他幹得不好,放手讓他去學去做去栽跟頭,慢慢的也就會了,不然你光氣只是氣壞了自己。自己慣出來的人可不得自己消受。許阿姨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後來不再大包大攬,夫妻又和睦起來。

王姨我最熟,以前成天來姥姥家串門。拿姥姥的話說,她倆不打不相識。

王姨有個兒子叫亮亮,小時候逃課,還把倉庫玻璃砸了,叫農民工逮住往姥姥這裡告狀。姥姥倒也不曾唬他,只問他父母是誰,家住哪裡,詢問了一番才放他走。孩子小,回去學舌,說成是姥姥抓了不放他,再加上小孩被農民工嚇了一通,還驚魂未定。王姨就認定是姥姥為難了孩子,竟然直接衝到姥姥辦公室痛罵。姥姥料得她就是亮亮的媽,兩人詳談後才解開誤會。

「你王姨有一點好,不會因為拉不下面子就死不認錯。」

那日她先魯莽了,後來知道錯怪姥姥,就又跑來道歉,沒想到一見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段超長友誼就開始了。如今亮亮早已成人,在新加坡定居,結婚生子。可憐王姨中風了,留在老設計院,只有老伴兒在身邊照料。

「她是多要強的人,說一不二,脾氣急且硬。身體不好哪有心情好的,成天關在家裡對著老頭子撒氣。身體又不能動,想死都死不成。」

我問姥姥有沒有去看她。姥姥說,在國內照顧姥爺時,曾想去看,王姨的老伴兒勸她不要去了,因為去了王姨會難過。

越是好強的人越不容許自己苟且,哪怕生老病死,也要梗脖唾罵,待歲月耗掉最後的精氣,咬牙到無牙可咬,嘴硬到不可開張,若能有一樣事物令她頹然,那必是昔日友人憐憫的眼。

我還記得小時候在王姨家畫小雞,畫完王姨還仔細收起來,說要好好留存。現在留存的,怕只有一點感念與傷情。

推薦閱讀:

TAG:人物傳記 | 懷舊 | 生活經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