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市中產青年的圍城

小城市中產青年的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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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矛盾往往能造就人,當小城市與中產混合在某一群人身上的時候,那些人的故事就尤為有趣,本文所說的幾位,都是曾經那麼熟識的同學朋友,之所以寫起這三個人,一是因為他們從小學到大學的人生軌跡幾乎一模一樣,而大學後的生活卻千差萬別,同時他們也是我曾經初中徵文《人不能選擇父母》一等獎的三位得主。所以想寫一段階段性記述。故人之事,也算是一種故事吧。

一、D君

在我生命的大半部分時間裡,我都認為D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倆是初中同學,學校位於江南一座受益於民營經濟騰飛而一夜成名的小城開發區,作為政府新建的重點學校,加之其絕佳的地段,學校里充滿著這個地區近年來最受寵的一批人的子女,有剛從隨外企入住的外籍華裔金領,有新近暴富的民企老闆,有當地重點大學的校領導,當然也有當地政府的領導。

D君是我無法從性格中看到出生的唯一一人,外企高管的孩子們總是在外表隨和中帶著些高傲,民企老闆的子女或多或少的會顯得圓滑與輕浮,父母是老師或者醫生的總感覺有些倔強與耿直,而官員的孩子們往往是遲疑且孤獨的。D君則完全不是這樣,他總是能嫻熟的把事情做好而不顯的圓滑,舉止投足都像一個大人,卻沒有成人的心機,說話中帶著真誠與自信而不會顯得強勢與傲慢,總能體察到老師的用意,同時又能和夥伴們玩到一起去。起初我總是疑惑,什麼樣的家庭能教育出這樣一個如此完美的孩子,後來聽說D君的父親曾經是地區的一把手領導,後來帶領國有控股集團一手引進了開發區大多數企業,母親是大學的知名文學教授。我猜想,D君身上老成幹練的性格繼承自他能幹的父親,親切溫潤的氣質則受教於一直花時間陪伴他的母親。

在我們那個四十人班級里,有四分之三的男生把D君視為打算追隨的領袖和榜樣,剩餘四分之一的男生把他視為追趕的目標。畢竟和他遠超同齡人的為人相比,長期徘徊在前5-10名的學習成績,還是讓一些追趕者看到些許超越的可能。我是不多的那幾個既不屬於四分之三,又不屬於那四分之一的男生,因為自己天生比較孤僻,不擅長真心的追隨某個人。曾經有想過好好學習,把他作為目標超越,但是有次偶爾看到D君考試作文中一手清秀流暢的硬筆書法,又深知自身底蘊不夠,就算拚命在一兩次考試中取得成績,也永遠無法成為D君那樣的人,就好像是口袋拮据的少女拚命攢錢買了個愛馬仕就想去向家底殷實的閨秀炫富,卻發現對方書桌上的不起眼別針和直尺都是蒂芙尼的精選一樣,止增笑耳。

但即便沒有刻意去靠近,我和D君還是很快因為計算機方面的愛好而很快成為了好朋友,那幾年正是國內電子產品快速發展的時期,百貨商場的人氣迅速衰落,電子港數碼城逐漸成為商業街的台柱。我們每每周末一起乘車到電腦城逛上一個下午,然後讓D君的母親開車接回家,我們兩個孩子則在車后座上聊天。D君有很明顯的樸素實用主義的傾向,他談電子產品的時候更多的會去談使用的舒適度,談汽車的時候會去談油耗與懸掛,完全不像其他那些恨不得把汽車當飛機開的男孩子。

後來我們都進入了當地最好的高中。和市內學校的高考填鴨的風格相比,開發區學校的素質教育觀念明顯吃不太開,但好在D君父母對成績要求的底線是中上,寬鬆的學業要求讓他之前卓越的管理和交際能力在高中大放異彩並很快當上了學生會主席。通過學校的機會,D君參加了幾次去偏遠山區支教的活動,還和我在當地報紙上租了一個版面,辦起了城市家電產品義務上門維修服務。那個時候,圈子裡送孩子出國讀大學已經漸成風氣,原來的同學朋友都在變著法為留學申請做著準備。我曾經覺得我們這些活動,大概都有一定的目的性,或者至少也是因為我們在電子產品上共同的興趣,但D君依然是那個真誠懇切的人,他參與這些活動的積極性要比我強的多。

到了高二,我開始準備出國留學的事情,D君也走了學校的一個項目,去英國排名前三的私立預科學校就讀。我仍然精心規劃著我未來的道路,一件件安排申請材料,最後如願申請到美國常青藤聯盟內的一所大學,D君則聽說在英國的預科里找到了自己的伊甸園,繼續著他交際與慈善的事業。我們一次回國的時候,談到我們共同的朋友Q小姐。因為國內的理工科教育要比英國的難的多,D君很明顯對Q為了GPA更高而重複刷簡單的理工類課程十分不屑,或許是他一直以來受到的素質教育的自尊讓他無法尊重這種功利的事情。我對此有些不置可否,因為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分數高但是沒有學到東西」和「學到很多東西但是因為分數不夠高而沒有申請到好大學」是同樣恐怖的事情。

但無論怎麼樣,D君一直是那個成績過硬,頂級英國私校畢業,社會活動經歷豐富的學生,他很快也拿到了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進入大學以後,我一個不停的參加各種金融相關的實習來修飾我的簡歷,而D君選了很多他一直感興趣的汽車方面課程,他的父母也給他找了美國一個老牌汽車製造商的實習機會,我本來以為我們的生活終將回歸正軌,直到他在結束實習後的第二天給我打電話,說其實他並不快樂。

「我還記得你之前和我談汽車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我曾經以為你以後就是一門心思想進入汽車行業的?」我這麼問他,「我也不知道啊,之前看汽車雜誌的時候總覺得那些精密的機械結構和懸掛系統特別有趣,但是真讓我去算去畫,就沒那麼有意思了」。D君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遲疑。

後來D君通過學校組織的給當地美國小學生教數學和物理的機會,聯繫上了一個國際公益組織的負責人校友,那位校友非常欣賞D君的真誠幹練,也很重視他之前多次支教和做慈善事業的經歷,於是D君之後的每個暑假寒假都去那個國際公益組織在雲南一個偏遠州縣新辦的小學支教。

我和D君聊了很多次,每次對話的時候都感到那個時候的他正在從機械一步步地轉向公益教育方向,他會興奮的和我談到那所云南小學的點點滴滴,當地經濟的發展和自己推動的教育理念變革對社會將起到多麼大的影響。D君愛上了一個也在雲南支教,比他大兩歲的河南女孩,他們甚至考察了當地的房價,希望畢業後在雲南定居。

我父母說,或許D以後會成為一個知名的慈善教育家,或者能通過這段教育經歷以後走向國際政治舞台,進入聯合國這樣的機構工作。我當時想,或許我父母是對的,但D君在我心裡一直是那個從容幹練熱情真誠的人,以至於我從來沒有從一盤大棋的角度考慮過D君的職業選擇。

直到後來有一天,D君和我見面,說到原來那個國際慈善組織的人事變動和政治問題,曾經許諾給他的雲南那所農村小學校長的崗位沒有辦法兌現了,他沒有辦法接受從農村小學老師干起,邀請我一起創業做新式教育。我當時剛頂著美國各種光環歸國,抱著一夜暴富的夢想和許許多多其他人一樣投入方興未艾的金融市場中。所以我婉拒了他的提議。「做金融也是可以報國的,如果我們能構建一個更有效的金融市場,社會將不再有貧窮」我這麼和他說,當然後面關於個人不再貧窮的內容被我不動聲色的隱去了。

那一刻,我從D君的眼裡,看到了之前曾經出現過的那種遲疑,與慌亂。

後來D君去了北京一所民辦教育集團做小學老師,不論起點是否讓人滿意,我能看出他對工作的內容仍是非常熱愛,還專門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來抒發自己的教學心得與感悟。後來我仍時常聯繫他,他和女友就租在學校隔壁,過著平靜而規律的生活。

有一次我打電話給他「你知不知道你爸公司最近好像發了10個億的銀行間債券」,「是吧,我也不太懂啊。哦,你之前和我解釋過債券是什麼的,下次可以和我講講什麼是銀行間」,我聽著他的聲音,彷彿那個初中時初見面的老練成熟真誠的少年,但好像又不止這一些。

二、Y小姐

Y小姐、D君和Q小姐在小學的時候就是很好的朋友,上了中學以後Y小姐去了隔壁的班級。在那個年紀的孩子中,她發育的很好,不上課的時候會在走廊上安詳的散步,豐滿的身軀和紅潤的臉龐有一種奇特的莊嚴和不可侵犯的感覺。中學時候的老師們特別喜歡這種成熟穩重的孩子,所以她和D君都經常能在年級的活動中拋頭露面,但和D君那種溫文爾雅不同,Y小姐那慢條斯理的成熟說話口吻中會帶有一種額外的優越感,就好像一層鎧甲。

Y小姐的父親是江南一帶幾所國際學校的老闆,所以她在留學的選擇上面要比一般人順暢的多,初中畢業就直接去了英國的那所預科學校,成為D君的學姐。在D君和Q小姐還在為大學申請考試頭疼的那個春天,Y小姐已經早早的收到劍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作為這座小城那屆學生的佼佼者四處做著演講。那個時候我也剛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乘著一點名氣也在小城裡做著講座,同時也組織了一個團隊做輔導孩子出國留學的生意,和Y小姐也算半個同行。

有一天Q小姐聯繫我,說正好Y最近在家,覺得我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想不想見面一起聊一聊。Y小姐之前和我並沒有正式的認識過,但與有意思的人進行有深度的交流是那個年紀的我們覺得如此普遍而平常的事情。我那時剛接觸保守主義不久,看了一點盧梭,馬基雅維利,馬爾薩斯和理查德道金斯的書,而Y小姐已經在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英國接受了兩年的力薄儒教育,斷然是不會贊同這種本質上帶有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的觀念。當我們在爭論是否應該贊成affirmative action的時候,我能看出原本介紹我們認識的Q小姐顯得有些尷尬,但那次聚會最後還是在和平友好的氛圍中收場了,雖然論點上有一些差異,但我們都很尊敬那些看了很多書,有自己的看法並能真誠的表達自己觀點的人,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是同類。

Y小姐在那次會面之後去尼泊爾支教了半年,然後很快宣布自己將去非洲參加另外一個長期支教項目而將暫緩一年入大學,那一整年裡,我的朋友圈充滿了非洲的泥房子,黑人孩子和草原上的獅子。後來她在劍橋獲得了人類學的學位,在北京的聯合國婦女署的一個女權組織中又長期實習了一年,現在據說到牛津去讀碩士去了。作為當時一面金光閃閃的旗幟,她的經歷帶動了一大批人參與到支教這個活動中去。但絕大多數向Y學習的人都沒有足夠的財力去非洲,於是尼泊爾和甘肅成為了朋友圈中再三出現的支教聖地。絕大多數向Y學習的人也都僅僅只是在大學申請前去尼泊爾或者甘肅待上幾個月,很少有人在大學錄取後繼續把支教堅持下來,或者像Y那樣抽出一整年的時間去做公益事業。我們後來的人生道路再也沒有過交集,但Y小姐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那個獨特的,充滿著觀點的又可敬可畏的人。

三、Q小姐

Q小姐是這個故事裡和D君最相像又最不相像的人物。她和D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身上同樣有股成熟幹練的氣質,在中學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們都覺得他們倆是班級中的雙璧,遇到大大小小的活動都會找他們倆。初中那個年齡段,孩子們都喜歡看小說,她給我推薦了很多村上春樹的作品,我給她看了很多新派武俠的雜誌。和D君的溫文爾雅相比,Q小姐非常的直爽豪邁,不知道她本地出生的,可能會以為她是東北人,可能就是這樣大姐大的性格讓她成為學生私下交往的重要一環。就是我這樣的男生也很願意和她交流。

Q小姐的母親是當地的教研員,父親則是一個國企的中層,相比D君父母放養式教育,Q小姐父母的期望要高的多,如果考試拿不到前3名往往要挨打。她、我和D君都升入高中後,我們都以為她大概是要在國內高考了,但沒想到後來她也參加了那所英國私立預科學校的選拔,並以非常出色的學業成績入學。在英國注重人文關懷的預科學校里,她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學生:課堂學慣用功,課後活動參與度不高,因此D君一直不太喜歡她。

後來因為需要獎學金來支持部分大學學費,Q小姐沒有和我們一樣去美國的綜合性大學,而是去了一所還不錯的文理學院。文理學院是美國特有的一種教育機構,只覆蓋本科教育,而沒有研究生院,往往設立在美國新英格蘭的富庶地區,強調的是小而美、自由開放的精英教育。我一直不覺得Q小姐身上有美國新英格蘭地區那種力薄儒的左派氣質,文理學院也不是一個適合一個懵懂學生探索世界的地方。文理學院的畢業生一般只有三類:畢業時不用考慮就業問題的貴族子弟,本科學了生物或者哲學想進修成醫生或者律師的中上產家庭的孩子,或者是打算讀博士以後去大學任教的知識分子家庭。所以我並不太確定Q小姐選校的時候是什麼想法,或許她的父母在那個環節並沒有能力給她有效的指導,又或許其實這並不重要,畢竟每年近四萬美元的學費減免是很大一筆錢。

可能是受到同學的影響,Q小姐一開始是打算選哲學專業然後進法學院當律師的,那個時候去北美留學剛剛興起不久,江湖上還流傳著劉亦婷這樣的傳奇故事,Q小姐又是一個非常刻苦努力學習的人,也能拿出一份燙金的履歷。她曾經自信的和我說: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沒有辦法全獎進法學院,那麼誰能進呢。我勸過她很多次,也給她看了近年美國前14名法學院的獎學金髮放記錄,一直到大三上半學期她才意識到如果沒有辦法拿到全獎,三年總共25萬美金的法學院開支是她很難承受的起的,風險太大了。

我非常佩服Q小姐,在那樣被動的情況下,她果斷轉了專業,之前哲學專業的課程學分幾乎全部捨棄,然後轉讀了當時最好就業統計與計算機專業,作為一名典型的優秀中國學生,刷遍了Leetcode上所有的題目,最後以多讀一年書的代價,換到了畢業文憑,並在美國亞馬遜找到了一份數據分析師的工作,現在享受著摺合一百萬人民幣的年薪和西雅圖海灘幸福的陽光。

四、尾言

D君是我所見過最幸運的人,有著開明而受尊敬的家庭,擁有大多數同齡人所不具有的教育背景和人生閱歷,在他那近乎完美的教育中,他學到了人性中許許多多真正美好的東西:真誠,善良,追求自由意志的勇氣,與純粹的愛情,其中很多東西是我所奢望卻從來無法觸碰到的。如果他的父母能夠在一線城市擁有類似的職業和地位,那麼毫無疑問D君能成為秦玥飛那樣的風雲人物,或者至少如我父母所說,在聯合國的下屬機構裡面振臂高呼。一個精神上的貴族,如果沒有事實上的貴族身份,能否仍能將其高尚的人格彰顯於天下,這就需要後半生去驗證了。

我也很尊敬Y小姐這樣的人,雖然和她的交流並不如和D君那般的如沐春風;雖然按照D君那種支教從來不發朋友圈,而且永遠在一個地方默默奉獻的標準,Y小姐也算不上是一個純粹的人,但是和大多數只是把知識作為炫耀資本的女孩子相比,Y小姐能夠從豐富的學識中提煉出自己的觀點,並且去踐行自己的理念,也是很了不起了。

而Q小姐,是一個沒有什麼理想抱負,但是卻能很好地執行自己目標的人,求仁得仁這個詞用在她身上是恰如其分的。很多家長的理想子女會是Q小姐那樣的人。而我卻希望能給後代創造條件使他們不用成為Q小姐那樣的人,更何況Q小姐的歷程和她本身過硬的智力條件也是分不開的。

曾經看過一篇文章,把中國的社會階層分為九層,是按照職業和工作等級劃分,比較詳細。我認為粗略的區分,可以把社會分為三層,上流社會,中產階級和底層階級。上流社會和中產階級的區別在於,上流社會的家庭擁有足夠的能量使得其家庭成員較為自由的從事自己想做的事業,並能相對較為輕鬆的達到一定的高度,就好像王思聰憑藉著家庭的背景,可以自由的選擇在遊戲行業,或者房地產業,或者其他他喜歡的行業成為風雲人物。這樣一種資源延伸帶來的自由,是中產階級不具有的。而中產階級和底層階級的差別在於,中產階級家庭能夠很好的抵禦經濟波動,在國難以外的情況中,都能較為穩定的保證一定條件的生活水平和接受教育的能力,這種能力是遇到水災就要自殺的蔬菜農民或者一旦富士康減產就要流落街頭的初級技工這樣的底層階級不具備的。

上層社會的成員往往不用去考慮現實的生活問題,底層社會的成員則連擁有理想都是奢望,只有中產階級,往往會面對現實和理想的抉擇。一個運行良好的社會,往往能給選擇現實的人求仁得仁的機會,給選擇理想的人以時間與機遇。這樣的美好社會似乎還未實現,但我相信終將到來,畢竟我們在給予歲月以理想的同時,也該給予理想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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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角色均基於多個原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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