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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人

未亡人

來自專欄故事販賣機72 人贊了文章

(網圖侵刪)

未亡人:字面釋義為本該死去卻未死的人,舊時為寡婦的自稱。

近十五年的月色,都未如今天這麼好過。

在這樣獨特的一天里,村民們自發地受到了上天的感知,知道他們此時應該做些什麼,否則便辜負這日子。

所以,他們點起火把,舉起鉤叉,結成軍隊,向曠野里那個傳說流傳的位置走去。

傳說,曠野里,住著一個未亡人。

未亡人原不是這村裡的人。

在未亡人還沒長成的時候,她是在別的村子裡過活的;而等她長成以後,她敬愛的父親,就以兩頭羊的價格,把她賣到了這個村子裡。

這個村子是出了名的缺女人的村子,同時也是出了名的產羊的村子。在未亡人剛來的路上,她就見到了大大小小、數也數不清的羊,領她交差的人指著滿村的羊,對她悲痛地說:

這些羊,以前,每個都是一個女人。

是了,那時的村子,女人多而羊少,所以只好靠女人來換羊。

他頓了頓,斂了悲傷的神情,得意地說:

這些羊,以後,每兩個都可換一個女人。

是了,現在的村子,羊多而女人少,所以只好靠羊來換女人。但是當出去的物什,再贖回來,總是要貴一些。

最後,他補充說,

你將來,定要發揮出兩頭羊的作用,別讓我們的錢白花。

是了,否則他們何以用兩隻羊,費大工夫,把她買來呢?

未亡人起初是不肯的。

從那兩隻羊被帶到她家開始,她就隱隱察覺了自己的命運,她把自己的牙齒、指甲當做武器,像山間發現危險的鹿那樣,對每個人都擺出小心防備的姿態。但她終究不慎,在熟睡時被趁機湧入的村人捆上,以貢獻祭品的模樣,四肢朝天,抬回了隔山的村中。

此時的未亡人,還是不肯的。

她被買她的那戶人家關在地窖里,和一些空蕩的黑暗在一起。她無事做,唯以絕食的方式抗爭,對拋喂的窩頭不聞不問。但她的身子因累日不進黍米而懈怠,最終被人從地窖中抓起,捏開嘴,灌以糜爛的流食,拍打著後背咽下,然後扔回地窖。她在被灌食的過程里掙扎、撕扯、踢打,收到打翻三四個碗的成效。於是智慧的村人們用剪刀剪了她的指甲,用繩子綁住她的四肢,將她的武器剝奪了。

在指甲與四肢之外,她還有一口好牙齒,她的牙齒珍珠般白,行列整齊,曾用來咀嚼她慣愛的白米,現在用來嚙咬敵人的指頭。於是經驗豐富的人們又把粗硬的麻繩塞在她嘴裡,繞過她的後腦,令她的嘴不能再合上。

這時她連咬人的能力都失去了,尚不如一條狗。

但她,依舊是不肯的。

他們對她愈狠,她就愈不肯,她料定這些人對她無計可施後便會放她走,因他們容不下她這個閑人,也不願她在他們的地窖里變成個死人,所以她是一定能離開的,頂了天,讓她爹賠他們兩頭羊的錢,便了了。

然而世事總是出乎她的預料,在她還沒有撐到他們將她放走之前,她爹便來了,從那個地窖的圓口探出頭來,與她遙然相望。

你啊。

留在這吧。

她爹嘆著涼氣說。

未亡人——此時她雖沒有未亡人的身份,但我們暫且這麼稱呼她——終於肯了。

未亡人從地窖里出來以後,便和村裡其他用兩隻羊換來的女人一樣,洗衣、燒水、做飯、下地、織衣、做村人的妻。

她的婆婆對她是很惡的,因為她剛來時太不聽話,太不懂事,太丟他們家的面子。她婆婆常恨恨責罵她,輔以老卻故作不老而尖的嗓音,叉起腰,做自比怒目金剛的姿態,說:

「畜生!你是斷了手,還是斷了腳!」

而後她大抵也覺得自己這樣罵是無端的,所以總不免加上一句:

「我剛嫁來時,哪像你這麼憨?我當時做活,一人能頂得上兩個你!」

這句說完,接下來便到了她抒發自身苦難的時候,她以哭訴的口吻說:

「我們家上輩子造了多少孽啊,攤上你這麼一個女人。活幹不成,一身祖宗脾氣……」隨後便是一連串煞有介事且如數家珍的枚舉,直到她覺得今日的話差不多說夠了,才用自己枯皮般的手抹一抹眼角,渾濁的眼睛瞪未亡人一眼,最後留下此段話的主旨:

「好好乾!不然有你好受的。」

她所謂的「好受的」,也不過那麼幾種,無非是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不讓睡覺、打她罵她,或再將她關進地窖里。這些東西對未亡人來說已是不新鮮的,但是她自從那日肯了以後,便十分懼怕這幾件事。它們在未亡人身上綻發出老而彌新的生命力,就像未亡人的婆婆於未亡人一樣。

未亡人在極偶然的情況下聽得了三言兩語,說她的婆婆原也是被村人用兩頭羊買來的,並且是最早買來的那一批。未亡人被這個消息驚得六魂無主,恍恍惚惚,乃至於三天都不能入眠。一種不可名狀的火焰在她的心裡燃起,燎烤著她的肺腑,讓她口乾舌燥。

終於,她尋到一個機會,站在她婆婆的身邊,壓低了嗓子,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她:「嘿——婆婆,我聽說你也是被買來的?」為了不叫人發現,她特意說得像嘟囔,但說完後她又擔憂自己的聲音過於小,因為她的婆婆是很上了年紀的人,這樣小聲她是聽不到的。

然她的婆婆長聲尖叫了,然後憤怒的咕嚕聲從這個老太太的喉嚨里發出來,她緩慢地、顫抖著舉起手指,眼睛瞪成燈籠般大,露出眼球中的白濁,瞳孔依舊針尖樣小,像眼球上凸起的兩個黑色的肉刺。未亡人從沒有聽過這樣聲嘶力竭的尖叫,也從沒有見過這樣可怖的眼神。她被駭住了。

「死祖宗的畜生、野種!」在那聲凄厲的隼鳴後,老太太不負眾望罵出了極惡毒的言辭,如此竟不算,還要抽出家裡的藤杖來打她,「你還不死心是不是?你還想跑是不是?你這張爛嘴還想污我的名聲是不是?」她發了癲般的罵,嘴角粘著來不及濺出的唾沫,藤杖發了癲般的抽,「你算個什麼?你是個什麼?」她打累了,停下手,身子篩糠似的抖,最後又是一陣隼鳴,表情忽然堅定了,但身子依舊抖,指著未亡人厲喝:

「你!天殺的!該死!」

未亡人蜷著身子,在牆角輕聲唯唯,不言,不怒,不哭。

未亡人自嫁過來以後,是經常被打的,不是被她的婆婆,而是被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個用兩隻羊把她買來的人。

她丈夫因她最初那幾日的表現而對她生疑,經年累月都不消減,所以常常要靠打來驗證這疑惑。倘若未亡人反抗了,那麼疑惑便得到驗證,他的眼光是不錯的;倘若未亡人沒有反抗,那麼疑惑尚得不到驗證,他的眼光未必是錯的,要等下一次再打。

尋常人打人時,嘴上多半要罵。未亡人的丈夫卻不尋常,因著未亡人本身就不尋常,也因著他對未亡人有疑心病。他依據村人奔走相告的經驗,機敏地察覺到:對於未亡人這樣不聽話的女人來說,單調的打未必有效,簡單的罵也未必夠。所以他不罵。他以平淡的口吻敘述一些可怖的事威脅她,這比罵高效得多。

「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用平時鏟地的鏟子,乘你睡著的時候,拍碎你的頭。」

「你的頭顱是很硬的,所以我不可能一下就把你的腦袋拍碎,要拍兩下、三下、四下。但是第一下拍過以後,你就已經昏了,跑不了。我就對著你的腦袋拍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四下拍夠,你的頭顱再硬也扁了,但你這時未必死了,我知道你是很頑強的。於是我還要把鏟子對準你的脖子,像平時鏟地那樣,手一使勁、腳一蹬,把你的頭從脖子上鏟下來。這時你一定死透了。」

這是他在某日踢打未亡人時說的話,他原先並不知道這些語句,只是在毆打時看到了屋裡立著的鏟子,靈機一動,便說出來了。未亡人在當時擺出了極畏懼的神色,他便知道這些話是見效的。故而在日後的生活中舉一反三起來:

「你幹活時敢偷懶,我就把井裡的麻繩抽出來,勒死你。麻繩首先纏到你脖子上時,你一定是要掙扎的。但你的力氣畢竟不如我,所以你掙扎不過。愈掙扎你就愈脫力,愈脫力你死得就愈快。你終於無力掙扎了,但此時你離死還有一段距離,你眼前發昏,卻不會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把你勒死……」

「你敢打碎一個碗,我就用廚房裡的菜刀砍了你的手,然後燉在鍋里……」

未亡人,她在這樣的環境下,小心、謹慎、瘋癲地活著,並在她丈夫壯年未盡的時候,為他懷了一個孩子。

她被驗出懷孕的時候,外頭淅淅地下著小雨,村裡的醫生對他們交代完注意事宜後就護著頭衝出去,趕著回家吃飯。她丈夫今天沒有下地,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未亡人愣愣地坐在床上,抱著被子。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窗檯和屋檐在雨中被滌得像新的一樣。這場雨大概是把一切都洗凈了,但是望向遠處,依舊有淡淡的煙。這時的道路應當已經泥濘了。那些曾經頑抗的黃土被雨水籠絡成了一灘泥淖,就像未亡人此時的心情一樣。

「該怎麼辦呢?」未亡人想著,別的一併忘卻,只剩這個問題,「該怎麼辦呢?」

她求助地看向她的丈夫,他既然用兩隻羊把她買來,那麼他一定是早有準備的。但她發現她的丈夫竟也像她一樣,呆愣愣地看著屋外。他的煙槍已經抵在雨中,眼看就要被淋熄,但他仍一口口抽著,吐出很不明顯的霧氣,像把外面的那場小雨都吸進了肺里一樣。

未亡人由此知道他對這些也是毫無防備的,只好收回了目光,垂下頭,盯著蓋在她身上的被子。他們在這種沉默的時空里相處,直到未亡人的婆婆走進來,頂著並不好看的臉色,狠狠地給了未亡人一耳光。巴掌聲生脆,像個在腦門上炸開的炸雷。

「還在賴床?起來做飯!」

未亡人立時從無限的暢想中落地。她掀開被子,慌慌張張地跑進廚房,她的婆婆在她身後面色不善地盯著她,尖銳的罵聲已經抵在了她的嗓子里,只等未亡人犯下一個小錯就噴薄而出;她男人仍舊蹲在門檻上抽煙,但他的煙槍縮回來了,口裡也吐出了煙霧。未亡人知道原來這一天和過往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在這個家裡,始終是這樣的人。

而在她忙活的時候,她的丈夫終於把煙抽完了。他站起身,走到他母親身邊,用並不洪亮的聲音問:

「她懷了以後,我還能和她做那事嗎?」

「頭尾幾個月大概不行,」他母親瞥了未亡人一眼,「抱孫子要緊,你別影響了我抱孫子。你要是實在忍不住,就出去找女人吧。」說到這她放大了聲音,「外面的女人多的是!還都比家裡這個聽話得多!」

在未亡人懷孕後至生產的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村裡人不得而知。隨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在村裡露面的次數也一天天少了。但那時的人哪會在意她呢?他們只需知道村裡的羊群是否增產,糧食有無歉收,然後商量他們今年用哪兩隻羊為哪戶再買個女人。羊和外村的女人就是拿來買與賣的,他們對於村子來說,是另一種形制的貨幣。羊不懂反抗,女人不敢反抗。即縱出現了敢反抗的女人,最後也只能像未亡人一樣,成為他們村裡一個大著肚子並受打罵的笑柄。

當她再次出現在村人的概念里,已是多時以後。人們聽說她終於生了——生了,這是好的,男孩女孩呢?

——女孩。

——那她婆婆的表情必定不好看吧。

——不好看。

這就是未亡人在別人眼裡僅剩的痕迹了,如果那日鮮血沒有從她的家裡流出來,那麼她也會像村裡其他被買來的女人一樣,被冠以某某的母親或某某的婆婆的名義,變成泯然的一員。

但鮮血終究從門縫裡滲出來了,並且浸染了房門前的雨漬。紅色將灰敗的村子點綴,在門口的台階上蔓延成乾涸的小溪般的痕迹。人們起先在外駐足圍觀,猜測他家是否打翻了什麼東西;而後有悲天憫地的人幸災樂禍地指出若是未亡人打翻的,那她一定逃不了一頓毒打。接著駐足的人們哄然發笑,因為想起了未亡人屢次被打的醜態,所以忍不住嬉笑起來。等到了下午的炊煙升起的時候,終於有人發覺這一戶人家的反常,踏過台階上的紅色走進去,卻只看見滿地零散的東西。鐵鍬、鋤頭、菜刀、麻繩,男人的頭缺了半個,老太太的舌頭被割成兩截。後院的羊跑出來了,踏著歡快的步子,踩碎了鍋碗瓢盆,咬爛了帘子破布。還有一隻極頑皮的,俯在地上,正在嚼那半截舌頭。

人們自發地去尋找她,那個踐踏了他們村子規矩的女人。但是村子裡幾近沒有她的痕迹。人們向更外處探索,翻越田埂,穿行大路,在逼仄的林間,地面的一些落葉上發現了血跡。他們撥開灌木荊棘,朝思暮想的場面在他們眼前顯露,那是無邊際無顏色的荒野,佯狂的風在巡遊,荒野最中間矗立著一間小屋,小屋前站著那個女人。

從那天開始,人們叫她未亡人。

村人不知道未亡人吃什麼、喝什麼。他們那日甚至連她的樣子都未看清便退縮了,荒野上的風剛烈,讓他們禁受不住,以至於他們來不及驗證未亡人是否是個真切存在的人。

但後來他們每每走到那片荊棘旁邊,撥開一道不為人知的縫隙,都能看見荒野上那間小屋。它在白天時是靜謐的,到了晚上會亮起溫暖的橘色燈光,有時人們還看見未亡人在門口進出,身後的籃子里放著不知何處挖來的野菜。目睹這一切的人悻悻然跑回村子,宣布說:

「她還沒有死!」

他們每日都來,每日都回去。每日回去都說:

「她還沒有死!還沒有死!」

「這該死的人,為何還不死?」

終於,在過了足夠一隻羊羔垂垂老矣的歲月後,村人們等不及了。

「我們去殺了她!」

他們喊出這口號時,有很好的月光。

人潮像一股無聲的洪流,淹沒田埂,淹沒大路,淹沒那些曾經是屏障的荊棘與灌木,從荒野的一頭直指中心。

他們沉默。

他們在沉默中進軍。

荒野上的風很大,吹歪了許多人的火把。

但小屋裡的光還堅決地亮著,那橘色的光讓人想起壁爐,想起火焰,想起無數個溫暖而平靜的夜。

默不作聲的人們把小屋包圍起來,每個人都沉默,每個人都有武器。他們把尖銳的一端對準未亡人的小屋。他們的行動無聲而整齊,獵獵的風聲不能打亂他們的節奏。他們殺死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媽媽,他們來了。」

十一

第一根叉,穿過了未亡人的胃。

第二根鋤,鑿穿了未亡人的喉。

後來又有別的農具穿透了她的身體,但究竟是什麼她已分不清了。得勝的人們用武器把她舉起來,讓她背對天空,面對著他們勝利的笑臉。她的血順著木杆流下,滴在握著這些器具的人的手上。人們喊起意氣風發的號子,把火把投擲在她身上,她立刻被點燃了。於是村人高舉著那顆燃燒的火球,唱頌起他們的偉大:

「未亡人,你死期將至!」

「未亡人,你死期已至!」

「未亡人,你傷心不已,」

「未亡人!泯滅於世!」

他們的歌聲與風聲交雜,在荒野上傳出很遠。那是一種悠長而古老的民調,是他們踐行的理念的證明。凡歌聲能傳達的地方,都是他們能到達的地方。

白色的月光灑下來,與未亡人身上的火光揉成一片,好像連火焰都變得乾淨了。這活潑的白色在叉上不安分地扭動著,偶爾有濺落在地上的部分,被村人們用腳踩熄。但是有一些毒蛇一樣的白色流下來了。它順著未亡人鮮血流下的痕迹,流淌到木製的柄上,於是木製的柄也開始燃燒。高舉著火球的英雄失手將她擲於地下,火焰點燃了滿地的落葉,濃煙與焰尾盛放,席捲了一片天空。

但火舌是卷不到天上去的。

所以今夜的那輪月,依舊很好。

十二

女孩回頭,能看見身後衝天的火光。

她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村子裡的所有人現在都在那裡。她要活命,要逃亡,就要趕在他們前面離開。

她知道她是跑不過那些成年人的,不過她媽媽早就告訴她村裡有很多羊,都被關在後院里,馴化得很好。她可以騎上一隻羊來奔逃。

她隨意衝進一戶人家的後院,那裡果真有兩隻羊。女孩解開它們的繩子,爬到第一隻羊的背上,但那隻羊並不聽任她擺布,屈膝打滾將她掀了下來,讓她摔得灰頭土臉;第二隻羊很溫順,女孩騎到它的身上時,它俯首稱臣,沒有做出絲毫反抗。

女孩駕著溫順的羊奔出去,在經過廚房時停下了,因為她瞥見了這家人放在桌上的菜刀。

她想了想,從羊身上下來,拿起桌上的菜刀,轉身,衝到後院,割開了那隻反抗的羊的咽喉。

羊血順著刀柄流下,帶著滾燙的溫度淌在女孩手上,對反抗者施以懲罰以及成功復仇的快感同時落在她身上,這感覺滾燙,如同遠方衝天的火海,灼燒著她的心,讓她上癮。

她又騎上羊逃出村子,手上的血還沒有干,她隨意抹在羊的白色的背上,風吹過她的兩頰,讓她再次想起把刀捅進那隻羊的喉嚨的感覺——

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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