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之人,哪有什麼故鄉?
來自專欄長河飲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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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甚至差不多快二十年了,我曾經為西鄉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時候我在部隊機關服役,借便為連隊的同鄉開過一張通行證,讓他在全連戰友們的羨慕與忌妒當中,回家休假了近四十天。
這當然並沒有為自己惹來什麼殺身之禍,然而一旦被發現,開除軍籍、坐個牢,也是自然而然。甚至,若在戰時,私放士兵回家的罪名,殺個頭,敲了沙罐,也並不委屈。
神奇的是,當我幾年後順利退伍,終於為此事吁出一口長氣,背著一隻迷彩包回去西鄉,在那個巴掌大的縣城火車站,我遇到了這位同鄉。四目相對,睫毛撲閃,他竟然已經完全認不出我了。
從那時起,便在心裡起了重誓,這輩子但凡吃得起烤紅薯,我是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叫做了西鄉的地方去。只是在漫長的生命里,在無盡堆砌的歲月當中,有時候卻又夢見自己如一架無人機,於深夜裡滑翔在故鄉的上空。
在夢裡,我看到了枯瘦的牧馬河和黑鐵般的金牛,草市街飄溢出牛肉羊肉馬肉驢肉的氣息,中心十字街卻空無一人。一掛渾身作響的單車推過去,一聲一聲地喊叫著「泡巴饃——」這聲音極似故鄉山野里的一種鳥聲了,它總是用一聲又一聲的「爾就揮——」,把山野叫得空曠,悠遠,寂寞,充滿古意。
當我不自量地效仿了那些偉大作家來回望故鄉,想用盡全世界所有美好的辭彙來形容故鄉的淳樸和美麗,卻發現西鄉和全世界一樣刻薄和精確,他們也一樣屈服於威武,而又崇拜富人。
拿破崙有他的科西嘉島,鄧小平離川後也就捨棄了麻將,打得一手好橋牌,老死都不再回去四川。梟雄劉邦是可以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的,富如劉強東,雖然喪失了對女人美貌的辨識,但他卻認得老家那些渴望他發壓歲錢的舊面孔。便是回鄉時,直升機停泊在自己新修馬路上的大亨,他也擁有著故鄉。我這樣的人,哪會有什麼故鄉呢?
在我老家的山頭,那座被地圖標註為大樑上或者圓寶梁的康樂村,小小的學校是撤走了,村裡的行政辦公也撤走了,村莊的名字不復存在。但凡能夠走動的年輕一代,無不遠走他鄉,最不濟也要去四、五十公里外的西鄉縣城裡,租一套城中村的房子,陪娃娃讀書哩。而我老家劃歸在我母親和自己名下的土地,長期地被別人霸種著。霸種的人,既不跟你打招呼,甚至就是你跟他招呼時,他鼻孔都是沖著天的。
這算他媽哪門子的故鄉呢?多少年以後,我在村莊,見到那些還尚未老死的親人,卻把二婆錯叫成二嬸,年齡竟然使得自己在漫長混沌的記憶里自拔輩份,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暗示呢?
我是避開所有的人:親戚,朋友,熟人,同學和戰友,獨自一人回到故鄉的。山野是荒蕪了,一蓬又一蓬連到天邊的葛麻架,在秋風裡變得黃澄澄的。白花花的山崖間,一叢又一叢的櫨木樹,燃燒著它們的紅色,秋風吹來遠處山窪里的鳥鳴,仍舊是寂寞悠遠的「爾就揮——」把空山叫得更空。
在這無盡地行走中,我憶起了西鄉這座小小的縣城悠遠不能漶滅的歷史,它曾經是被稱作了梁州的,西鄉這座巴掌大的縣城,曾經是三國名將張飛的封地。(張飛,曾封西鄉侯,縣境內至今仍存張飛以八分書題寫的「飛鳳山」。史學家認為,翼德善書,行世作品有《刁斗銘》等)
是啊,現在沿著漢江往上遊走去,山腹地里的江水瘦如一條飢腸,勒索著過往不咎的歷史,逼出歲月和人間的真相:芒碭山裡起事的草莽和我行走的是同一條路,他們路過茶鎮,在江心的瓦亭里落座,又起身打馬,遠走了西鄉。在青石鋪地的街道,躬身接受當地鄉坤貢獻的一串干肉和幾束蓑草。
子午道上,來過敲鑼打鼓來征糧的官兵,隊伍龐大,納了稅又要遠行。空闊的石條子起壘的山陰道上,來過官兵,又來過棒老二。兵與匪總在這夏天就長刺蓬,下了雨就無法走過的山地里往來拉鋸,爭割地盤。
白崖高到鷹都飛不上去,但那棵像鐵一樣的蒼樹下,在崖壁的裂隙里,是有一圈石砌的牆的。遠征過朝鮮的爺爺告訴我那裡鄉民躲匪的地方,百丈高的石崖近看是鑿有一級一級的石窩子的。棒老二來了,鄉民就把糧食和女人運到石崖里去過冬,每上行一級,就抽掉了木梯,搭在更上一級的石窩子里去,連走州過縣殺人如麻的匪兵,也只能幹看著連連嘆息。
也有完全相反的說法,白崖的石隙里,住的是棒老二。那時故鄉連年匪患,山根下的莊戶人家在牆上用石灰畫了圓圈雖然可以避狼,但一到夜晚,藏在崖隙里的匪兵就鼠一般地溜下來,將村莊洗劫一空,人們連白天都不敢下地生產。
但我腰裡系了繩索攀著樹枝去到那裡,分明看見石隙深闊也有百丈,裡面模仿了皇宮的格局,以石條起壘了各式各樣的石屋,也用石頭磨平一邊,刻了柴棒般字跡的「玉璽」,滿地白骨,空氣里瀰漫了乾燥嗆人的塵灰,一個噴嚏打過,那些石瓮石缸應聲而碎,落為一地。崖壁上,落滿了雨燕的白糞點子,也布滿了機關槍遠距射擊形成的彈痕。
無法想像,這幾十上百里的山地,竟然在歷史的煙雲當中,從未中斷地供養了一個縣城的建制。從我幼小的童年開始,那裡也開通著一趟從陽平關到下游安康市的綠皮通勤慢車,它載滿進城的鄉民,逢站必停,連乘降所也要停那麼幾分鐘。我就是在那樣的列車上,見到了漢江在山地里最為奇崛的景緻。
三花石是漢江風景里最為旖旎的一段,繞山行走的江水在山間自然形成了太極,從火車穿過的鋼樑橋上看去,那裡煙波浩淼,倘若在有月如水的夜晚乘船進去,其美景自然不遜色於東坡的赤壁。但溯江而上,漢江真的是越來越瘦了,滿河灘里沒有水,流動著是一河灘白花花的石頭和河沙。那裡的河沙,粒粒潔凈,潔白如鹽,有著響噹噹的好名聲。
在這趟列車上,仍是我當兵的時候,探親歸隊,同行的是後來因為婚姻失敗自殺了的表嫂,她懷裡抱著出生不久的男嬰。賣李子的小堆車經過,我為她買了一捧李子。付過十元紙幣後,售貨員並不找零,昂揚地徑直推了過去。一分鐘不到,他又返回了,指著我臉,喊說到:你怎麼不付錢?一車人都望著我,剛剛擦了一顆李子遞到嘴邊的表嫂也看著我,她且驚且怕,擲了李子,手在袖子上不停地擦,銳聲告訴大家她親眼看見我付過了錢,「你們看看他身上的軍裝!」她懷裡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同車人們收回目光,望向車窗外,我滿面紅燙,無以自辯,只好又一次掏出十元紙幣。
我理解了,在西鄉火車站,親如兄弟的戰友為何不便相認。就算是我,在異鄉的城市,聽到了親切的鄉音,看他們長相和穿作,心裡認定那也是西鄉人了,也一樣不敢上去攀談相認呀。
終年積雪的秦嶺和雲蒸霞蔚的大巴山之間,逼仄的江河和狹長的谷地,一方水土天長地久地養育著它自己的人民。那裡四季溫潤,有山不見山,水繞山頭轉。我看到是那裡丘陵與枯河遍布,出產銅礦和鐵礦、黑石,也出產櫻桃、茶葉和牛肉,家家都能釀得苞谷酒,縱橫交錯的大路上,人們在夕陽里扶醉而歸。山裡的人們一冬天打獵,飛土逐肉,放了剪尾狗漫山遍野地捉一隻麂子;大河邊的孩子出生了,從滿月酒開始,就要為他謀劃著打一條船。
西鄉起源於夏商,也經歷了周秦漢唐,那裡出英雄和美人,也出酒鬼懶漢,棒老二和綹兒匠。但那裡民風保守,人們得膽小如鼠,卻又是尚文的。家裡孩子讀書,都互相發了狠暗中攀比分數,父母也往往愛在外人面前顯擺自家孩子寫得一手好字,長大了必將博得功名。就連喜歡推著一輛舊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滿世界亂跑的瘋子,頭髮鬍子一把抓,傳說他亦是畢業於北大的高材生。
如今,這裡已經成為南水北調工程的重要水源地,不再會有重要的工業規劃,種植園也將更多的傾向於環保和觀賞。故鄉的母親河,奶著她二三十萬的子民,如今又要去喂北方大地的幾座大城了。這讓我驕傲自己有了無數的姐妹兄弟,但船也就擱淺在那樣的沙灘上捱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甚至夏季的暴雨將河面擴充到了莊稼地,船就氣球般高高拋起,但一俟落水,船就又像上岸的魚,困在沙石之間了。
雲遊四海的人生里,我總是隱約聽到小時候某位一起玩尿泥的夥伴發達了,富甲一方。也會在朋友圈裡讀到同學或者戰友,做了某局局長某校校長,佔山為王。
逢年過節,我們這個遷到南方的家庭,都要給那些埋葬在故鄉的親人燒化紙錢。跪在地上,三次地叩首於地,起身時,往往不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在不盡不息的人流與車流里,我佇足不前,遙向北望,知道自己來自那樣的一個故鄉,在那個被稱作了西鄉的小城裡,仍舊居住著我無數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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