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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若昀第一次到日本人聚集的區域,內心並沒有多大的波瀾。她沒有過多的厭惡,也沒有明顯的懼怕,至少街道與她對彼此來說都充滿了隱秘而渾濁的心情,都以尷尬的身份存在於不得不苟且的世界。她凝望街道上的景物;梧桐,櫻樹,紙燈籠也都在凝望她。互為異客,放下了防備。

  新年將至,各家屋前都擺了門松與破魔矢。她拿出鑰匙打開門,吱呀聲起,暖冬的光線如同一支利箭穿透室內。小男孩臂上綁著黑袖章,茫然盯著她看,眼中沒有什麼異樣的神采,很快就像屋子裡漂浮的塵埃,又沉澱了下去。他的雙手正在擺放鏡餅,小心翼翼地在最頂端搭上一枚橘子。

  若昀走到他身邊去,信之介也不退縮,仍然握住那個橘子,指腹在光滑的表面不停地摩挲。他不怕生人,對周圍一切都持黯淡無所謂的態度,讓她的眼神一滯。橙紅色的橘子在通體灰褐的屋內做角落裡的點綴,鎖在他的手心,因這一點奪目的艷色,眼前場景輕而易舉地定格成一幅冷暖色衝撞的油畫,許久才明白那不過是錯覺。

  她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身體,不過徑直找去了廚房。幸好日本人也吃稻米,天寒地凍下雞蛋也沒有壞,除此外還有幾條腌魚乾,用草繩串了整齊地掛在窗台上。

  她不懂日本魚乾的做法,摘下兩條按家常法子紅燒,賣相和味道也尚且過得去。

  良太已經醒了,坐在沙發上的陰影中,看上去還有點神志不清,似乎仍閉著眼。信之介靠在他身邊,手裡還拿著橘子。

  「我們都吃過了,中午我帶他去外面的店。」他又補充道:「吃的烏龍麵,還有刺身。」他自己都感到了話語的尷尬,表情也分不清是要笑還是什麼,又不自然地說:「你來有什麼事嗎?現在家裡很亂。等過段時間,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若昀道:「你跟我去個地方,正好能讓他吃飯。你在這裡,他咽不下去。」

  良太抬起通紅的眼,難以置信地苦笑道:「你讓我留他單獨在家?」

  「鎖上門,沒有鑰匙的人進不來。」

  「真正想進來的人不用鑰匙。你明明看得懂很多事。」良太低首斂目,把信之介往餐桌的方向推了推。他並沒有移動,扯起唇角強笑道:「你和她去吧,我……已經沒有讓人再闖入一次的意義了。而且,我想吃飯了。」

  他用的是中文,說罷轉向若昀笑了下,彷彿領會了她。那不是十二歲的孩子所能擁有的表情,卻真實地停駐在他的臉上。他把橘子往良太手中一放,淺笑道:「你帶著路上吃吧,很甜的。我喜歡,你要是在路上看見了,再給我買一點回來。」

  信之介往佛龕前點了三炷香,搖了聲鈴鐺,跪下閉目祈禱,而後走到餐桌邊拿起了筷子。良太握住橘子,看著他一氣呵成的舉動,凝滯片刻後走過去,把手搭在他肩上。「你等我回來,我烤紅薯給你吃,比橘子還要甜。」

  他含了一大口飯,全都鼓在口中,狼吞虎咽下去,說:「那我待會兒把後院的枯葉都給掃成堆。」

  待關門聲響起,聲音比開門時要沉重一點,光線也逐漸褪去。兩滴水倏然掉落在飽滿的飯丘上。信之介擱下筷子,飛快地往窗邊跑去,邊跑邊用手背在臉上胡亂擦拭。他用力扯開了窗帘,令陽光一泄而入。他腕間的一串佛珠,猶如他的瞳孔,在日色中發出沉靜的光澤。

  她叫了一輛馬車,讓車夫一路往城北的郊區走。穿布襖子的男人不樂意,連連搖頭,只說太遠了。他撣去了褲腳上的泥,把腰帶束得更緊了些,嘴唇凍破了皮,泛起病態的青白色。雖然表態不接這單生意,可是也沒有掉頭走的意思。若昀道:「我們給你五塊錢。」

  老馬兩聲嘶鳴,捨命往前跑去,帶起車轆吱呀轉動,濺起三尺來高的塵土,又是一曲新詞。唱什麼呢?歡歌或是離歌,都不會阻礙車轍的延伸。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不外如是。直到車馬停在一堵破損的舊城牆前,車夫再也不願意前行,向後吆喝了一聲:「不能再往前了,你們要下車就趕緊請吧。」

  若昀掀開帘子看了一眼,「到了。」

  良太先下的車,他轉身伸出手搭在半空中,似是理所應當的舉動。若昀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腕,從車上輕慢而下。

  她踩到地面時,手並未放開,而是向前一握,反扣住他的手心,面上漾開彷彿安慰的平靜笑意。「你在這兒多等一會兒,再接我們回去,我給你十塊錢。反正你一路上也未必能順到客。」

  她向車夫叮囑完,就保持攜手的姿勢,往城牆上走去。荒野鋪滿了干黃的茅草,發了瘋似的生長,像幽靈一樣伸出手爪隨風痙攣,隨時就會往臉上抽打一鞭,然後發出類似哀嚎的呼嘯起伏聲。

  良太訝異於她親密的舉動,並沒有掙脫,往前走了兩步,為她撥開擾人的野草。他不時往後看去,提醒她當心腳下破碎的台階與坑窪。她始終微抬起唇角,銜住一縷若有若無的笑,在他的牽引下往前走。

  「你好像從不怎麼開心,很少見你笑過。」

  「在以前,至少認識你之前,經常開心未必是好事。」若昀道:「你一路上都沒有問我為什麼帶你來,卻還是願意跟我同行。」

  「今天你一直在笑。」他的嗓音被北風吹啞了,沉澱在荒草中,似是答案,也似是又一輪發問。

  若昀道:「因為我在想你的烤紅薯。我擔心一個連土豆皮都不會剝的人,烤出的紅薯是什麼味道。」

  「那是兩碼事。」他沉聲回答,終於最後一步踏上高處。

  「也可能是一碼事。」她隨即就跟上,手握得更緊,與他一同豎立在搖搖欲墜的孤島界線。凋零的城牆,裡面是北風卷地白草折的荒野,而向外遠眺是峰巒疊嶂的人山人海。他們有人的一切特徵,卻又什麼都沒有了。幾場大雪,蒙上最後一片安息布。斷骨腐肉仍從無數的縫隙里鑽出來。

  他僵立在杳然荒野,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直到表情逐漸冷卻。萬物最終都會走向蒼茫而平靜的終點。遠方升起幾道濃煙,他問:「那是在做什麼?」

  「每年冬天農人都要燒乾稻草,灰燼能給田地增肥。」

  良太坐下了,牽住她的手,坐在野草斷壁上。四周闃然無聲,煙柱升到高空,破碎成斷章。他卻望那段煙塵,低聲笑道:「記得小時候冬日父親經常罰我在後院的倉庫里思過,不准我吃飯。但姐姐每次都會收集落葉,烤了滾燙的紅薯,悄悄從窗戶中塞給我。」

  「許多人都感受不到那樣的溫度。因為世界,很多時候都太不親切了。」她用指尖撫過從磚縫中擠出的蕨草。每一簇葉面恍若青鳥的羽毛,同樣的輪廓與柔軟,隱含在內的是十餘年不曾轉移,卻永遠無人發覺的堅貞。

  她將目光移向四面八方冉冉的焚煙,「無論如何,他們也要生長。哪怕哀鴻遍野,也無法阻擋所有人對新一歲盛春的憧憬。」她哂笑道:「誰讓他們對世界是否親切這事早就不感興趣了。」

  他沒有轉過去看她,視線一直沒挪開眼前那畔風景。「你也是嗎?」

  她同樣沒有側臉,目光與他平行,更為平靜淡泊。那眼底似乎僅是一片冰泊,偶有白鷺掠過水麵。

  從北郊返回後,良太中途下了馬車,對車夫道:「送夫人回去。」他付了錢,又跑到車廂的窗子下,從錢包中取出一張紙片,「這是我的身份證明,如果路上有人攔你的車,你就拿給他們看。」他說話一點也不赧然了,將紙片遞到她面前。掀開的青色印花布,末端隨風卷了起來,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他發現,原來她平日的面無表情掩蓋了一些東西——她的眼中是有神採的,就像是落葉灰燼底,若隱若現的火光。

  良太伸手撥開了她眼角的一縷亂髮,凝神看了她幾秒。若昀一動不動,也同樣凝視他。自然,他與街道是完全不相同的。他把眼底的繾綣情緒一併託付給她,溫暖地笑了,親手為她放下了帘子。

  他又叫了另一輛車,命車夫往極司菲爾路去了。到了辦公室前,他略停頓了下,整理好儀容端正步入。河村見是他來,立刻笑了:「你終於來了。」他稍作停頓,換了惋惜的面色嘆道:「你的心情,我也有體會。但逝者已矣,你要節哀。生者太沉溺於悲傷對他們是一種負擔。」

  他提起手背掩住了口,咳嗽了幾聲,繼續說:「曾經我和你姐姐聊過。她說她最希望的就是弟弟有個美好的人生,也囑託我能找機會幫幫你。」

  良太沉默了,捏緊了衣角,對和藹的河村正色道:「我還是想和您說,上次我的決定並沒有……」

  河村卻含笑打斷了他,「良太,先不談這個。我有更重要的事與你說。」他眯起了眼睛,上下眼皮像兩片深灰色的窗帘把自然光線全部阻擋在外,唯獨餘下自身瞳孔發出的幽光。「關於兇手,我們有了新線索。」

  良太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不是當場就抓住了嗎?」

  河村在這段時間裡已拿起一份資料,直接往他旁邊經過,拋下一句:「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看真相。」

  他不明就裡,跟河村往監獄走去。

  牢籠有一半陷入地面,像根半插在荒地上的木樁。他順著台階往下走了十幾步,迎面而來的血腥和腐爛味,夾雜寒氣直衝腦門。這裡不是尋常的監獄,沒有哀怨,沒有哭喊,實在太過安靜。

  他跟著河村七繞八拐,走過一個又一個全封閉的石頭格子。潮濕的石壁上閃著幽微的燈火,只能勉強照亮堅硬的磚地,根本照不清四壁的格局,也不用說是格中之物。至於那股惡臭是來自何處,他分辨不出。但他覺得地面是有臟污的,踩在上面尚能感受到黏膩,連帶牆壁上的潮濕也不是尋常的水珠。

  逐漸能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了。在轉角處,幾條漆黑的鎖鏈從半空中垂下來,形狀像是蝮蛇,蜷縮在堅石的後面。然而真正讓他發顫的,是停駐在蛇後的物事。

  其實謝誠至對於身上的新傷口並沒有多大的反應,甚至比行刑人更要冷靜。他尚存的感覺唯有腿間隱隱發作的痛楚。牢房裡總是比外界要陰暗潮濕許多,圍滿連陽光也無法滲透的銅牆鐵壁。他想起十多年前,也見過同樣的一個房間。曾經他為灰塵所刺傷的雙目,如今因血的浸漬再次無法睜開,眼前總是一團混濁的陰影。他發現,原來他的前方與過去,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忽然笑了起來。

  藤原動了大怒,命獄卒將鐵錐深扎入他的膝間。他劇烈地抽動,刑凳和鎖鏈又一次發抖。幾番痙攣後,他只餘下微弱的喘息,殘存的笑意來不及褪去,僵死在唇角。

  「藤原君,你問出什麼來了么?」河村迎上去,笑道:「謝先生可是很專業的刺客,聽聞他是戴先生一手帶出來的,可和鬧事的學生不同。」

  謝誠至曾任過職,有不少人認識他,其中也有打仗後留在上海的人。自他落網,藤原就順藤查出他的全部信息,但全都是無用的檯面資料,與日方想要更深一層扒出的密報全無干係。

  藤原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不勞你費心,我總會有辦法撬開他的口。」

  「就怕等到那時候,他背後的整個組織都天翻地覆了。挖出再多過時的廢話有什麼用?」

  河村已不待藤原說話,將帶來的那張紙背面朝上,往桌上一拍,徑直走到謝誠至面前,笑道:「之前捉到的人,說他曾在兩年前的三月初單獨行動過一次,具體任務是什麼他也不清楚。但是第二日他看到了報紙上的周鳳岐案,立刻就明白了。我去一查,沒想到正好,原來動的是我的人。」

  謝誠至早就清楚老何的口風不嚴實,低低冷笑了聲,仍不予理會。一句話不說是最好的應對方式。河村很有耐心地來回散步,繼續說:「幸好當時我讓手下留了個神,因為那案子的現場有件很奇怪的事。」

  他停下了步子,背過身朝謝誠至眯起眼,浮起詭譎的笑,「其餘人倒是死得正常,全都是一槍斃命倒地。唯獨當時周省長的翻譯,竟是跪靠在車邊死的。」

  謝誠至猛然睜開了眼睛。河村頷首輕笑,拿起紙張走到他面前。「說明翻譯和兇手必定是認識的,否則哪有機會和時間跪地求饒。最近我又派人去了一趟翻譯家裡。我們在他的家中,找出十幾張照片和許多封信。」

  河村將紙張在他面前抖開,上面的個人信息清晰分明,「謝先生,聽說你有一個弟弟,正好他也在聖約翰念書。」

  他急促地喘氣,在刑架上掙扎不止。就在他終於無可忍耐,似乎要嘶吼時,河村把紙捏成團塞入他的口中,又推入布團堵得嚴嚴實實。他的笑容很甜膩,幾乎要從腮上滴落,「謝先生,可惜我現在不想聽你說話了。」

  他沒有去看藤原是什麼表情,而是對良太道:「現在你明白了嗎?殺死你姐姐的未必是一個人。你所見到的僅為虛像,類似海市蜃樓,但在背後確實存在著更為龐大的實體。虛像的作用並不是兵刃,而是催眠,讓無辜之人認為每一場意外都是誤傷。他們為了與我們爭鬥到底,連婦孺都不會放過。若那日他們得逞,死的就不僅是瀧澤一家了。」

  河村上前拍了拍良太的肩膀,嘆息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憑虛像留下的線索,儘快找到實體並摧毀它,才能完成所有人的心愿。向來幸福都被不幸鎖住。我們背井離鄉,不僅是為了一個國度,而是一個世界。」

  「你認為——憑我們真的能做到嗎?」他並不是諷刺,出自內心地發問。

  河村盯住他,把視線挪向牆壁上懸掛著的紅日旗幟,志得意滿地笑道:「日光一出現,所有的虛幻都會消散的。」

  藤原不樂意聽別人拐彎抹角地玩弄文字遊戲,睥睨道:「立刻派人把他抓回來就是。」

  河村伸出手阻止,哂笑道:「大白天你要去法租界抓人嗎?何況那個叫韓景行的,在中美合資的布穀文化社上班。貿然闖進美國人的地盤,會引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可不想得罪人。」

  他哄小孩似的語氣,讓藤原愈發惱火,「別心急呀,等入了夜,再讓人把他請回來就是了。先讓人暗中看住他,別出什麼岔子。」

  藤原不願再與他耍口舌,揪起帽子抬腿就走,回頭瞪著他笑道:「河村君,看來你早已做全了準備,那就拜託你了。」

  他走後,河村也沒有多逗留。在返程的途中,良太再次路過潮濕的石頭格子,低聲問:「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其實想問的是內部究竟裝的是什麼,但當聞見從縫隙中滲透出的腥臭時,看見河村臉上紋絲不動的平靜笑意,他恍然意識到,單獨問格子的事並沒有意義。

  「噢。」河村以為他是終於對此事感興趣,笑道:「是我們的城池。」

  「城池?」他想起剛才站在古老城牆上鳥瞰的大地與人煙。

  「是,你以後會明白的。」

  「其實更像一個牢籠。」他略停了會,落後河村幾步,看著他的背影說。

  「什麼?」他沒有聽清,轉過身道:「我已命人將你姐姐和姐夫的遺灰送回了名古屋,你可以放心。我也給日暮先生修書一封,告訴他我會照看你,請他安心。等過完年,我再和上面請示,就讓你接手瀧澤的職位,有什麼不懂的,我讓秘書教你。」

  他說完工作,又開始絮絮叨叨提起生活瑣事,話題轉換自如:「唉,你住的地方還好么?一個男人必定照顧不好自己。我再找幾個妥當人去服侍你吧。說起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上了台階。因許久身處昏暗的環境,突如其來的強光迷離了視線。良太下意識伸手阻擋,從手指的縫隙中看見河村彷彿整個人「消失」在日光之中。

  良太沒有先回去,找到一家咖啡廳,先撥了家裡的電話。

  「小信,你一個人在家還好嗎?」

  「嗯,我在房間里。你什麼時候回家?我已經把落葉都掃乾淨了。」

  「過一會兒就回來了。你現在做什麼呢?」

  「做門松和御幣,迎新年要掛的。」信之介問:「良太,我給你的房間也掛上好不好?我做了很多,你回來幫我掛,樹太高了。」

  他停了會兒,笑道:「好。」

  「晚上再請那個姐姐過來吧,我也做了紙花穗想送給她。她做的魚很好吃,不知道她會做其它的什麼菜。對了,你不要忘了買橘子。」

  良太應下後,擱下聽筒,愣在櫃檯前半天。直到店員喚他,他才回過神,猶豫了片刻轉過身去。他看見一個小孩騎在父親的肩上,手裡舉著一支五色風車。街上隨處都是刺骨的北風。風車不停地旋轉,似是旖旎春暉下的萬頃花影在惠風中搖曳。他和他的父親正好落在咖啡廳的落地窗中,走進了一幅畫卷。

  良太轉過身,道一句抱歉,向店員要了上海各公司的聯絡簿,再次舉起了聽筒。

  她回到藥鋪時,若昕已備好了道具,見人歸來,遂開始點茶。待乳花咬破,她接過茶盞,淺笑道:「我們有許多年沒有對坐品茗了吧。現在回想從前的每一分時光,竟都是那樣的做作。但也確實學會了不少本領。」

  「你是去見他了嗎?」她的面色單薄地像是湖畔的積雪,沒有任何修飾,僅臨水卻望月白色的波紋。若昀感受到原來她的美麗在沒有任何錶情時尤為顯眼。然而她卻在此時抬起了頭,浮起淡淡的笑,「你決定好了嗎?」

  若昀一字回答:「是。」她原以為若昕會震驚,卻不曾想她的神色竟別無他物。她沒有掩飾心底的艷羨,笑道:「姐姐,我真羨慕你。你會跟他走嗎?」

  「會,即使是回他的家鄉。」她道:「一個庶出的女人若能帶走一個敵國的將軍,也是很值得的。何況我從不在意身在何處,我的城池始終由我一人築造,現在又多一人居住。」

  若昕的笑意逐漸淡去,低首默然凝視杯盞。西湖龍井如君子一般,清澈沉靜,香遠益清,倒映出她的模樣。

  「你呢?」

  她低聲笑道:「我該回去了。」

  「你先等等。」若昀起身行至內室,不一會兒出來,手中多了一個小瓶。「我也許就要走了,沒有什麼能給你的,就當它是留給你的臨別禮物。」

  她接過小瓶,端詳瓷身上與尋常無異的青花。它們帶有最古樸淡雅的天青色,盤旋出藤蔓寶相花等福壽紋飾,予以眾生根深蒂固的認知:幸福遲早會隨祈禱而來。

  「是我師傅研發出來的。有三粒,服下以後會慢慢沉睡,不會發覺,也不會受任何苦楚,不到兩個時辰就結束了。」她仍然淡定,笑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是自從我知道你在王家又常和日本人往來,我想它對你一定是有用的。」

  她目光渙散,若有所思,終究是合攏手心,轉身走進了飛塵中。

  一回到家,她發現景行竟也在。那日她四處尋他,最後在海格路上與他四目相對。景行什麼也沒有說。他再次中了謝誠至的招數,暈厥後醒來時,正躺在不遠處的樹下,再回去已是人去樓空。

  景行先說:「回來了?」

  「嗯,你今天下班早。」她手足無措,即使面對他的笑,也不知該作何應對。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即使到了晚上,他也一聲不響地打好地鋪,然後側身睡去。

  「快過年了。」他露出純凈的笑容,似一株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淡然生存的蘆葦,令人無法再想窗外的風沙。他拿出身後的盒子,取出一條圍巾,笑道:「新年禮物。」

  若昕尚未做好接受的準備,就聽他說:「你準備了什麼送給我呢?」

  她杵在原地,尷尬了半日也想不到如何接話。景行笑道:「其實我就想要一樣東西。我把你從王家帶出來時,卻把它遺落在那兒了。」

  「什麼?」

  「皮影,是我送給你的第一樣東西。」他彎起清澈雙眸,笑道:「你現在去取回來,再送給我好不好?」

  若昕看了眼窗外逐漸暗下的天際,又轉顧他純稚而堅定的神情,頷首道:「那你等我,路有點遠。要兩個小時才能回來。」

  他道:「外頭天冷,戴上圍巾。我在家等你回來。」

  馬路對面傳來栗子的香氣,原有販子推了炭爐車立在電車站牌的近處。他的推車很別緻,翹起的一頭木板縫隙里插了柄風車,五彩葉片在青灰色的高樓街道前止不住地旋轉,把剛出爐的清甜吹向四面八方。她走了幾步,也朝那邊看過去。等電車的年輕情侶正說是否要買栗子吃。他們是十七八歲的學生,男生伸出手將女生鬢邊將墜的小首飾復又戴好,赧然一笑,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皮手套間,用全身擋住迎面撲來的凍風。

  直到一輛黑色的日本轎車從她身邊掠過,畫面被倏然割裂,又瞬息重組,但一切都像是褪了色彩。眾人仍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佝僂前行,遠遠看去有無數的黑點在緩慢挪動。那是她關於這一帶黃昏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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