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二十二章·我所見者，我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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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卷進儘是死亡腐朽味道的山洞，撩撥起若有似無的喃語。那不是什麼有意義的聲音，只是石椅上一個將死之軀的奄奄一息。

可他畢竟還活著。

生或者死，從來不是他會考慮的問題。而當年他一怒暴起，也從未想過何為一生的意義。

他從來只過自己的一生，而不在乎別人眼中的意義。

白骨來了，白骨走了，白骨會死去。在浩瀚無垠的三界里，這件事渺小得不值一提。相較於他波瀾壯闊的一生，這件事也不足以媲美最微小的漣漪。

可神憎鬼厭的禺狨王，還是發出了一聲嘆息。

今時萬物沉寂，今日有妖死去。

透過耷拉著的厚重眼皮，他在昏暗的洞窟里，把目光又投於昏暗中。可目光這個詞的意思是，只要你還在看，目中就有光。

光的恍惚之中，在這樣惡臭腐爛的環境里，也有一些微渺的美好如誕生。

漫山遍野，群妖舉戈。戰爭綿延著戰爭，鮮血沐浴著榮耀。

四季的風景都攥於手心，生靈的自由都植於靈魂。

他彷彿又看到，那七個頂天立地的身影，那樣意氣風發的立於山巔。

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地府最深處，有一小殿。

形制並不宏偉，但自有道韻無窮。

這裡是地藏王菩薩的道場。

地府之主雖然是十殿閻羅，但他的地位卻隱隱更為超然。

此刻他盤膝坐於案前，經書翻開，卻未誦念，而是問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聽到了內疚。」經案前伏著一隻神獸，虎頭、獨角、犬耳、龍身、獅尾、麒麟足，集群獸之像於一身。

「她覺得她很自私。」地藏王菩薩解釋道：「用自以為的想法去逼著別人接受，自然是一種自私。」

地藏王菩薩又說：「但她既然覺得內疚，那她就並不自私，反而偉大。」

他說得很拗口，但諦聽與他心意相通，便能夠理解。

因為只有真正全心全意為對方考慮，才會在付出一切之後，仍覺得內疚。

諦聽沉默了一會，才道：「六耳赴死，是為了讓孫悟空順利成佛。」

「白骨求死，是為了讓三界知道，始終有妖魔願意為孫悟空去死。」

他於是問道：「我們是否應該告知諸佛，孫悟空也許並未屈服？」

「你應該相信佛祖的智慧。」地藏王菩薩非常平靜地捻動念珠：「無論是他還是玉帝又或道祖，都不曾真正信任孫悟空。逼他戰牛魔王、殺六耳獼猴、伐碧波潭，都是如此。他們要孫悟空自絕於妖族，而只能做他們的狗。」

「而後他們便會爭奪這條狗，爭做這條狗的主人。」地藏王菩薩接道：「因為這條狗實在是太強大。」

諦聽猶豫片刻，最終決定實話實說，「我相信孫悟空永遠不會是狗。」

「但他們高高在上太久，他們不會相信。」地藏王菩薩的表情很奇怪，「他們不相信愛，不相信正義，不相信自由勝過生命，不相信世上有不可折斷之物，有不可改變之人。」

地藏王菩薩把珍貴的佛寶念珠丟在經案上，隨意得就像放下某件雜物，「他們以偽善掩飾暴虐，以恐懼維護統治。玩弄生靈，操縱三界。他們統治得越久，就越不肯改變。」

「所以，或許需要我們提醒。」諦聽說。

地臧王菩薩搖頭，「如果他們願意相信，他們就不需要提醒。如果他們不願意相信，提醒也沒有用。」

諦聽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但是……」

「我曾發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薩平視前方，彷彿著地府的億萬魂靈，「然而，只要三界不崩、輪迴還在，地獄就不會空。」

他的目光深沉而悲憫，「因而地獄永遠不會空，我永遠不會成佛。」

雖然已經相伴無數歲月，但諦聽還是第一次聽到地藏王菩薩如此闡述本願，他感覺整個靈魂都在束緊，艱難道：「那麼尊上若要成佛，豈非先要三界崩……輪迴壞……地獄空？」

地藏王菩薩坦然笑了，這一笑中有大慈悲，「我乃地藏王菩薩，既是菩薩，又是鬼王。王在菩薩前。如果地獄真的空了，我成佛還有什麼意義呢？」

諦聽的身體和靈魂，陷入一種難言的溫暖中。

他感受到真正的慈悲，並由此被深深的感動。

地藏王菩薩從未想過成佛，從未謀求過高高在上的位置。他雖身證菩薩果位，但與那些仙佛是不同的。他從一開始就低到人間中，低到地府最深處。永鎮冥土，以大法力大慈悲，救度一切罪苦眾生。

這是真正的仁慈，真正的悲憫，真正的佛。

諦聽嘆息道：「三界雖然遼闊，誰能比菩薩偉大？」

地藏王菩薩搖搖頭，「愛無高下，為一人、為一城、為一國、為三界六道，有何殊異？情不能量，愛不可數，無有高低。」

「如此，是大智慧。」諦聽嘆服地望向地藏王菩薩，卻從那雙智慧淵深的眸子中看到了一絲愧疚。

他愣了愣，便已明白過來，「此三界大爭之時，無論仙佛妖魔，都不會想我知道什麼，因而我便不該存在。此時這裡還能平靜，想來菩薩已承受不少壓力。」

地藏王菩薩毫無遮掩地看著他，也讓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歉疚和悲憫。

「通風大聖、六耳獼猴相繼身死，我早該明白。」諦聽甩了甩獅尾，「他們不會允許三界有能聽人心者。因為即使他們自己不會暴露秘密，但他們的屬下卻不一定。」

地藏王菩薩站起身來，對他深深一禮。這一禮，便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歉疚，「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不能保住你的耳朵。」

「如此也好。」諦聽深深閉目，「讓我與菩薩一起度厄地獄眾生，遠離三界紛爭。」

話音落，兩道血線自他耳中垂下。

從此三界六道，再無遍知人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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