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性侵親歷者訪談 :「你不聽話我就直接弄死你」

同性性侵親歷者訪談 :「你不聽話我就直接弄死你」

來自專欄性(Sexuality)、性別(Gender)與性向7 人贊了文章

採訪、撰文 | 王大濕

第二部分

從劉軍擁家逃出來時,恍然間已是凌晨兩點。

一月的貴州,潮濕的空氣里透著刺骨的寒意,從衣服的縫隙灌進來,讓行人不自覺收緊了衣服,曉彬卻沒有。

他獨自逆行在車行道上,腦子裡只有僅存的念頭:突然間出現的汽車能在瞬間結果自己,結果這個已經污穢不堪的自己。曉彬若是能昂起頭,就能看到四車道的馬路空蕩蕩的,連呼吸的回聲都沒有。即便是周末,過了子夜的凱里,主幹道也罕有汽車的蹤影。迎親或者送葬的車隊按照習俗通常會在天亮前出發,但不會是現在。

耷拉著腦袋,白色LED路燈發出的光線,投射瀝青路面上,曉彬有意避開它們。如果路燈也有通感的話,一定能覺察到面無表情的曉彬,那是一種絕望不帶著絲毫遲疑。

時間拉到半年前,當曉彬以優異的成績考進民中的時候,完全是另一幅光景。

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讓他誦讀自己的作文;校團委吸納他成為組織的一份子,羽毛球社團里他同樣是一個好手。班主任姓龍,是個和藹的中年男人,他時常鼓勵曉彬:好好學習,大學離你不遠了。進入民中的頭一個學期,曉彬和同樣來自其它地區的學子相處的很融洽,他們並不知道曉彬其實可以選擇去環境更好的高中就讀,只因民中的學費相對低廉,在中考後填報志願時,十六歲的曉彬便做了決定。母親四處奔波工作以養活二人,她的辛苦他看得清清楚楚,在回到自己闊別數年的故土前,曉彬就決意用自己的方式為母親力所能及地分擔來自生活的壓力。

母親。

這兩個字在曉彬的腦海突然地閃現,讓他停下了漫無目的地前行,抬起頭目視所及,光亮由近及遠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里。

華聯廠的小區被環城東路一分為二,紅磚房蓋成的單元樓依然保持著三十多年前的樣子,都是三線建設的產物,臨近路邊的頂層,是被曉彬稱為家的地方。這是早些時候母親租下的,大部分時候曉彬都是在周末時回來,換洗衣服再睡上一覺,第二天就得返回學校,只有偶爾母子二人團聚,才會讓老舊的屋子裡有些煙火氣。

進屋後,曉彬通往常一樣打了盆水,老式居民樓沒有熱水器,電磁爐成了獲取熱水的工具,一切都要自己動手。他在衛生間里褪下衣物,對著自己的身體長長嘆了一口氣——雙腿間的血漬已經幹了,殷紅一片,接觸到熱水,血漬立馬化開,沿著大腿緩緩流到鋪著馬賽克的地縫裡,每一分每一秒他這麼做著,不到五分鐘的蔓延,曉彬癱坐的一角就變成一張暗網。

等打理完一切,曉彬拾起一旁的手機,凌晨四點。在床上仰望著龜裂的天花板,窗外隱隱約約傳來大貨車的引擎聲,它們將為這座城市的運轉提供養料。如果是以前的日子,可以多躺一會,周日的下午才回學校。曉彬僵硬地躺著,他睡不著,害怕這一晚的經歷會即刻變成夢魘。

然而十幾個小時前,曉彬還在跟同學一道盤算著如何度過周末,也許還是和往常回家去換洗衣物,再約著同學在周日的早上去打羽毛球。

「嘿,在發什麼呆了?」

「沒……沒什麼……」,曉彬慌亂地把手機塞到口袋裡。

「你不去上網?」

「你們去吧。」

應付完同學,重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那是一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已經看到簡訊內容的曉彬在樓梯前呆站許久,放學離校的同學在他身邊流走。信息的內容很簡單,一個酒店的地址和包間號,還有:不來的話什麼結果你知道。從教學樓到民中的門口,有兩段不到百級的階梯,每下一級,曉彬的的心情就愈發沉重,因為號碼那頭的發件人正是劉軍擁。

不去,再也不想見到那個人了;去吧,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

在糾結中曉彬試圖安撫自己:或許劉軍擁會喝多了不會做什麼呢。晚上十點,曉彬推開了簡訊息里那家酒店的包廂。劉軍擁並沒有喝醉,他正和自己的「兄弟」在麻將桌上激戰正酣,房間里滿是嗆人的煙味。

「哎喲喲,你可算來了。」看到曉彬的到來,劉軍擁忽然熱情起來,轉身跟牌友介紹道,「這是我好朋友」。

主動權迅速被劉軍擁奪去,他提出請在座的吃宵夜,牌局就此結束,數十張紅色的人民幣從麻將桌上胡亂塞到錢包里,看來輸贏不小。

牛場壩的夜市一條街距酒店不遠,十點過後正是人流最大的點,劉軍擁點了燒烤,又點了啤酒,那是曉彬第一次清楚的看見四個人喝了如此多的啤酒,空酒瓶胡亂丟棄在桌子下,以至於得扭轉身子坐,不然沒地方下腳。曉彬滴酒不沾,可這絲毫沒有沒有影響劉軍擁的興緻,其間曉彬多次想離開,都被劉軍擁惡狠狠的瞪回來,就像曉彬在學校看到簡訊時擔心的那樣,他怕劉軍擁真的會做出來。

臨近半夜十二點,夜市路上食客漸少,宵夜結束,另外三個人悻悻離開,劉軍擁拽著曉彬上了在路口趴活的計程車,劉軍擁的粗暴在酒精下顯明起來,曉彬的手臂被拽得生疼。

中間的單元,10樓,左邊,這是曉彬對劉軍擁住址清晰的記憶,顯然後者不需要記住這麼多,他只需要在酒精的作用下,把曉彬扒個精光,然後使自己顯露出來。

因為疼痛,曉彬叫了出來,劉軍擁給了他一巴掌,這是閉嘴的命令。

曉彬親眼看著鮮血從他的身體上濺落到地板,視線之外,大腿之間,他沒有見過比這更為緩慢的流動。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將曉彬拽回到現實世界時,已是中午了。要不了幾個小時就要到返校的時間,在家至少還是安全的,除了自己和母親,住址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但是到了學校……,曉彬不敢繼續思索。

昨夜的遭遇,對曉彬而言,並不是第一次。

秋天的開學季里總能看到一群穿著迷彩的年輕人,身高一米七的曉彬也是其中之一。九月的凱里依然熱得令人難受,軍訓的空隙時所有人都會抓住機會休息,很自然的,一些小團體出現了,相當部分自然是凱里本地人,他們從小就相互熟識,對於這種圈子曉彬顯然是進不去的。來自凱里以外的學生也會三三兩兩的聚集,誰也不想被落下。

曉彬七歲那年,他的父母離婚,曉彬不得不輾轉於父母所在的城市,直到跟母親生活在一起。他的過往,就是不斷轉學,目前來看高中三年不需要再重複那樣的生活——還沒有認識幾個朋友就得說再見,常常是再也不見。

「我希望我們堅持的路都是對的。」課上龍老師讓曉彬誦讀自己的作文,他那有點拗口的普通話並沒有引起同學的嘲笑,大家接受了自己普通話水平的參差不齊。因為成績優異,校團委在招新中派人主動找到曉彬,他順利加入其中。儘管是住校,曉彬仍然擠出時間參加了社團,偏瘦的他對籃球足球一類激烈對抗的運動並不感冒,他選擇了羽毛球,哪怕社團的人數不多,他有了朋友,他很喜歡這種充實的生活。

周六下午放學意味著緊張的學習告一段落,家住凱里的學生會選擇回家或者與同學相聚,外地學生也是如此。從九月份開始高中生活後的幾個月,曉彬也認識了一個人,寧寧,一個本地人,相對於曉彬平日里的熱情,寧寧更加內向,或許是因為這一點,他和本地同學幾乎沒有交集,反而「轉投」曉彬這樣的外來學生們。

寧寧主動帶大家度周末,哪裡的東西既便宜又好吃,哪裡的網吧要價低,小圈子就那麼幾個人,一來二去大家也就熟悉起來。凱里的冬天管溫度並不低,可是空氣中的水分始終會讓人感覺濕冷,街上的行人變少了。過了元旦,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高一的的頭個學期就要過去。

「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啊」,正當曉彬在收拾書包的時候,寧寧拍了他的肩。

曉彬有點模稜兩可,他想周末呆在家裡複習,但是又架不住朋友邀請。

曉彬問:「是去幹嘛。」

「唱歌呀。」寧寧說。

曉彬又問都有誰去,寧寧說除了同學還有在凱里的朋友。

去就去吧,反正之前也去過,不過耽誤幾個小時的時間罷了。

除了北京以外的中國城市,道路的命名總少不了一條叫做北京路的,凱里也不例外。除了永樂路附的小酒吧以外,剩下的KTV沿著北京路一字排開。晚上十點,從家裡出來的曉彬按照寧寧告知的地點去到了一家KTV的包間,曉彬去晚了,包間里的八個人已經在「光」籌交錯間進入了「狀態」,擁擠在不到十五平米的房間里,沙發和茶几佔據了空間的大半,除了同學,還有兩個年級稍長的人。

「先自罰三杯啊,來晚了,來晚了。」

嘭的一聲,其中一個年級較大者把空酒杯置於曉彬面前,不到一方的茶几上整齊排列著已經開啟的啤酒。曉彬看了看,酒杯是一種上寬下窄的水晶玻璃杯,握起來比手掌略大。畢竟是別人邀約,自覺不好意思,便抄起桌上的啤酒給自己倒上,再緩緩喝下,再倒酒,再喝下。沒等三杯喝完,男青年又去搶麥。

坐定的曉彬感覺酒意襲來,他從未飲過酒,第一次喝酒就有點暈暈的,也許這就是醉酒的感覺?好在桌上還有飲料,得以讓自己喘口氣。眼中的的八個人沉浸在不斷嘶吼和碰杯中,顯得十分滿足,曉彬並不喜歡這樣的環境,嗆人的煙味把他逼到坐在沙發的一角,自顧自喝著飲料。

「哎,你知道嗎?」一曲唱罷,平日里不熟的同學繞到曉彬盤:「那個人當過兵叻。」

循聲望去,「那個人」自進入曉彬視線開始,煙和酒都沒離手,此前他們的對話,「那個人」時不時用了一些粗鄙之語。

兵痞。

曉彬心裡暗自冷笑。那人短髮、半圓臉、有隻腿略微跛腳,朝自己靠過來時,還握著杯子,多半又是要喝酒。

「兄弟,第一次見啊,我叫劉軍擁。「

曉彬沒接話,給自己倒了酒,咕嘟咕嘟喝下去,

「你是民中的吧,你叫什麼?「

曉彬點了點頭,說了自己的名字。劉軍擁又為曉彬添了一杯,他一飲而盡,而曉彬喝了一半就放下了酒杯,兩種不同的液體在他的胃裡翻湧。

「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劉軍擁的語氣忽然變得異常不滿,曉彬沒敢和劉軍擁對視,他被那句似乎是第一次聽到的話嚇到了。趁著自己還清醒,曉彬提出要去洗手間。從沙發站起的一刻,一陣眩暈感毫無準備地襲來,身體有點搖晃。

劉軍擁覺察到了什麼。他伸手扶住曉彬,主動「護送「後者一步步走到衛生間。

啪的一聲,門被鎖上了。外面的音樂依然在轟鳴。

剛進衛生間的曉彬對劉軍擁沒有什麼戒備,或者說他竟然知道有戒備這件事?正當他要繫上褲子準備離開時,身體猛然被壓倒在牆上,絲毫動彈不得,劉軍擁和曉彬的身高差不多,不過前者明顯更有氣力。

「你這是做什麼?「雖然身體動不了,腦子還是清醒的曉彬發出質問。

「沒什麼,就是想和你玩玩。」

「請你放開我。」曉彬覺察到了不對,他嘗試擺脫劉軍擁的控制。

「你不是就是那個民中的曉彬嗎?」劉軍擁說話的時候已經貼到了曉彬的耳根處,他惡狠狠地補充道:「你不聽話,我就直接弄死你」。

等曉彬從衛生間出來時,KTV的包間里早已空無一人。更糟糕的是劉軍擁在離開前拿曉彬的手機撥了自己的電話。

周日下午,還在備課的龍老師聽到手機響了,他拿了起來:龍老師,我是曉彬,我想周一跟你請個假,因為身體有點不舒服。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虛弱,龍老師准了假。不過到了周二,曉彬並沒有如約出現在教室,又等了一天,龍老師發現不對勁,明明要快期末考試了,曉彬卻不見了人影。他試圖聯繫曉彬,卻發現電話關機,龍老師沒有放棄,繼續找了通訊錄,給曉彬的母親撥了過去。

「您孩子已經兩天沒來上學了,我聯繫不到他。」

「他在我這呢,他說他身體不舒服給你請假了。」

確認是曉彬的母親,龍老師稍微安心了些,接著他對曉彬的母親說,曉彬確實請了一天假。他又問曉彬是否病情嚴重。龍老師對曉彬的家庭情況還是清楚的,曉彬在學校的努力有目共睹,若不是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斷不至於突然離開凱里。

「媽。我被人恐嚇了。」曉彬拿出手機,把劉軍擁發給他的短息一條條翻出來,都是「放學你在xxxx等我」。「你xxxx時間到xxxx來。」只是最後一條消息被刪除了。

曉彬的母親慌了,請了假便陪曉彬在第二天回到學校,她以為兒子在學校得罪了什麼人,但是見到龍老師以後,這點疑惑被消除了。曉彬在學校的人緣很好,也未曾有與他人發生衝突的記錄,顯然這是「社會人」乾的。面對龍老師,曉彬再一次強調了自己被劉軍擁恐嚇的事情。龍老師把曉彬說的話都如實記錄下來,他做出決定,帶曉彬去報警。

筆錄是由兩個警官完成的,從下午兩點持續到四點,曉彬把從那天怎麼去KTV到怎麼被劉軍擁恐嚇的過程說得很詳盡,也出示了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不過唯一沒有被記錄在案的,就是在KTV衛生間里的十幾分鐘。

在凱里這樣的小城市裡,性侵無疑會成為一條不折不扣的大新聞,如果這件事被任何人知曉,傳開就是早晚的事,對於劉軍擁可能無所謂,但對於曉彬,不要說完成學業了,就是能不能在凱里繼續生活都很成問題。在去見母親的路上,他就已經想到這點,隱瞞,成了曉彬保護自己不再受到二次傷害的唯一辦法。

所以自始自終,無論母親還是龍老師,都不知道曉彬到底經歷了什麼。在去公安局做筆錄之前,曉彬已經在手機里寫好了說辭,路上就已經靠著驚人的記憶力全部背了下來,給警察的筆錄里全篇都是設計好的話,唯獨沒有提及性侵的事情。在公安局曉彬還了解到,劉軍擁其實早已是劣跡斑斑,因為鬥毆而成為公安局的「常客」。

從公安局出來時,曉彬把報案的事情傳話給劉軍擁,他可以名正言順的擺脫劉軍擁的控制了,這也算給他一個警告,畢竟隔著屏幕他也打不死自己。劉軍擁沒有繼續騷擾曉彬,而曉彬需要繼續回到學校,很多漏掉的東西要補上,他還暗暗做了另一個決定,大學填寫志願的時候,儘可能選擇遠的地方,在未來的計劃里他要把母親接走,從此徹底遠離這個地方。

單純性的恐嚇,從刑法的量刑上只能到行政拘留的程度,而在其母,更詳細的說是劉母用金錢的運作下,劉軍擁再次逃脫了應有的懲處。

如今只有龍老師的U盤裡還存留著《關於劉軍擁騷擾我校學生》的報告。

但曉彬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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