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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被遺忘的中國科學奠基人之一、中國生命科學之父: 林可勝

林可勝生於1897, 他的父親林文慶是原籍福建廈門的新加坡華僑,據說曾是孫中山的醫生,以後是廈門大學的創校校長。 林可勝在海外長大,在英國愛丁堡大學念醫學院,1919年畢業,因成績優異同時獲醫學和化學雙學士學位,1921年,獲得了生理學博士學位 ( Ph. D. )。1923年他赴美國進修,後直接從美國於1924年回中國,到北平協和醫學院生理學系任教授和系主任,1949年赴美,先在普林斯頓的高等研究所(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任研究員,後在印第安那州邁爾斯實驗室( the Miles-Ames Research Laboratory, Elkhart, Indiana)任實驗室主任,1969年去世。

在關心中國現代科技發展時,想到中國科學史,常常使人感慨。

這裡想談一位對中國近代科學(特別對是中國生命科學和醫學研究)發展史上起了奠基作用的人:林可勝 (Robert K. S. Lim) 。林可勝是中國近代最傑出的科學家之一,他還是一位有趣味的多才多藝的人。林可勝又基本上不為中國大眾所知道、甚至也幾乎為中國生命科學界遺忘了。不久前,我在美國田納西州的范得比爾(Vanderbilt)大學作學術報告時,遇到一位受過林可勝影響的美國教授,使我想提筆把這些年來從不同渠道得知的一些林可勝的故事記錄下來。

在1920年代,中國的科學技術和教育都還在起步階段,一般能把大學課程開好就很不錯了,有小規模的研究中又有相當的是類似測中國人血紅蛋白量或骨頭長短一類的雖然重要但不非常原始。那樣的背景下,林可勝是中國早期能開展高水平科學研究的為數極少的科學家之一。他在生理學和神經科學有很好的研究。這一方面是當時洛克菲勒基金資助成立協和醫學院,提供了較好的條件,並有提倡科學研究的風氣。另一方面,我們知道,有外界條件是不夠的,林可勝自己的學識、才能、和努力也是他取得科學成就的重要因素。

林可勝主要研究工作是胃腸道生理和神經生理。他在痛覺方面有一項研究是用實驗方法區分外周鎮痛葯和中樞鎮痛葯。一般來說,痛覺是外周受刺激,傳入中樞神經系統 (最後到腦) ,有多種鎮痛葯,如人們熟知的嗎啡和阿司匹林,理論上,它們可以是在痛覺傳道通路的多個環節中的任何一個起作用,但藥理學家們當時不知道怎樣區分鎮痛葯是在外周起作用、還是在中樞起作用,林可勝實驗室設計和進行了第一個有效區分外周和中樞鎮痛的實驗,並證明阿司匹林是在外周發揮鎮痛作用的。這些實驗到近年仍被英國科學家維恩 (John Vane) 爵士 稱為鎮痛研究的經典工作,而維恩本人因研究 阿司 匹林鎮痛機理而獲得198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林可勝對科學有持之以恆的熱愛,在他逝世的1969年,他還有論文發表在《美國科學院院刊》和《生理學年評》。

林可勝是最早為世界科學界推崇的中國科學家之一。當時協和待遇與西方相近,可以招到很好的教授。協和解剖系早期的系主任考德里 (Edmund Cowdery) 回美國後是聖路易斯的華盛頓大學解剖系主任,協和藥理系曾招聘哈佛醫學院藥理系主任克來耶 (Otto Krayer) ,因為哈佛醫學院的學生喜歡克來耶而抗議,結果他沒有去成協和。這些都說明當時協和的吸引力,同時也說明當時協和多數系科由非中國人主持。

林可勝本來是要回國去廈門大學創立醫學院的,也曾計劃在廈門的臨時實驗室建設期間先去協和呆半年,不過後來接受了顧臨 (R oger Sherman Greene ,時任協和醫學院董事會秘書) 對他的到協和工作一年的提議。於是從1924年7月1日起,林可勝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到協和工作,任期 1年 ,但年薪仍相當於襄教授 , 8200元大洋。不過,林可勝 當年 到北京的時間為10月左右。

當時協和生化系工作由吳憲負責 ,在教學、科研上頗有起色;但生理系很一般,林可勝的到來給生理系帶來了生機,而且他能力出眾。協和後來不惜辭退原系主任克魯克山克而聘請林可勝為系主任,第一個任命期為任命自 1925年 7月 1日起 ,至 1927年 6月 30日。林可勝成為協和第二位華裔系主任 (第一位華裔系主任是吳憲,1924年擔任協和生化系首任系主任) 。

1949年後林可勝呆了一段時間的高等研究所,當時正是有愛因斯坦等人的高潮期。1952年起 ,任職於印第安那州邁爾斯實驗室,為生理藥理部主任,我在范得比爾大學遇到一位教授曾在1962年左右到林可勝實驗室工作過一個暑假,他的感覺是,邁爾斯實驗室是因為對林可勝的研究水平和名聲的信服而聘請他,林可勝可以自由選題,並不一定要研究藥物。林可勝是迄今為止在權威的年評雜誌系列發表過綜述文章的人數不多的華裔之一。1942年,林可勝當選為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1965年,為美國科學院院士。那個時期,華裔中其他當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的有:物理學家吳健雄 (1958) 、數學家陳省身 (1961) 、應用數學家林家翹 (1961) 、物理學家李政道 (1964) 和楊振寧 (1965) 。這幾位最早為國際科學界推崇的華裔科學家中,以林可勝在中國的工作時間最長,實際上,他的事業有相當部分是在中國的。

因為有這樣一位優秀的科學家在中國開展科學研究和教育,林可勝對中國早期科技教育,以自己的身體力行,對科技教育界起了示範作用。因為林可勝的活躍,他在中國的工作不僅限於自己的研究,還對中國科技發展的其他很多方面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1926年 2月 27日,在林可勝的主持下 ,中國生理學會在協和生理系開會宣告成立。林可勝擔任該會的首任會長 ( 1926-1928年 ) ,他創辦的英文學術期刊《中國生理學雜誌》也於1927年春季創刊,在當時沒有其他生命科學研究性雜誌的情況下,這個雜誌是中國生命科學研究的唯一雜誌,範圍覆蓋了生命科學多個領域。主編這個雜誌還有香港的安爾 (H. G. Earle) 、協和藥理系系主任伊博恩 (B. E. Read) 和協和生化系系主任吳憲。

《中國生理學雜誌》質量之高,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有當時在澳大利亞的英國神經生理學家埃科斯 (John Eccles, 1963年諾貝爾獎獲得者〕 翹首以盼的時期,是中國科學刊物史上突出的記錄。可惜這樣的記錄在這個雜誌分成在大陸和台灣的兩個雜誌以後很難說再達到過這樣的水平。林可勝也曾任過中華醫學會會長。1948年,林可勝作為中國生物醫學的自然領袖,對中研院設立院士制度起了作用。

從1953年起,《中國生理學雜誌》改名為《生理學報》,圖為改名後的某期封面

林可勝對中國的貢獻超出科學範圍。抗戰時期,林可勝領導醫療系統投身救國事業。日軍進攻上海時,他領導了紅十字醫療隊參與救援。 1937年,林可勝在漢口組織了20多個醫療隊,成為中國紅十字會的主力。在貴陽,林可勝主持了被稱為中國戰時最大的醫學中心,組織的訓練班培訓了一萬五千多名醫療技術人員。他創建和領導了中國軍隊救護系統,1941年後,他出任當時政府軍隊醫療系統的主要領導職位,包括軍醫署長。林可勝不只領導組織,還曾親上緬甸前線救護。林可勝在戰時的工作兩度被美國頒獎:1943年獲羅斯福總統授榮譽勳章 (Legion of Honor) 、1946年獲自由勳章 (Medal of Freedom) 。

1943年,林可勝率隊入緬甸參與遠征軍救護工作

紀念 中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的 雕塑

二戰期間的林可勝(右二)。 來源: ABMAC網站

昆明,美國對華醫學援助局(ABMAC)中國委員會,前排左二為林可勝。來源: ABMAC網站

1944年林可勝應美國對華醫學援助局(ABMAC)會長Dr.Van Slyke 的邀請赴美考察。來源:ABMAC網站

林可勝在教育上為中國直接和間接培養造就了一批高水平的人才。他和他的協和同事們,培養了中國最好的一批醫生、醫學科學家和生命科學家。當時已有的醫學院中,雖然還有幾個較好的醫學院,但協和是醫學和研究並重的唯一學校,是中國學術醫學的搖籃。以後中國大眾比較知道的協和名醫如婦產科的林巧稚曾跟隨林可勝的同事伊博恩做過研究、內科的張孝騫從湘雅醫學院畢業後也在協和進修期間從事過研究、泌尿外科醫生吳階平是協和最後一屆用英文開完全部課程的醫學生。林可勝還直接培養了中國生命科學家,包括中國科學院生命科學部分的主要創立者馮德培。馮德培是因為全部在中國進行的科學研究成就,於1986年當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1940年代中後期,林可勝指導以前做過自己學生的年輕同事馮德培籌備中央研究院醫學研究所。1949年,大概是因為考慮到自己曾在政府和軍隊任職,林可勝離開了中國大陸。

據馮德培後來告訴我,林可勝離開時大陸時,認為後繼者馮德培應該可以留在中國大陸繼續發展中國科學,馮德培不負厚望,領導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生化研究所,以後衍生為中國科學院在上海的幾個生命科學方面的研究所,長期是中國生命科學的主要中心。協和醫學院衍生的中國醫學科學院,和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部分,也是中國生命科學的主要支柱。抗戰後,林可勝創辦國防醫學中心,成為以後上海的第二軍醫大學和台灣的國防醫學院。

林可勝後來雖然離開了中國,但是他對中國的影響通過他以前的工作和教育還在產生。同時,從他到美國後至去世以前,也還一直關心著中國的科學、特別是生命科學的發展。他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在英文刊物上引用中國文章的科學家。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所的鄒岡和上海第一醫學院的張昌紹,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發現了嗎啡鎮痛的腦內作用部位,是領先於世界的一個工作。他們的論文先在《中國生理學雜誌》的繼續刊物《生理學報》上、後在《中國科學》上發表。林可勝大概一直在看中國的刊物,他在自己的英文文章里引用了鄒岡的文章,把中國的工作介紹給國際科學界,對於世界認可這項中國的成就起了重要作用。

林可勝還是一位有趣的人。傳說他講課時可以用雙手同時在黑板上畫圖。據鄒岡說,林可勝最早引起他 (未來) 妻子的注意是林可勝畫了她的像。作家林語堂在《八十自述》里回顧,在中國學潮時,林可勝曾給他庇護場所。在緬甸時,緊急情況下,林可勝自己還臨時摸清了怎麼開火車。我上面提到的美國教授對林可勝的優雅有很深的印象。雖然他當時是跟林可勝學生物學,林可勝在暑假結束時卻送了他一套數學書籍。

我們特別有興趣回顧林可勝這樣一位對中國科學和社會有貢獻、又有特點的人。了解一些中國近代科學發展史,也許可以使人們珍惜中國近代科學技術的高質量開端和科技教育界人士形成的良好傳統,從而改善科技教育界的風氣,努力推動中國科技的進一步發展。

資料來源 :

1. 刊物: Annual Review of Physiology, Annual Review of Neuroscience, Chinese Journal of Physiology Vol. 1-17;香港《二十一世紀》雜誌,The Pharmacologist,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USA, 《生理學報》,《中國科技史料》。

. 以下人士的寫作或交談:陳方正(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 ),馮德培( 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已故), A. Goldstein(美國斯坦福大學藥理系), David Ong(Vanderbilt 大學生物化學系),S. C. Wang(王世峻), 吳階平(中國醫學科學院、協和醫科大學),鄒岡(中國科學院藥物研究所,已故)。

原文發表於《世紀中國》2001年第一期,《科學春秋》獲授權刊發,略有修訂,圖片為編者所加。

撰文 : 饒毅(《知識分子》主編,北京大學講席教授)

責編 : 艾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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