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二十三章·斬性見我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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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有弱點，弱點來自於七情六慾。所以割捨這些情緒，就是他們強大的秘密。」

豬八戒說：「我修過斷七情大法。」

沙悟凈悶聲道：「很難想像你現在還能……」

唐僧幽幽補充：「貪吃好色，七情不戒。」

「老豬是俗人一個。」豬八戒無所謂笑笑，「這等大道妙法也教化不了我。」

他看著前方的祥光彩霧，繚繞間隱現樓台殿閣，似有似無的鐘磬悠揚，嘴角翹起，「希望到了靈山，佛祖能真正教會我。」

唐僧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唯有最深沉的愛恨，可以對抗最無情的永恆。」

「我只想知道。」沙悟凈以降妖寶杖挑著行李，腳步沉重，「這條路還有多久？」

一直沉默的孫悟空喃語：「就快了。」

「在你越接近成功的時候，你也越接近失敗。」唐僧抬手指著前面，臉上露出笑容，「靈山到了。」

卻見青松帶雨、翠竹留雲，鳥啼丹樹、鶴飲石泉。有霞光縹緲、檀香煙茫。彷彿寧神鍾動，隱約清心佛唱。

及至山門，得見珍樓寶座，上剎名方。一座恢宏大殿，昂然而立。

沙悟凈低呼：「雷音寺！」

「看清楚些……」孫悟空掃了一眼匾額便移開視線，「前面還有一個『小』字。」

沙悟凈粗眉一跳，「沒聽說過有小雷音寺。」

豬八戒嘿嘿笑道：「興許是如來養小老婆的地方。」

唐僧慌忙阻止，「八戒不可無禮，謗佛是大罪。」

豬八戒聳了聳肩，「難道你們會告老豬的黑狀嗎？」

唐僧嘆了口氣：「那你也別在雷音寺門口說這些啊！」

恰在此時，洪聲如天鼓，自寺中響起，「你等既自東土求經，如今既至寶剎，怎麼如此怠慢！」

唐僧翻身下馬，推門而入。方到二層門內，見殿門外寶台下，五百羅漢靜坐，三千揭諦默立，金剛、菩薩、比丘尼、優婆塞……瑞氣千條，霞光萬道。

「好景色。」唐僧說。眼睛卻看著牆角一支搖曳的無名小花。

「請進大殿。」殿里有聲音說。

唐僧拾級而上，進得殿內，抬頭看著蓮座上那尊佛陀。

佛陀周身金光繚繞，威嚴莫測，「痴兒，為何不跪拜，只是抬頭看我？」

唐僧說：「你如果坐低一點，我就不用抬頭那麼辛苦。」

「你還是不肯低頭？」

「您著相了。」

「就如方才殿外，你低頭才能看花。你能對一朵花低頭，為什麼不能對佛祖低頭？」

「花好看，佛祖又不好看。」

蓮台上佛祖的形象似乎更威嚴了一些，如此，便顯得認真，「是否你可以對任何人任何事物低頭，唯獨不肯對佛祖低頭？」

唐僧默然片刻，終於道：「因為對佛祖低頭就是真的低頭了。」

「真假有那麼重要嗎？」

「很重要。」

「你轉世東土，以凡軀赴西天取經，促成佛法東傳，整個三界都認為你是在低頭。」

「總有人跳出三界外。」

「所有人都認為你是，是或不是還有那麼重要嗎？」

唐僧於是再說了一遍，「很重要。」

這回輪到蓮台上的存在沉默了，良久才嘆道：「何苦？」

不知何時起。唐僧揚起的臉上似也籠了一層光，「何人不苦？」

「我不苦。」

「你不是人。」

「當然。我是佛。」

「你也不是佛。」

蓮台上的形象終於憤怒起來，聲如天雷隱隱，「那我是什麼？」

「你是佛的影子，佛的傀儡，佛的金身……」唐僧平靜地看著他，雖然仰望著、卻如在俯視，「但唯獨不是佛！」

蓮台上的存在陷入真正的沉默中。

這沉默並非無言，而是出於恐懼。

因為他明白，唐僧這句話，不僅僅是對他說。

白龍馬蹄下一踏，已化作白玉龍穿入殿中。

不等蓮台上佛祖說話，他已先開口：「我功德圓滿了？」

佛祖看著他，目光不見悲喜，「自然。」

「那昏庸的帝君，不會再囚我了？我那愚蠢的兄長，不會再調兵追殺我了？」

「對三界至尊需有敬重。」佛祖不咸不淡規勸了句，便道：「你既有此佛法東傳的大功德，自是罪孽勾銷，此後不會再有麻煩。」

「佛祖不愧是佛祖，擲地有聲。」敖烈點了點龍首，以示讚歎，便身形一轉：「那我走了。」

「等等……」佛祖的聲音在身後傳來，「就這樣離開靈山，你不怕再被你兄長追殺了？」

「我想你誤會了。」敖烈沒有回頭，「我是很怕。但不是怕他。」

修長有力的龍軀在雲間騰躍，他冰冷的聲音落入殿中，「我只是怕我忍不住，殺了他！」

沙悟凈怔怔站在大雄寶殿中，不可思議地看了許久，「我成佛了嗎？」

蓮座上傳來的聲音悲憫而宏大，「往後你便可修行於婆娑凈土。」

我……成佛了。

他在心裡這樣說著。

一路來經歷的艱辛、壓抑的情緒，在這刻有了出口。淚珠一顆接一顆滾落。

手裡卻攥緊了降妖寶杖，大聲喝道：「願為護法，征伐外道！」

此時身在佛土，那麼所謂「外道」，自是一切佛外之教。當然也包括道門和天庭。

蓮座上的佛祖有些驚異，面上卻不露分毫，「佛法慈悲，亦有金剛怒目。虔佛誠教，自然正果可期。」

沙悟凈伏於地上，「南無釋迦摩尼佛！」

豬八戒大搖大擺跨進大殿，上寶遜金鈀也在肩頭搖搖晃晃。

「大家好，好久不見。」他一邊走一邊對兩邊的菩薩羅漢打招呼。

「八戒。」蓮座上那個宏大的聲音這樣說，「當初菩薩傳你斬七情大法，你亦受戒沙門。怎麼一路修行過來，竟是這副弔兒郎當、混不吝的樣子？」

「哇。」豬八戒好似嚇了一跳，猛抬頭看著這佛祖，「沒想到你有這麼多話對我講。」

佛祖的聲音依然恢宏，但也帶了一絲寒意，「你膽敢不敬佛？」

「不敢不敢。」豬八戒把頭亂搖，眼睛眯在一起，諂笑著，「斬七情也算大法？」

問題十分無禮，但因為他恭順的表情，又顯得真有幾分探討。

那佛祖高坐蓮台，自然要為信徒解惑，「滅七情、絕六欲，斬性見我。自是無上妙法。」

「滅七情、絕六欲，斬性見我……」豬八戒一邊緩緩睜眼，一邊輕聲重複著，念得最後，聲音驀地拔高，眼睛已瞪得渾圓，「我是誰？」

滅七情、絕六欲，斬性見我，我是誰！

我是悟能，還是天蓬？

我是取經路上苦行的僧侶，還是天河邊上望月的人？

我在尋找我，還是在失去我？

整個大雄寶殿，似都因這聲問而隱隱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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