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第七章 記錄和表達(上)

《逆子》|第七章 記錄和表達(上)

來自專欄原創藝術小說

作者:凌遙


1

隨著一聲春雷的到來,C城進入了又一個春天。從寒冷陰霾的冬日裡走出來,整個世界都是新的。江小米從未覺得春天是如此動人,像小學課本里寫的一樣。或許只有內心滄桑的人,才能覺出新生的美好。

林辰也彷彿新生了一般。過去一個冬天,大部分時間他總是窩在家裡。江小米每天清晨出門上班的時候,就好像窩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不睡懶覺,泡杯茶就著聚光燈看膠片,無所事事,也不做飯,但喜歡折騰簡陋的居室。江小米清醒克制地愛著,不敢有任何奢望和要求,他選擇自己離開旁人,做得如此輕鬆自如、毫無負擔,某一天他也會這樣輕鬆自如毫無負擔地離開自己。她想得明白,是自己不索求的愛讓他停靠在身邊,而她擁有的也只有當下。某個冬夜,她捂著被子不經意地說:

「C城的冬天太冷了,明年不在這裡過冬天了。」

「你想去哪裡,我們換個地方,聽你的。」

江小米內心不免驚動,她沒曾想林辰會作此回應,更沒曾想他們還能共同擁有下一個冬天。這卑微虛弱的愛情,竟然也有了一些面目模糊、似是而非的真實模樣。

錦巷的改建似乎也加快了進程,更多的人家收到所謂的「最後通牒」,勒令他們在某個限期內搬離錦巷。與此同時,也有更多的反抗和沉默的不合作,憲法保護私有財產的條款被手抄出來,訂在路中間的樹榦上。70多歲的老大爺仍然每天優哉游哉提個鳥籠子,去旁邊的公園散步遛彎兒,回來後坐在鳥籠下暈一口白酒。50來歲的下崗女工,還是每日在家門口支個縫紉機,縫縫補補細細碎碎又是一日。出入錦巷的人,只有多沒有少,日益殘敗的景象與日益繁華的人群,讓這條巷子呈現出前所未有,以後也將不復再現的對抗之美。

林辰突然萌發出一個想法,用6×12的寬畫幅相機記錄下整條錦巷的生態,不做揀選隨遇而安,391米,南北兩側,最後拼接起來,將是一幅錦巷的「清明上河圖」。

他說干就干,選了一個晴朗的周末,先從南側開始。

首先,是一座公共廁所。常來錦巷的人都對它熟之又熟,因為裡面大部分場所是沒有廁所的,所以人們總是無數次的摸黑前來摸黑而去。守廁所的老頭天天都在,對這些「常客」也是熟之又熟,沒有零錢的時候,他會很大方地說「下次再給吧」。廁所位於巷口,所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恰好碰見擔水果的小販,便會叫他停下,在廁所門口無所避忌地挑選些水靈清香的水果,帶進去喝茶聊天時享用。

隔壁的一家,還掛著「蔬菜公司綜合經營部」的牌子。早已不是什麼蔬菜公司,不過是一戶靠賣豆花飯過活的普通人家,門臉挺寬的,常有走街串戶的小商販在這裡歇腳,吃上一碗物美價廉的豆花飯,再閑扯些人心世道。外牆上已經寫著鮮紅的「拆」,這戶沒有背景的城市貧民,在搬離他們熟悉的環境後,又要開始尋找新的營生。

旁邊已經被夷為平地,立著扎眼的藍色施工圍欄。一對年老的夫妻牽著一雙年幼的孫兒,扒著圍欄缺口往裡看,不知他們是否曾經住在這裡,還是年老的心經不起離散。有漂亮的姑娘迎著朝陽買了菜回來路過這裡,有背著大包的老外從這裡出發。聚散離合在這裡交匯,在一個曾經是家園,如今是廢墟的施工現場。

前面是一個大雜院,門口立著清末所建的牌樓,它也是後來錦巷唯一保留下來的古物。裡面住著多戶人家,有隨八旗軍遷來的蒙古後裔,有四世同堂的一家人,老人拄著拐杖行動不便,孩子卻天真無邪童言無忌,中年人眉頭緊鎖神態緊張,他們的一生磨難不少,眼下的變動他們還摸不著頭腦不知是喜是悲。經常有外來者聚集在這裡聽老人講錦巷的歷史,然後發出唏噓的感嘆。

聞名C城的錦巷海鮮燒烤,賣2元一碗清茶的鄧家阿公阿婆,他們的根據地格子酒吧,攝影家協會,空置等待拆建的房屋,戶外俱樂部,錦堂青年旅舍,茶馬古道……

拍攝不是一件輕鬆活兒,林辰一段一段挪動著笨重的大畫幅相機,取景、對焦、測光,然後等待心怡的畫面。有代表性的人從眼前走過,便請對方暫時停留,等不來人的情況他也不強求,就讓鏡頭放空。有人快速走過,他便故意讓快門放慢,留下晃動模糊的人影,它們比具象的人更富有可供揣摩的意味。

從日出到日落,林辰不停歇地忙碌著。江小米一直陪在他身邊,幫著換鏡頭、遞膠片、招呼拍攝對象,也是忙得不亦樂乎。林辰平常總是弔兒郎當沒正經的,但當他專註於工作,那份認真讓江小米迷戀不已。他堅定的眼神,讓整個臉龐都散發出光芒,這種光芒是雄性的。

巷子北側與南側一樣,先從寧靜空曠的畫面開始,逐漸走到熱鬧喧囂的中段高潮,最後在巷尾已經消失的荒蕪和空寂中結束。其中有或淳樸或刁滑的原住民,可愛的孩子,天使般自由遊盪在巷中的狗和貓咪,講究情調和感覺的文藝老中青,找尋古老中國的外國人,不明真相茫然閑逛的普通市民,走街串巷討生活的邊緣小販……這是時代的百態圖,是隱藏在城市內心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司空見慣卻發人深思的時代長卷。

林辰前後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完成了這幅屬於他個人,也屬於大眾的錦巷長卷。

2

林辰的長卷沖洗出來的那天,大家聚在了錦巷。

趙海芋和周莫參與了長卷的拍攝,還客串了某些真實的背景和角色。蔣彥波和文淼卻是第一次看見整套沖洗出來的片子。他們被震撼了。

長卷看上去是漫不經心的,沒有刻意的主題,田園牧歌式的,徐徐展開,緩緩落幕,沒有激烈的表達,亦沒有愛憎,呈現出一種無所在的來去自如,以及隱藏在背後的豁達和接納。不同的片段,在相對類似的建築背景下,跳躍著截然不同的靈魂和情緒。有的安然無擾,在無喜無悲的外表下,有一顆懷舊敏感的心。有的天真雀躍,在殘垣斷壁上描繪彩色的童年。有的茫然無措,不過是隨波逐流的,連浪花都算不上,只是一滴陽光一照就蒸發的水珠。有的急功近利,已經深諳這場較量的秘密,隨時在對各方的迎合和退讓中,準備進退。有的怡然自得,欣賞一場戲的高潮跌宕和落寞收場。有的聲色犬馬,在末日狂歡中嘻笑怒罵,對酒當歌,管它今夕何夕,管它地久天長……還有的,沉默不語,在春雨中悄悄長出班駁的青苔和皺紋,時日無多,時日無多了啊,再長出一點綠色,攀上屋頂的瓦吧。

「你這是大師手筆啊!」蔣彥波越看越激動,「錦巷的所有都囊括在內了,建築、人、過去、未來、當下、衝突、和諧……佩服,佩服!」

「嘿嘿,」林辰得到這樣直接的讚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瞎玩而已,瞎玩。」

「瞎玩就能玩成這樣,我們還要不要混了。」海芋揶揄他道。

「這套片子絕對有分量,形式和內容都幾乎完美。」周莫甚少肯定別人的作品,如今也是誠心表示認同。

「唉,」文淼來來回回翻看著厚厚一摞反轉片,「你是怎麼想到這樣拍呢,每天都有這麼多人拍錦巷,但大家都只是抓拍一些畫面,一些瞬間,從來沒人想過把它完整拍下來。」

「就是啊,」林辰低調不了多久,又露出了張牙舞爪的本性,「每個人都在拍,拍來拍去都是千篇一律的老人與狗、門枕石與青苔,要不就是茶碗、酒杯、陽光,全都是些支離破碎的碎片。我想記錄的是整體的,全局的,不可替代的唯一的錦巷。哪怕是一個從這裡路過的人,他也是錦巷的一部分,構成了當時當刻最真實的錦巷。」

「是啊,是啊,」海芋用漂亮的大眼睛開玩笑地白了林辰一眼,「我們拍的都是碎片,你才是高瞻遠矚的大師。」

「嘿嘿,」林辰笑著道,「那碎片跟碎片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是吧,比如我們趙大美人拍的,那就是視覺獨特、技藝高超,展示出了錦巷不為人知、細膩深沉的一面。」

「呸,」海芋啐了他一口,「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啊,花言巧語的,最擅長來這套了。」

「藝術是該有更高視角的,不能停留在細枝末節、小情小調上,」周莫只有說到藝術話才多一點,「必須觸及根本,有表達,有態度。」

「我同意,」蔣彥波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懂攝影,但林兄的這套作品讓我拜服,有力量。」

「這是沒得說的,」海芋收起玩笑,「否則我怎麼甘願在裡面當一個『鬼影』。」她指的是其中一個鏡頭,因為沒人略顯單調,於是她穿著大紅的長裙快速走過,在廢墟中留下一抹鮮亮的影子。

「不過,我發現,」她接著說道,「男人和女人的思維真是有很大不同,你們就喜歡這些宏大的主題,有歷史感的,充滿審判意味的。我從中可以讀出這樣的訊息,人是渺小的,只有時空才是永恆的。可是,我們女人似乎更關注『人』本身,從細小的角度去切入解讀。」

「我就喜歡你拍的那些有靈氣的片子,」文淼肯定地說道,「我也認為,人比較重要吧,再冠冕堂皇的外衣還是只能落實在每一個個體身上,這才是具備意義和討論價值的。」

「不,這要看你表現什麼,宏大的時代背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每一個個體,都有必然而隱秘的聯繫,」周莫認真地說道,「比如今天的錦巷,它可供探詢的意味是多層次的,不僅是保護傳統這麼簡單,還有原住民有權得到的生活便利、這場博奕勾勒出來的各種投機心理、人們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盲目追捧,如果你只對準某一個鏡頭,那必然是會失之偏頗的。就像許多當代藝術,正是將分別具象的客體進行了符號化,模糊了個性和表象,這些被描繪表現的客體才被賦予了符號化的意義,從而能夠從一個側面表現一個時代。錦巷長卷也一樣,表面上建築是背景,主體是其中形形色色的人,但當你拼湊在一起的時候,這些豐富的個性就變成了沒有個性。反過來,人成了襯托,巷子才是主體。我想,這也是林兄拍攝長卷的初衷。」

「說得太好了,兄弟,」林辰激動地往前挪了挪身子,「我就是想表現一個完整的,前後矛盾卻又同時並存的錦巷。只是,我側重於記錄本身,自己退到幕後,不去做介入性的表達和評價,讓記錄的真實來說話。」

「那是因為你記錄的形式,本身就是一種表達,」周莫也說激動了,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但有些情況下,比如不是這樣宏大的題材,就必須讓表達更高調一些,記錄則需要損失一些真實,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策劃場景。」

「恩……我還是更喜歡真實的記錄,」林辰思索著,「可以小幅度策劃場景,但真實還是最有力量的,它本身就說明一切。我們需要考慮的是記錄的形式,形式能夠使表達內容有所不同和側重,但它不能改變真實。」

「不,策劃的場景並不意味著它不真實,它只是被提煉以後的真實,也許比自然的場景更真實!它只是為表達服務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

文淼、蔣彥波、江小米,入神地聽著兩人的談論。

趙海芋是美術科班出身,更能理解他們所說的,其實兩人所談論的,正是傳統藝術與當代觀念藝術的不同,兩者並無根本分歧。而此時,她腦中想的是,能不能將兩者完美地結合起來,記錄和表達原是一體兩面,何不同時放大,林辰說「碎片」,她何不就拍一次徹徹底底的碎片呢。


原創藝術小說。小說以成都寬窄巷子改建前後為背景,描繪一群老「寬寬」聚散離合,在月亮與六便士之間進退取捨的悲涼記憶。一條老巷出生入死、支離破碎的時代命運,一群人肆意飛揚、跌跌撞撞的靈魂之路。物質與精神、傳統與反叛、孤獨與自由,一意孤行,還是委曲求全?每個人有著不同的答案,都在用一生做著痛苦與快樂並存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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