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油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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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油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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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ek

老頭應該快70了。

舊家小區附近有個小便利店，因為位置不好照不著太陽，便利店顯得格外陰暗。從我小時候記事兒開始這家店就在這，到去年還在。老大爺就是這家便利店老闆，二十多年過去了，老頭還是如一日賣著東西，只不過時過境遷，當年沒有幾個超市的時候生意紅火，後來也是無人光顧了。

我還小的時候，我爸經常光顧他家，一來二去也就熟悉起來。小時候還去他們家吃過飯，便利店後頭有個暗門，進去就是他們家，家裡就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摞塑料凳，一個小得可憐的廚房。當時家裡就兩口，他和他兒子。我跟他兒子也不熟，印象中叫過幾回哥。不過印象最深的事還是他喝酒的時候，他先是從一個玻璃罐頭瓶里拿出了一個還挺粗的鐵釘，鐵定上泛著斑點銹，老頭從透明大桶里倒出一碗酒，咕咚喝下一口，緊閉雙眼抿了抿嘴，發出陣「嘶～」聲，緊接著拿起放在旁邊的銹釘子蘸上醬油，放嘴裡吧唧幾口，嘬了兩下，說了句「安逸」。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安逸這個詞，現在想來不知道這個東北大爺跟誰學的句四川話。小時候不懂，也沒多問，長大以後想來還真是有點不一樣。

後來就搬家了，新家離舊家還是有上一段距離，從此和老大爺大概二十年沒有見過面。而我後來也是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上大學，找工作。

再次提起老大爺的時候是去年了，去年年前回家，聽我爸說那幾天路過舊家，去便利店看了看，老大爺還在那隻不過人已經滄桑了太多，聽說現在一天都賺不到幾塊錢，我爸看他可憐就買了幾瓶水，多給了他幾塊錢。老頭非要拉著他聊上幾句，聊著聊著還掉眼淚，說他兒子後來跑了再也沒回來。我爸說他孤苦伶仃老人家一個，想著過年之前去他那送點東西，再一塊吃個飯。於是拉著我，拎著幾盒年貨和家裡做好的幾道菜去了老頭家。

舊家周圍的樓都翻新了一遍，但是小店還是原來那樣破舊，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便利店裡瀰漫股酸味兒，貨架上擺的東西一摸准沾一手灰。穿過便利店就是老頭家。老頭看我們來顯得十分高興，店裡基本沒人光顧，索性放下店鋪和我們一起吃飯了。與過去印象不同，老頭蒼老不少，說話變得遲緩又輕悄，遠遠望見走路也顫顫悠悠。

擺好凳子和飯菜，老人家一個勁道謝，隨後拿出了酒，又從玻璃罐頭裡掏出了釘子，一口酒下肚，抿抿雙唇發出了愜意點聲音，隨後嘬了幾口釘子。我詢問他釘子的事情。他說他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沒錢又愛喝酒，買不起下酒菜，就找這種鐵釘子，蘸上醬油嘬幾口和吃下酒菜一樣。這釘子也分好壞，以前那醬油廠的，把醬油桶上的大釘子撬下來，釘子被醬油這麼浸泡幾年早就腌進去醬油味兒了，這是上等品，不過這種的極其稀有。其次是把釘子放鹽缸里，來年拿出來，這種釘子是中等品，最次是普通的大鐵釘子。他這個就是當初醬油廠托在那工作的朋友給撬下來的。後來雖然是有點錢了，嘬釘子卻成了習慣，再者他還是覺著這釘子珍貴，也捨不得扔。吃了幾口菜便跟我們聊起了他的故事，我也因此了解了他的過去。

他文化不高，只上過小學，年輕的時候當過兵，所以那時候也沒受多大的苦，二十齣頭的時候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那時候家裡還算比較富足。過了幾年就退役了，兩年之後南邊起了戰事，還挺幸運地避開了。後來三十多歲老婆又懷孕，懷了七八個月的時候，突然上面有政策下來。於是沒幾天他們家就來了幾個人翻戶口，非要打掉孩子，好在那時候家裡有點錢，家裡也有點軍人背景，幾個人拿了錢倒是再也沒找他們麻煩。後來他們兒子生下來了，女兒卻出事兒了。兒子生下來之後的一年。前一天還好好的，一天晚上他女兒突然發燒，結果去醫院沒搶救過來，直接燒死了，最後也沒查出來是因為什麼病死的。他老婆接受不了，從那以後就抑鬱了，過了不到一個月也上弔死了。兒子還沒到記事的年齡，他想著不能丟下兒子一個人也去了，硬生生扛了起來。從此父子二人相依為命，他拿出剩下的積蓄開了這家便利店。後來他兒子長大點，他說他兒子也不爭氣，他兒子學習不好，他就經常打他兒子，但打也沒用，反而變本加厲跟他對著干，最後實在讀不下去就去輟學打工了。但是每次賺了點錢就馬上花光，天天不是泡在網吧里就是去喝酒。最後沒錢了就去跟他爹要。我記得我小時候還是見過他兒子的，我爸問他兒子為什麼走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說自己都沒有臉說這事。他說他兒子一直跟他要錢要錢，後來有一天警察過來找，說讓他去認人，果不其然他兒子被抓了，嫖娼。在看守所蹲了幾天之後，回家，老頭怒不可遏，劈頭給他幾巴掌，然後叫他滾出去說以後永遠別見他，結果從那以後，他就真的沒見到他兒子。

說到這裡，老頭長嘆一口氣，低頭用滿是皺紋泛黑的手抹了抹眼淚。隨後擺了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又倒上一碗酒，咕咚一口，閉上雙眼皺紋擠在一起，發出一聲愜意，又說了一句「安逸」。

屋裡照不到太陽，即使在冬天，屋裡還是顯得有些陰濕，老頭說現在過得是等死的日子。我們法陪老頭太久，但他也已經很感激，我爸總是忍不住同情可憐人，臨走前硬塞給老頭二百塊錢。

前幾天我爸發微信說便利店關門了，後來聽說老頭死了，賣貨的時候突然就倒下了，過了很久才有人發現，等送到醫院人已經去了。

聽說死的時候肝粉紅的，腫得和頭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