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猴子的故事(上)

一隻猴子的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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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聖,你給我講故事吧!」小狐狸圍著猴子跳來跳去,漂亮的尾巴也隨著跳動雀躍著。

「好好好。」猴子應道。

「那……我回去之後,能把你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嗎?」

「可以。不過,你不要說什麼齊天大聖,也不要說什麼斗戰勝佛,你只說,這是一隻猴子的故事。」

(1)

我是一隻猴子,聽說我出生的那一日,金光上耀天庭,射沖斗府,驚動玉帝。

但我是個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猴子。

自天石中破出,我就一直在想:我究竟是誰。

想來想去也沒什麼結果,我就是一隻猴子吧,每日摘瓜采果,和其它尋常的猴子一樣,過著沒心沒肺的生活。

那一日,猴子們說,誰能鑽進瀑布尋源,則擁誰為王。

現在想想,如果當時我沒有站出來,也就沒有後來的那麼多故事。

可是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還是會站出來。

因為,我雖然是一隻猴子,但我註定是一隻不尋常的猴子,從出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從那天起我有了身份——美猴王。被猴子們簇擁著,我得意又激動。

也是從那時,我驚喜地發現:原來我可以選擇成為我想要的樣子,我是誰,是由我自己決定的。

星移斗轉,與我一同玩耍的猴子們一個個死去,與它們相比,我的壽命似乎長的太多。

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不歸麒麟管,不伏鳳凰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但天道輪迴,生死有命,我終有一天也會死去,經歷輪迴之苦,身不由己。

我是誰,我要自己來定義,我的命,當然也要自己去掌控。

於是我遠渡茫茫大海之外,去訪求長生不老。

這一去,我又有了名字——孫悟空。

後來千百年過去,都沒有人知道,我這一身武藝,七十二般變化,都是從何處學來的。

我把這個名字埋在心裡許多年,從未和人提起過。

他是我的師父,真正的師父,傳藝之師,賜名之父。

他叫我永遠不許提起是他的徒弟,因為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料定了我的不安分。

當然啦,我是一隻猴子,一隻註定不尋常的猴子,一隻想要主宰自己命運的猴子。

從此後我便鬧開了,東海奪神針,地府勾姓名,只鬧得玉帝頭疼,無奈之下,他想到了招安,封了我做弼馬溫。

後來人人皆知,我生平最恨弼馬溫三個字。

因為這三個字讓我知道,原來我是誰由不得自己,我的命自有人掌控。

可我不死心、不信邪,我鬧、再鬧,我要做齊天大聖,那便是齊天大聖,玉帝老兒也不得不答應。偷蟠桃盜御酒,怎麼快活怎麼來。天兵天將又奈我何?任是他托塔天王還是顯聖真君,煉丹爐三昧真火都燒不化銅頭鐵骨的孫悟空!

可我最終還是敗在了如來的手下。

被他壓在五行山下的那一刻,我彷彿突然明白了,我想要的自由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東西。我受天地所管,生死所轄,縱然我學了長生法,做了齊天聖,鬧了凌霄殿,卻還是不得不遵從命運。

我不是鬥不過玉帝如來,而是鬥不過天道。

天道自有秩序,沒有人生而自由。

我是美猴王?是孫悟空?是弼馬溫?是齊天大聖?

亦或,只是一隻被囚禁在五行山下的猴子。

之後的五百年里,我一直乖乖聽觀音的話,在五行山下等取經人來。

十萬八千里路途,九九八十一險阻。

這中間的故事太長了,我且不能一一去說。

大雷音寺上,我又有了新的名字——斗戰勝佛。

後來聽說世人皆嘆惋,世間再沒有那個自由自在、敢作敢為的齊天大聖了,現在有的只是一個被禁錮的斗戰勝佛。

(2)

「喂,我說,你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回頭去看那隻跟著我的小狐狸,小狐狸顯然是剛才的故事聽入迷了,小眼睛眨巴眨巴,沒有回過神來。

「你你你你,你也是這麼想的?」我咬著牙問它。小狐狸還是眨巴眨巴眼睛,不回答。

「你看看俺老孫現在和如今有什麼不一樣?」我「蹭」的一聲跳上樹枝,又飛快地跳到另一棵樹上,沖著樹下喊:「啊?我有什麼不一樣?」

「嗖」的一下,我又跳回地上,對著小狐狸抓狂:「我是一隻猴子唉,猴子唉!每天在樹上跳來跳去,吃吃玩玩,我是美猴王的時候是這樣,是齊天大聖的時候也是這樣,如今成了斗戰勝佛,還是這樣!誰說的成了佛就會變得老氣橫秋,每天只知道念經?你們知不知道燃燈古佛天天在藏經閣上和阿儺、迦葉擲色子,他們用的色子盅還是我們當年化緣用的紫金缽!」

其實燃燈古佛不會擲色子,我和阿儺、迦葉也不熟,我只是隨口一說。但是小狐狸顯然很吃驚,睜大了眼睛,跳到我眼前興奮地問道:「真的嗎?佛都這麼好玩嗎?」

「呃……其實也不是全部……這不是重點!」我迅速岔開話題,「你只說,你覺得我變得不一樣了嗎?」

小狐狸想了想,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大聖雖然還是活潑愛玩,可是你已經不是大鬧天宮的孫大聖了啊?想當年,你大鬧天宮多帥啊,玉帝你都不放在眼裡,天兵天將也擋不住你,快意恩仇、自由自在,可是現在……」小狐狸有些失望地低下了頭。

我拍拍它的腦袋:「才學會說人話沒幾天,詞倒是拽了不少。」我起身背對它,嘆了一口氣:「你們終究不明白。」

「那……我什麼時候才會明白呢?」小狐狸怯生生地問。

「你且聽我把我的故事一一講完。」

(3)

成了佛之後的日子很清閑,隔三差五去如來那裡聽他講講經,其餘的時間還是四海遨遊,有時回花果山看看我的猴子猴孫,反正他們也在地府除了名,一個個不老不死依舊活蹦亂跳。有時去找故人敘舊,太上老君至今還不忘我當年偷了他的丹,總是沒有好臉色,福祿壽三星那裡的仙餚最是美味,赤腳大仙總帶些人間稀罕物來玩,四海龍王的水晶宮裡有源源不斷的寶貝。哪吒偶爾來找我切磋,獃子每天期待著再有盛大佛事他好去凈壇,上次路過廣寒宮嚇跑了玉兔,嫦娥勸我還是少從廣寒宮門前經過為妙。人間有時我也去,只是那灌江口萬萬去不得,隔著十萬八千里哮天犬就聞見我的味兒,汪汪亂叫。

昔日取經之路我也偶爾走上一遭,火焰山這個地方已經不存在了,紅孩兒經常在南海碰見,鐵扇公主沒了丈夫兒子,一心修行,如今已經修成正果經藏留名,只是那牛魔王還在積雷山和玉面狐狸過著沒羞沒臊的生活。陳家莊依舊供著我們師徒四人的佛像,烏雞國不知換了幾任國王,車遲國如今全國信佛,西梁國那女王早已香消玉殞。獅駝城沒了妖精,又有了人煙。寶象國已經亡國,鳳仙郡幾百年來風調雨順。人間似乎並沒什麼變化,妖精看似少了,卻依然烏煙瘴氣。

本來這樣的日子很安穩很清閑,直到有一天,我的門外跪了一個少年。

這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樣子,實足的肉身凡胎,卻有仙氣護體。

「你是什麼人,如何找到此處?」我神情肅穆——這才是尋常人眼中一個佛該有的樣子。

「我叫劉沉香。」少年開口說道。

(4)

「我叫劉沉香,我娘親是三聖母,她因與我爹爹成親犯了天條,被二郎神壓在華山下,身為兒子,不忍心見娘親受苦,所以想學本領解救娘親。聽聞斗戰勝佛神通廣大,三界內鮮逢敵手,所以特來拜師學藝,望您成全!」少年將事情娓娓陳來,語畢深深一拜。

我聽完他的話,眼珠一轉,心裡已明白了個七八分,趁他不注意偷偷笑了起來。然而面對著他,我卻雙手合十,正色道:「阿彌陀佛,貧僧已得正果,不過問世間之事,施主請回吧。」

「大聖!大聖留步!」少年突然換了稱謂,「我知道您不僅僅是斗戰勝佛,更是大鬧天宮、降妖除魔的齊天大聖!世人皆知您的俠義心腸!您雖已出家成佛,可出家人更應慈悲為懷啊,您就忍心眼睜睜看著骨肉分離嗎?」

「無論是齊天大聖還是斗戰勝佛,皆是虛名而已,又有何妨。前塵業果,皆有定數。無論是男女情愛,還是母子天倫,都不過南柯一夢。萬相皆空,你又何須執迷不悟?」我學著如來那副做派,講些玄而又玄的話。

「這便是斗戰勝佛嗎?」少年憤怒,「你如今高高在上,就忘了原來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嗎?我自小聽說你的事迹,以為你是個戰天鬥地的英雄,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傢伙!」

「哼!」我拂袖佯怒,「我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你們這些事情與我何干?我為何要管?」

少年依舊是跪姿,卻氣得忍不住向前移身:「你怎麼這般鐵石心腸?」

「呸!你個弼馬溫!」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我回頭髮現原來豬八戒那獃子一直躲在樹後。只見這獃子氣鼓鼓地向我走來,一邊挽袖子作勢要打架,一邊罵道:「你這個弼馬溫,才成佛幾天啊就這般無情無義,在這裡裝什麼正經人,你以前什麼德行我還不知道!」

不待他動手,我先一步一把擰住他的豬耳朵:「好啊好啊,我就知道是你,否則他是怎麼找到這來的!」

「哎呦!」這獃子吃痛,嘴上卻還不肯服軟:「你你你你放開我,有本事別擰我耳朵,咱倆好好打一場!」

「哼!」我鬆開手,借勢推了他一個趔趄,「快帶著這小娃娃走,俺老孫如今沒這個心情和你打架!啊不,不是俺老孫,是本座!阿彌陀佛!」我趕緊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隨即拂袖而去,府門緊閉。

關上門,我便悄悄聽著門外的動靜,只聽那獃子走過去扶起少年:「來,沉香,先起來。」

「怎麼辦,我看這孫悟空如今也和玉帝他們是一夥的了,都和他們一樣的鐵石心腸,他不肯收我為徒,還有誰能幫我打敗二郎神,救出我母親呢?」少年的聲音充滿了憂慮。

獃子一拍手:「不,還是得找這猴子,他什麼樣我還不知道,哼,我肯定有辦法……」獃子一邊說著,一邊來回踱步。少年急切地追著他問:「有什麼辦法啊?」

「你個弼馬溫!潑猴!給你臉,你不要臉!你個老猴子,別倚老賣老欺負人!我看,你就是成佛之後本領不如以前了,你怕了二郎神!怕了玉帝老兒了!」獃子突然在門前高聲叫罵起來。

我把耳朵貼近門,仔細聽去,只聽得劉沉香壓低了聲音問獃子:「哎,你幹嘛罵他?剛才說了多少好話都沒用,罵他他豈不是更不會答應了?」

「你懂什麼,這叫激將法。當年他被師父趕回花果山,師父後來遇難還是我用激將法把他激回去救師父的。」獃子小聲回復他,言罷繼續開罵:「我數三個數,你不出來,你就是承認你怕了二郎神了!三!二!一!好啊,你果然是怕了……」

「切!」我一聲冷笑,轉身回房睡覺。

(5)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獃子和那少年還是沒走,我在門後聽著,那獃子正在勸那少年:「沉香,要不咱還是走吧,我看那猴子是不會答應了……猴子啊,他變了……」

「不,我不走!」說著少年便跪下了「他若一日不答應,我便跪上一日;他若一月不答應,我便跪上一月;他若一年不答應,我便跪上一年……直到他答應為止!」他故意提高了調門,想讓我聽見。「我定要拜他為師,學會本領,打敗二郎神,救出我母親!」

獃子見勸不動他,嘆了口氣:「該幫你的我都幫到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我也是佛門中人,本不宜再過問這些紅塵之事。阿彌陀佛……或許那猴子說的也沒錯吧,有些事情只是妄執……我動了妄執之念,該回去閉門思過,誦經靜心了……」

他轉身要走,卻又頓住了腳步:「出家人慈悲為懷啊猴哥……啊不,斗戰勝佛。你還記得取經路上做過的那些事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父常說的,你還記得嗎?」

說罷,他一壁念著心經,一壁駕雲離開了。

獃子在我門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師父常說的話我都記得,只是這幾天我心裡總是想起另一個人對我說的話。

「憑你怎麼行兇惹禍,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

想起這句話,我總是忍不住笑起來。

(6)

一縷朝陽照在劉沉香臉上,叫醒了幾乎要昏睡過去的他,他已經在這裡已不知跪了幾天幾夜,終於有些體力不支。

斗戰勝佛這幾天依舊是緊閉府門不肯出來,但劉沉香還可以堅持,他一心只要救母親,早已打定了主意,有多少的苦難都要忍耐。

「你是誰,怎麼在這裡跪著?」突然他聽見身後有人問道。

他轉過頭,卻是一個樵夫。

「你又是誰?」劉沉香見這人奇怪,故而反問他。

「我是這山中砍柴的啊。這是斗戰勝佛的府邸,你怎麼跪在這裡?」樵夫手裡拎著一把斧子,看來正是要在這山上砍柴,「這山啊,有斗戰勝佛佛光庇佑,凡山中生靈皆受澤被,樹木長得好,野獸也壯實。」

「我要拜師學藝。」劉沉香轉回了頭,繼續面向斗戰勝佛府邸跪好。

「那你估計是見不到他嘍,他如今已經成佛,想來是不過問紅塵事啦。」樵夫說。

「你別管。」劉沉香嘴上強硬,心裡卻打起了小鼓:連樵夫也這樣說,難道這師真的拜不成?

樵夫看到他臉上流露出的愁苦表情,偷偷笑了起來,轉而卻故作不在乎:「那你便跪著吧。」說罷把斧子抗在肩上徑直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唱起了歌: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劉沉香聽著樵夫唱的歌,不由得疑惑了起來:「這歌……?」

眼見樵夫越走越遠,劉沉香卻突然把他叫住:「神仙留步!」

那樵夫左右看看,回頭問他:「怪哉怪哉,這四下並無旁人,你為何叫神仙?」

「您就是神仙啊!」劉沉香急急向前挪了挪身子:「我聽我娘親講過,『黃庭』乃是道德真言。更何況您身處林中,飛蟲躲避;一曲歌畢,鳥雀禁聲。清氣濯濯,目光炯炯,必是得道之人。」說著,他拜服在地:「不知是哪位神仙降臨此地點化弟子,還望明示真身。」

「哈哈,真不愧是仙聖之子,果然靈透。」那樵夫聽他說完,笑了起來。「我問你,你果真是三聖母所生的那個孩子,在此求斗戰勝佛傳藝嗎?」

「正是!」劉沉香語氣鄭重。

「那你聽好了,我乃化田山隱木洞霹靂大仙是也!」

未完待續

原載於公眾號十年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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