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煙肼下的中國世態人情

異煙肼下的中國世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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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煙肼下的中國世態人情

如果你是北上廣等大城市養狗的居民,你一定知道最近帶著狗狗上街需要注意了,稍有不慎你的狗狗可能就會因為一根路上的香腸在一個小時內斃命,且無藥可救。

而你如果不養狗,也可能在最近的自媒體上聽說了這樣一個名詞——異煙肼。

這個平時只會在高三學生有機化學考試里出現的物質,卻在近日突然成為了焦點。原因在於,它以其獨特的生物化學性質,短期內竟然解決了中國很久的社會問題,頗具特色的以暴易暴的方式,亦成為觀察中國世態人情絕好的窗口。

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社會問題,就是養狗不拴。

一條狗鏈,一個項圈,原本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但是每條狗狗(和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狗狗當親兒子養的主人們,常常會為不拴繩子有以下理由:

「它很乖,不用拴」

「狗狗有自己的權利自由,憑什麼就要拴起來」

「咬了你我再負責」

「又沒有傷到你、管什麼閑事啊,怕狗才是你的問題吧」

……

或許原來的怕狗人士看著各種大型薩摩耶、雪橇犬和藏獒跑過,躲躲也就算了,可是偏偏最近又出來了假疫苗事件,見到這些狗的牙齒、頓時心裡和血液里都沒了底氣。問題背後的矛盾開始迫切起來。

然後,出現了異煙肼這種好東西。

異煙肼是一種常用於治療結核的藥物成分,於人自然沒有顯著危害。但是由於犬類缺乏相應的代謝機制,只消幾克就能讓一隻大狗在90分鐘內斃命。曾經那些被不講道理的狗主人欺負的人們,彷彿突然之間就像孫悟空得了金箍棒,為這種東西拍手稱快。

原因是,如果以前用毒鼠強、氰化鉀等毒狗藥劑,那麼這個想要懲罰狗主人的行為有極大的違法成本——

公共投毒

當年政治學的好的小朋友甚至會記得這是過了14歲就要負刑事責任的八種罪之一——投放危險物質罪。所以投鼠忌器、哦不,是毒狗忌人,沒有人拿著一手的敵敵畏威脅狗主人拴上繩子。

可是異煙肼太好了啊,我沒有公共危害,我tm就是治你不拴狗繩。毒死你的狗你還吃一個理虧——這就是那些在小區里到處放異煙肼藥片火腿腸的人內心的想法。

快意殺狗的同時,我們旁觀者不妨先想想……

原本不拴狗的不文明行為,其主要錯誤不在於真正傷害了人,而在於平白的讓其他人承受了被狗咬的風險,其行為的確違背公德。可是以滿地隨時能要狗命的異煙肼,來懲罰僅僅一種風險,何嘗又不是另一種不文明。

這只是我們周圍眾多社會問題的縮影而已,或者說,這是中國人情下社會的常態而已。

讓我們把視線倒回到一百年前八國聯軍控制下的北京城。

很多人會感嘆1900年八國聯軍鐵蹄踏入北京城,所過之處一片狼藉,連龍椅都被洋人戲弄的奇恥大辱。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八國聯軍佔領北京的那段時間,卻是北京衚衕和各類街道最乾淨的一年。

戲曲名家齊如山在回憶北京時曾說:

北平城內,……各大街之甬路,都是高與人齊,矮者也有三四尺高,兩旁的便道也很寬,但除小商棚攤之外,其餘都是大小便的地方,滿街都是屎尿。一下雨則都是水窪。

有人可能會問,有沒有茅廁呢?答案自然是有,當時的北京,如果有三急,家家戶戶的茅廁就是公廁,打個招呼就能進去方便。可是,方便到底是不方便,在法不責眾(其實可能根本就沒有法)的心理下,隨地大小便蔚然成風。此時的北京,卻不是幾世紀前馬可波羅筆下那個富庶而神秘的東方。它道路骯髒,漬水橫流。市民穿著黑灰色的長褂,褲腳帶水,行走在這個破敗王朝的末路上。

喜好乾凈的洋人自然是受不了了這骯髒的環境,有一個叫「仲芳」的文人,就在當時自己的日記里記載了八國聯軍中德國區的具體措施:

德國在通衢出示安民,內有章程四條,其略曰:一德界內糧食,禁止出界外販賣;一各巷街道令各戶修墊平坦,打掃乾淨;一無論鋪戶住戶,每日門前於七點鐘各懸燈一盞,至十一點鐘止;一各街巷俱不準出大小恭,潑倒凈桶,違者重辦。

所謂「重辦」,便是警察的毒打和開槍的威脅,之後還面臨著高額的罰款。這樣嚴厲的處罰,自然是不近人情,北京的居民更是不適應。人的屎尿之事,哪是能逼的,洋鬼子忒不是個東西!

但是結果是,如名妓賽金花回憶說

「……他們這種辦法,固然太厲害些,可是北京的街道卻賴以潔凈了許多。後來西太后迴鑾抵京,看見街上比從前又整齊,又乾淨,很是喜歡,很誇讚洋人們能幹。」

能幹是一碼事,留不留是另一碼事。這乾淨的街道隨著洋人的禁令,一齊帶上了山河破碎的家國屈辱,自然是等到洋人一走就無蹤了。文人仲芳在日記里寫道:

「城內城外各段地面,即歸還步軍統領衙門五城巡緝……各街巷掃街、潑水、點燈、倒土、出恭、夜行等事,暫多鬆懈,不甚嚴查究責。究竟我兵同氣連枝,互相憐憫,不比洋人橫暴耳。」

不比洋人橫暴耳

這實在是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雖然街道重回骯髒惡臭,但是居民夾道歡迎。

草原出身的清朝不習慣建下水系統的事情先放在一邊。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中國人一定要在如此「橫暴」的管理下,才能夠收斂那麼微不足道的行為;為什麼他們寧願成天忍受如此的惡臭,也不願意忍住隨地大小便這麼簡單的事情?

正如,為什麼一定要到人們拿出異煙肼這樣的私刑的時候,他們才肯為價格成千上萬的狗繫上幾十塊錢的鏈子?

有很多人呼籲,針對目前這樣的現狀需要完善相關立法(比如必須狗牽繩才能上路)不要變成兩派的冤冤相報。而這樣的背景下,值得提起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說過的這樣一句話:

中國自古其實是一個無法的社會

這裡略有斷章取義之嫌,但大致的意思是法律作用的基本方式,是尊重個體獨立性基礎上建立的契約,在契約允許之內權利自由,而在違背時進行暴力懲罰。然而,這是西方的那一套,長久在華夏大地上建立起的中國世道人情,與這個法律體系格格不入。簡單說來是以下幾點

一、中國人對權利的理解向來不同

「中國文化是不自由的文化,可中華民族是骨子裡最自由的民族」

梁漱溟曾在《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裡頭提到,中國人理解中的權利,和西方真正的權利大相徑庭。西方人注重自由和權利,可是每個人的權利以自己為中心蔓延開來、總會有相互衝突和矛盾的時候,因此和權利、自由所緊緊綁定的便是這權利的邊界,也就是「限」。

可是中國文化在談到權利時,是斷然的打成兩截,要麼便是徹底的自由、要麼便是斷然的無權。

所以這便是為什麼那些隨地大小便的居民會覺得自己的做法無傷大雅,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擁有世界上最眼花繚亂的違反交通規定的方式和行人,這還是父母心安理得「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心理根源,這更是那些養狗不拴繩子的主人口中大叫的「我有養狗和處置它的權利」之所在。

同樣的,那些覺得自己有權利維護自己安全的人們,有了異煙肼之後,也開始恣意擴大自己的權利範圍和維權方式。凡是見到不拴繩子的狗就毒死,他們並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正義,他們只是成為了另一個層面上的放肆者。

所以縱觀歷史、俯察四海你會發現,神州大地上很多事情、往往不是明確的條例劃分出清晰的籬笆而後謹守規範(除卻封建等級等),卻是各自放縱自由而後在邊界處發生持久的摩擦。

而這些摩擦,往往無法可依,都靠平衡和調解。

二、我們社會底層維持平衡從來不是法理

如何平衡呢?這裡就不得不再次提到鄉土中國和中國文化史中所說的,中國自古是一個依靠禮制教化、熟稔基礎上的道德約束來維持社會平衡的社會體系

中國常常為禮儀之邦而自豪,但很多人對禮都有誤解。孔子心心念念的禮,其實並非完全是大家想像的那「文明」、「慈善」、「見面點頭作揖」的文明禮儀,而重點是一套維護封建體系的森嚴的等級制度和與之對應的禮俗。禮可能是殘暴的、窮凶極惡的,例如古代軍禮是殺人祭軍旗;再比如到唐朝之前,還有把過了一定年紀的老人丟棄到荒谷的禮(日語稱作「姥舍て」)。

(古文字中的禮,強調的是右側鼓一樣的行禮之器)

而中國傳統道德體系運作的方式,便是將一個非常籠統、絕對正確、大而化之的道德標準,通過反覆的教化、以「禮」的方式深入人心。就像所有運動員都知道的那個規則一樣,懲罰的人只是裁判吹哨而已。

很多習慣了講道理的法制的現代人可能無法理解,這樣粗糙的辦法是如何維持秩序的。但在曾經的人員相對不太流動的社會,這種禮治是十分有效的——因為大家居住地點固定,從而周圍生活的熟人就是那麼些。在這個社會裡是沒有什麼陌生人,因此比較小的矛盾就內部解決(所謂家醜不可外揚),稍大一點的就找人來評理(例如找秀才),再大一些的弄到鄉紳或衙門。

而真的在鄉紳那裡,處理的方式往往也是各打若干大板、並把被調解的雙方都當頭罵一頓:「這麼點事搞出來真是丟了我們村子的臉!還不趕緊各自認了錯」,或是「少來夫妻老來好,吵吵吵吵吵什麼吵」,「屁大點事,一點禮(理)都不懂,趕緊回家消停了去,讓街坊鄰居看到多不好意思」

一句「街坊鄰居/村裡人看到了多不好」在周圍都是熟人的環境里,擁有強大的綏靖力。因為周圍總是那幫人,搞臭了是自己在這片地上待不下去。(事實上,這樣的調解方式和社會秩序穩定在今天依然有不少殘留,那就是居委會大媽)

三、傳統禮治的困難

扯了這麼多,回到前面養狗不拴的例子上。

之所以有人會被逼到四處撒異煙肼毒狗,其背後是這種傳統平衡方式的失效。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

1、熟人社會的消失

現代都市的顯著特點就是,原本鄉土社會的流動性消失了,周圍大量的陌生人。所以原本那種泛道德式的、為了顧及周圍環境顏面的約束也隨之瓦解,倘若真的有人提出「嘿你家狗這麼大怎麼不拴繩子」的時候,主人翻一個白眼說「管什麼閑事」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在我們的文化里,我們還不習慣被陌生人管教和指手畫腳,更不會在各自所屬的利益交界地帶為他們做理所當然的讓步,除非他們的反感會影響到我們切實的社會生活。

2、對鄉愿的反抗

試想一下現在還有多少人能夠接受上面所提到的各罵一通的調解方式?個人的意識和自我的意志已經崛起,使得這種忽略具體矛盾、一片道德大棒打下來的「教化」模式早已經嚴重失靈。

這種傳統的勸解方式,在拙劣或另有企圖的人處,很容易變成扣道德大帽的鄉愿——以道德之名,卻為著自己的利益,看似勸架實則是說偏理。所以傳統的「為了他人的安全拴狗」、「一起維護和諧社會」之類的道德說教,已經越來越在大多數國人心中激不起一點波瀾。

四、中國特色的恃強凌弱

規則呢?規則呢!

在大而化之的道德光芒之下,有許多市井矛盾糾紛的角落無從規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到處都是。

路上的行人面對不拴繩子的狗主人有苦難言,可是面對異煙肼的狗主人亦對著死去的狗狗欲哭無淚。

小攤販會感嘆生活的不容易和城管的殘暴,城管也會訴苦維護市容遭遇各種不理解的辛酸。

患者會痛斥醫院的霸王條款和醫療事故的不負責任,醫生卻也滿滿是被無理取鬧的家屬捉打的無奈。

……

大道理我們都懂,幾千年的儒家思維帶給我們這個社會獨特的底色,便是默認這些基本人情道理之上的沒有道理。這些具體的利益衝突錯綜複雜,責任追究起來也是盤根錯節各有過失。所以,在所有這些社會事件的灰色地帶,一直沒有一個公理或者明確的規則約束,只有恃強凌弱。

當初面對狗狗,行人是弱勢群體所以只能忍氣吞聲;有了異煙肼,強弱對調,於是狗狗的主人終於乖乖的給狗戴上了口罩和狗鏈子。

曾經面對城管,攤販是弱勢群體,隨意被沒收甚至打砸有苦難言;有了網路輿論後,城管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弱勢,執法時顧慮頗多,無從下手。

大家沒有防範措施時,面對扒手是弱勢群體,尤其是團體作案;可是一旦一個扒手被抓到,強弱對調,立刻就迎來圍毆的毒打。

在人類的漫長道德演變中,道德與人性的悲憫,把人性惡的一面掩埋起來。但是,一旦時機適合,那些被道德與悲憫掩蓋起來的陰暗行為就會呈現出來。面對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當面殺死他的狗,人性陰暗面中對他人具有絕對支配力的快意,已經徹底壓倒了人的惻隱與悲憫。所以,我們看到是一場冷酷的、血淋淋的、典型的強者對弱勢者的支配秀。

只希望規則和公平,能夠替代暴戾和鄉愿,成為古老大地上真正文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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