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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愷漫畫」緣何後繼乏人?

總第

一三〇二

期;歡迎關注。

謹以此文紀念豐子愷先生誕生120周年

近日,浙江美術館正在舉行「此境風月好——豐子愷誕辰120周年回顧展」,展出豐子愷作品125件,師友作品72件,文獻120件,全面展現豐子愷先生的文藝人生。直至今日,誕生於上世紀20年代的「子愷漫畫」依然備受推崇,與此同時,學界對於其漫畫的探討也不曾停止。

「子愷漫畫」緣何後繼乏人?在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李兆忠看來,這須從畫外求答案。

豐子愷繪弘一法師像 水墨紙本鏡心 豐子愷家族收藏

豐子愷

 「子愷漫畫」誕生於上世紀20年代,風靡中國已將近一個世紀。令人傷感的是:長命百歲的「子愷漫畫」如今門庭冷落,後繼乏人。

模仿子愷漫畫的,其實歷來不乏其人,或僅得形似,或落入魔道,真正得豐子愷真傳,將其發揚光大的,難見一二。

這讓人想起另一位漫畫大師張光宇。他與豐子愷年齡相仿,籍貫相近,同樣大名鼎鼎,身後的情形卻相反:張光宇門下弟子如雲,香火不絕。

眾所周知,豐子愷不僅是一個藝術創作家,也是一個藝術教育家,誨人不倦,這方面的著作有不少。

於是不得不問:「子愷漫畫」緣何後繼乏人?

弘一法師 行書 偈語 192×37cm 紙本 浙江美術館藏

這個問題,若是單從畫內求解,恐難得要領。因為「子愷漫畫」技巧並不複雜,寥寥數筆,直截了當,沒有出奇的筆法,沒有奇特的構圖,沒有複雜的造型。

因此必須從畫外求答案。

從表面上看,「子愷漫畫」直接脫胎於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漫畫,其實只是一個觸機。豐子愷從夢二漫畫中得到的啟示有三,

其一是「寥寥數筆」,其二是「詩的意味」,其三是「熔化東西」。

這三點,後來成為「子愷漫畫」的三大藝術要素。內行知道,「寥寥數筆」、「詩的意味」都是難以把捉的東西,沒有相當的藝術悟性,斷難駕馭,其藝術重要性自不待言,有了它們的鋪墊,「熔化東西」才有意義。

豐子愷是藝術通才,文學、音樂、繪畫樣樣擅長,比較起來,以文學為最。豐子愷的自述顯示,他的繪畫天才屬於平常,學畫的經歷也不值得誇耀,從摹印《三字經》、《千家詩》的插圖,舊人物畫譜上的畫,放大像片,到臨《鉛筆畫臨本》,再到炭筆石膏像寫生,都是「依樣畫葫蘆」,缺少天馬行空的表現。但這並無大礙,藝術通才的優勢,尤其是傑出的文學天賦,可以彌補繪畫天才的相對不足。

豐子愷文學上過人的才賦,表現在對生命萬物的敏銳感悟上,用恩師夏丏尊的話,就是對生活的「咀嚼玩味能力」。

谷崎潤一郎認為:「任何瑣屑輕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筆端,就有一種風韻,殊不可思議。」有了這種能力,豐子愷可以隨意選擇題材,點石成金,達到了「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境界(葉聖陶對「子愷漫畫」的評語)。

子愷隨筆

這種藝術感悟的核心,是

子愷式的「趣味」

。在豐子愷的獨特語境中,趣味是一種藝術化的生活方式,一種不可救藥的超功利的審美精神需求。豐子愷說得很徹底:「趣味,在我是生活一種重要的養料,其重要幾近於麵包。」甚至可以發這樣的奇論:「我覺得人類不該依疆土而分國,應該依趣味而分國。耶穌、孔子、釋迦是同國人。李白、杜甫、莎士比亞、拜倫是同國人。希特勒、墨索里尼、東條英機等是國同人……而我與吉川、谷崎以及其他愛讀我文章的人也可說都是同鄉。」簡直達到了迂腐的程度。

據「緣緣堂隨筆」之一《塘棲》的描寫:從石門灣到杭州,坐火輪、換火車只需兩小時,非常方便,豐子愷卻不喜歡這種現代交通工具,經常雇一隻客船,順著運河,悠哉游哉地走上兩三天,沿途閑眺兩岸景色,或揮毫寫生,或上岸小酌,其間的種種樂趣,真是妙不可言。

往下細究,趣味的根源來自童心。

豐子愷對兒童生活的喜愛,對兒童的崇拜,同樣到了不可救藥的迂腐地步。其中情形,在「子愷漫畫」和「緣緣堂隨筆」中有大量的生動細緻的描寫。

在豐子愷心目中,兒童就是藝術的化身,兒童世界是審美的世界,兒童生活等於藝術創造。

唯其如此,當孩子們長大成人,將被成人實利而冷酷的世界裹挾而去時,豐子愷不勝惆悵,認真寫下《送阿寶出黃金時代》那樣的憑弔之文,中外文學史上堪稱罕見。

《兒童故事》封面 豐子愷畫 兒童書局印行

《中文名歌五十曲》 豐子愷編 開明書店印行

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趣味至上、迷戀藝術的豐子愷,又是一位佛教信徒,具有深厚的宗教情懷。

這種宗教情懷,包含兩層內涵:其一,對生命的敬畏,即護生;其二,對「無常」與「有常」的覺悟。

據豐子愷自述,他天生茹素,不食葷腥。隨著年齡增長,這種生理習性擴展到精神心理,後來在恩師李叔同的感召下,成為一名居士。而立之年的豐子愷,回憶童年時代養蠶、吃蟹、釣魚的趣事,總會上升到「殺生」的高度,一面「神往」,一面「懺悔」(見《憶兒時》)。更令人叫絕的是,豐子愷曾虔誠而一本正經地向螞蟻敬禮。隨筆《敬禮》中寫到:作者伏案工作時不小心傷了一隻螞蟻,內疚地將它移到一邊。間歇中,驚異的發現,另一隻螞蟻拖著受傷的螞蟻,竭盡全力,往蟻巢撤離,途中兩隻螞蟻互相幫助,配合十分默契。此景令豐子愷深深感動,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舉手向兩隻螞蟻立正敬禮。文中這樣寫道:「魯迅先生曾經看見一個黃包車夫的身體高大起來,我現在也如此,忽然看見桌子角上這兩隻螞蟻大起來,大得同山一樣,終於充塞於天地之間,高不可仰了。」

豐子愷 源氏物語引歌 水墨紙本鏡心

毫無疑問,豐子愷的「護生」信仰是徹底的,絕對的,普遍的。

這就是為什麼當日軍大舉入侵,中國民眾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時候,豐子愷仍在提倡那種「沒有鄉土,國界的界限」的「人類之愛」,提倡「以仁克暴」。其根底,是佛家眾生平等的護生理念:「我們的愛,始於家庭,推及朋友,擴大而至於一鄉,一邑,一國,一族,以及全人類。再進一步,可以恩及禽獸草木。因為我們同是天生之物。」(見《全人類都是他的家庭》)

豐子愷畫作

豐子愷 春節小景

或許有人覺得豐子愷太迂腐(俗人看來肯定是迂腐的),然而迂腐中卻有深邃的大道理。在風雷激蕩,民族矛盾、階級仇恨縱橫交織的大時代,豐子愷的「護生」理念顯得不合時宜,因此一再受到諷刺詬病,九死不悔。知名戰地記者曹聚仁曾揚言「護生漫畫」可以燒毀的時候,性情溫和的豐子愷馬上起急,連呼「不可不可!」斷言

「此人沒有懂得護生之旨及抗戰之意。」

時過境遷,這種敬畏生命的思想越來越顯示出它的價值。尤其是對飽受戰亂之苦,階級鬥爭之苦,人性嚴重異化之苦的人來說,豐子愷貌似於迂腐的教誨不啻是一副對症良藥。

豐子愷 瓜車翻覆 紙本 30.2x22.7cm 豐子愷家族收藏

豐子愷很小的時候,他就被兩個永恆的問號糾纏:從鄰家孩子從壁縫裡塞進來的一根雞毛,可以追蹤到空間、宇宙的無限,從帳簿上取自《千字文》每句開頭一個字的年代編號,可以領悟到時間的神秘(見《兩個?》)。

這是一個神童對「無常」的先知先覺。

然而,豐子愷又相信:世上有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神明,守護著大千世界,一個落水的泥阿福,一根丟棄的樹枝手杖,一張燒成灰燼的紙,連同上面的文句,都不會真正消失,世上一切萬物,都有它的來龍去脈,記錄在造物主的「大帳簿」中(見《大帳簿》)。

1926年,豐子愷(左二)在立達學園教圖畫。

藝術與宗教(當然是真藝術真宗教),相通於「脫俗」,相通於「赤子之心」。因此,

真正的藝術大家,無不具有宗教情懷,同樣,真正的宗教大師,無不具有藝術氣質。

豐子愷一生結二緣,藝術與佛教,構成他精神世界的一體二面,互相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子愷漫畫」、「緣緣堂隨筆」因此而不同凡俗,妙趣橫生而法相莊嚴。

正如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評價那樣:「我覺得,著者豐子愷,是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這並不是因為他多才多藝,會彈鋼琴,作漫畫,寫隨筆的緣故,我所喜歡的,乃是他的像藝術家的真率,對於萬物的豐富的愛,和他的氣品,氣骨。如果在現代要想找尋陶淵明、王維這樣的人物,那麼,就是他了吧。」(日本版《緣緣堂隨筆》譯者前言,1941年)誠哉斯言!

豐子愷 東風浩蕩扶搖直上

若是明眼人,讀到此地定有會「原來如此」的頓悟:

看似簡單的「子愷漫畫」,背後竟有如此博大精深的鋪墊。

回過頭來看一看當今的中國畫界,這樣的畫外功,這樣的藝術人格,這樣的赤子之心,乃至這樣的「迂腐」,有幾人具備?如果沒有,也就不必期待「子愷漫畫」後繼有人。

豐子愷畫作

寫到這裡,本可打住,卻意猶未盡——

「子愷漫畫」是一個不可複製的異數,它以單打獨鬥的方式,與張光宇的漫畫,構成中國現代漫畫史上兩道最亮麗的風景。

毫無疑問,它們屬於不同的藝術品種,前者是「雜畫」(繪畫與文學結合),後者是「純畫」(突出繪畫視覺本身);前者強調「意味」,後者重視「形式」;前者是自出機杼、一超直入的「素人畫」,後者是訓練有素、意匠周密的「專業畫」;前者功夫在畫外,後者功夫在畫內;前者不可學,後者可學。

▲ 1937年春,豐子愷在緣緣堂二樓書房作畫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李兆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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