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樹

午間,空氣燥熱,一輛小型卡車在土路上「突突突」的蹦著,揚起了一番塵土,卡車上的喇叭里傳來有良的聲音:「收樹~收樹咯~……」

有讓坐在副駕駛上昏昏欲睡,從早上到現在他們跑了三四個村莊,也沒見個要賣樹的,鄉村裡的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樹,種在坡梗庭院地頭上,隨便長個五六年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車窗開著,吹進來的風都是溫熱的,但有總比沒有好,有讓看著車窗外一棵棵飛速倒退的樹,想著再殺二十棵錢差不多就夠了。

有讓高二的時候輟了學,跟著堂哥有良干起了殺樹的行當,殺樹,其實就是砍樹,鄉里的人信奉萬物有靈,皖北那邊的民風又較為彪悍,切個西瓜都要說成殺瓜,平添了一絲豪邁之氣。

有讓正發著呆時,車子忽然停了下來,車窗外的風停了下來,有讓身上瞬間就出了一層薄汗,車子左側站著一個穿著考究,戴著眼鏡的男人,大熱天他還穿著長褲襯衫,與這個炎熱的天氣和鄉村格格不入。

男人說:「兄弟,殺樹嗎?我們家有一棵老木。」

有良聞言打開車門走了下去,有讓也跟上,下車後才發現男人身後是一座土胚房,現在這個時代,家家戶戶幾乎都住上了樓房,再不濟也是個磚頭房,住土房子的有讓還是第一次見,相比有讓的驚奇,有良就表現的淡定多了。

有良今年都三十七歲了,雖說有讓叫他哥,但實則他跟有讓父親的年齡差不多,那麼多年皖北大大小小的鄉村他幾乎都跑了個遍,在他手底下殺過的樹不成千也上百了,就是這一棵棵的樹幫他蓋起了樓房,買上了車子,他見過的世面比剛入行半年的自然比有讓多得多。

別說土胚房,他還見過有人住在窩棚里,豬圈裡,說到底這就是些兒女有出息了,被遺留在家的獨居老人住的房子罷了。

男人招呼著兩人朝土胚房裡走,果不其然有良在屋裡看見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老太太穿著一身藍布衣裳,一頭白髮梳了一個圓圓的髻,老太太看見家裡來了客人,立即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有讓這才發現老太太還裹了小腳。

「哎喲,這兩個娃兒是誰啊,我年紀大了不中用,認不清人了。」老太太一邊起身迎接一邊笑著說道,男人連忙走過去扶住了她。

「奶,這倆是收樹的,你不認得不打緊。」

有良兩人走進屋子,發現屋子裡沒有獨居老人特有的蒼老腐爛的氣味,有讓最討厭那種味道,好在老太太房子里沒有,這讓有讓對老太太產生了點好感。

老太太聞言收了笑容:「收樹的?咱家的樹你不是都賣光了?」

「北地坡梗上不還有一棵嗎?」

「胡鬧!」老太太聞言用拐杖戳了一下地:「建強,你別鬼迷心竅了,那不是咱家的樹,你別打它的主意。」

「種在咱家的地頭上,不是咱家的樹還是誰的樹?奶,那一棵樹那麼粗,能賣大幾千呢,你馬上就跟我們去城裡了,這樹不賣掉不就等於幾千塊錢白白送人了嗎?」

「那樹在劃分土地前就在地頭上長著了,比你太爺爺的年紀都大,現在鄉里人逢年過節還去樹前燒香祈願,殺了它會遭報應的!」老太太一直拿拐杖戳地,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您就是迷信,一棵樹能遭什麼報應。」

「樹能遭什麼報應?你問問他倆」老太太看著有良二人說道:「你倆收樹的應該知道,這十里八鄉被樹砸死的殺樹的還少嗎?」

這一番話說的有良心裡有些膈應,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不少,每年都有一兩個被樹砸死的。」

「對咯,萬物有靈啊,建強,那棵樹活了上百年了,又受了香火,你動它做什麼?你又不缺那幾千塊錢。」

建強默了一會才說道:「您老人家說的輕巧,您到城裡不需要吃?不需要喝?看病不要花錢?城裡消費又高,也沒有誰會嫌錢多燙手的。」

「那我不去城裡了,我自己死在這裡也挺好,你們別動那棵樹。」

「奶,你又來了,什麼死不死的,就一棵樹至於嗎?」

老太太閉上眼睛不說話了,建強嘆了一口氣,只得把有良二人送出了房子:「我奶年紀大了,人又固執的緊,唉~」

「沒事兒,老人總是信這個的。」

「那你們信嗎?就是樹的報應什麼的?」

有良沒有介面,有讓說道:「這都什麼年代了,誰還信鬼神之說,那些被樹砸死的還是技術不夠。」

在沒接觸殺樹這一行當之前,有讓以為殺樹只是體力活,把樹砍倒裝上卡車就行了,有讓不明白怎麼還會有人被樹砸死,但直到有讓接觸了這一行才知道,做什麼事都不是只有力氣就行的,像他們這種散戶收樹的,唯一的現代化工具就是電鋸和卡車,而這兩樣東西對殺死一棵成百上千斤重的樹遠遠是不夠的。

拿殺樹中最重要的鋸樹來說,雖說有電鋸可以用,不用像以前那樣用人力鋸,但拿電鋸時也要保持手的平穩,鋸的斜了不平了很容易讓樹失去平衡折斷倒下砸到人。

若說保持穩定,只要鋸樹的技術還不夠,還需要一個扶樹的,鄉里的樹很少種在平地上,平地種了莊稼,樹一般都是種在地勢不好的坡地上,所以被砍倒的樹由於慣性就容易往坡底滾,但滾到了坡底再弄上來是很費力氣的,所以扶著的人在樹鋸好時就要往側面推,在扶的過程中也不能一味的用蠻勁兒,還要用巧勁兒讓樹保持平衡,要不然樹可能會突然失去平衡,還未被鋸完就折斷倒下,這時就容易砸到人了,一旦被樹砸到,那就是非死即傷。

越大的樹扶著就越困難,有讓跟著有良半年,也就殺了一些幾年的小樹,頂多也就十幾年的,扶起來還比較輕鬆,這倒不是有良看有讓沒有經驗故意選的小樹,實在是這個年代還能靜下心來種樹的人實在太少了,大樹自然也就少見了。

有讓跟著有良殺了幾棵樹,自以為掌握了殺樹的門道,便對著建強說:「他們那是技術不夠。」

有良拍了一下有讓的腦袋:「就你技術夠了,走吧。」

建強攔著他們:「兄弟,要不你們去看看那棵樹?」

有良遲疑著,建強接著說道:「我可以便宜點賣給你們,今天賣了我明個兒就帶著老人家走了,就因為這棵樹一直耽誤著行程。」

有讓扯扯有良的衣裳說道:「嫂子不也快要生二胎了嗎?現在好奶粉可貴著呢,咱就去看看唄。」

建強也說:「看看吧,看看又耽誤不了你們多少工夫。」

有良無奈點了點頭,有讓就爬上了後面的車廂里,副駕駛讓給了建強坐,車子七拐八拐就來到了一處河溝旁,這原本是應當是條挺寬的河,後來河水慢慢的乾枯,兩邊的坡地上便漸漸的被種上了許多樹。

下車後建強帶著兩人走到坡下面,在許多樹木中那棵粗壯的樹顯得尤為顯眼。

「就是這顆了。」建強走到那棵樹的跟前,拍了拍樹榦說道,「這可是棵好樹啊。」

確實是棵好樹,有良心道,鄉里人種樹一般都種最容易生長的楊樹,其他品種的樹幾乎都沒見過,而建強帶他們來看的這棵樹,是櫸樹,櫸樹的價錢比楊樹不知道高了多少倍,再加上那麼大一棵的櫸樹,那價錢更是翻倍的上漲。

但有良也注意到了樹上綁著的紅綢,和樹根處一個小小的土地廟,土地廟前面是香火焚燒過的痕迹。

有良看看建強:「這樹前面還有個土地廟咧。」

建強撓撓腦袋:「都是鄉里人迷信,每當過年過節都有人來這裡祈願,後來更是蓋了個這玩意兒,有什麼用嘛。」

建強說著踢了一腳土地廟,那小土地廟只到人膝蓋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了迷你版粗陋的土胚房,想來當時建立它的人也沒有花費多少工夫,建強踢了它一腳後就撲簌簌的往下掉土塊兒。

有良搖搖頭:「雖說我不信這個,但這看上去總有點邪性,再說了,這棵樹太大了,就憑我們兩個,怕也殺不了。」

建強連忙拉住他:「不就是一棵樹嗎?有什麼好怕的,實在不行我也可以給你們搭把手,這樣,你們要能把這棵樹今天殺好,給我一千塊錢就行。」

「我也是在農村裡待夠了,該賣的東西都賣了,就差這棵樹奶奶一直不讓我動,你說這樹種在我家地頭上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今天把樹賣給你們,明天我就帶著老人直接走了,要不是實在待夠了,我才不會那麼便宜賣給你們。」

一千塊錢就算是買楊樹,這麼大一棵樹也能賺不少,何況是棵櫸樹,有良不禁有些心動了,有讓更是一直扯有良的衣裳,有良拍開他的手對著建強說道:「看你那麼急,我們哥倆兒把它收了也行,不過要請兄弟你幫忙扶下樹,樹太大了我兄弟一個人扶怕是扶不住。」

「行。」建強說著擼起了袖子。

有良爬上坡,去車裡拿電鋸和麻繩,有讓和建強說一些扶樹的注意事項:「別用蠻勁兒,越用蠻勁它越容易倒,一旦保持不好平衡倒下來跑也跑不掉,鋸樹的扶樹的都要講究個巧字。」

建強嗤笑了一聲:「沒想到你們殺樹還有那麼多講究。」

「要不然每年那麼多被樹砸死的是咋來的?樹可是個大東西呢!」有讓一本正經的說,建強只是笑著不說話,有讓知道他現在心裡不以為然,當初他第一次跟著有良殺樹時也是這個樣子,但真正讓他去扶樹時,他就體會到了那種生命在一棵樹掌握下的感覺,那種感覺說不清,有點敬畏又有點感激。

有良很快就帶著工具回來了,有讓問他,樹鋸完後往哪個方向推,其實明眼人都知道,往樹的左邊推最好,因為樹的左邊正好有棵大楊樹,樹倒了後中段差不多能卡在楊樹處,避免滾落坡底,但樹的左邊是那個土地廟,要是往左邊推,土地廟肯定要被砸的粉碎。

「樹都殺了還管什麼土地廟嘛。」建強說道:「往左邊推。」

有良想了會說道:「還是往右邊推吧,都一樣的。」右邊雖然也有樹,但位置不好,不太容易卡住櫸樹。

建強聞言又嗤笑了聲:「隨便你們,反正樹殺了後就是你們的了,你們怎麼弄上來不關我的事。」

有讓看著有良,有良點點頭:「就往右邊推。」

有讓和建強扶著樹,有良便開始動手了,電鋸「嗡嗡嗡」的聲音響起,樹葉也跟著「沙沙沙」的抖動,聽起來像是嗚咽。

樹很大,有良鋸得又仔細,鋸了二十多分鐘的樣子還沒鋸到中段,建強不禁有些不耐煩了,扶著樹的手也有些虛浮。

「前半段不用使勁兒。」有讓說道:「是讓你感受這棵樹的,好讓你在後半段時怎麼讓它保持平衡,並且最後按照你讓它倒的方向倒下。」

建強笑笑沒有說話。

有良此時終於鋸到了中段,樹身開始有了些輕微的顫動,三人的面色都緊繃起來,有良做事一向小心,尤其是帶著有讓這個毛頭小子,鋸樹的時候更是力求穩當,往往是用別人鋸好幾棵樹的時間來鋸一棵樹。

平常都是有良鋸到最後一點時,樹身保持不住平衡才會有些輕微的晃動,而現在,才鋸到一半,樹就開始晃起來了。

建強雖不懂這些門道,但感受到樹的晃動後也有些緊張,那麼大一棵樹,要是突然倒下,鐵定被砸成肉餅。

有良面色嚴峻,再次放緩了速度,好在樹除了剛才晃動一下再也沒動過,三人鬆了一口氣,建強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出了一層黏黏膩膩的汗,但他卻不想要風,風一吹樹肯定又要晃。

但風還是來了,樹又開始微微的晃動,有良此時已經鋸了三分之二。

「扶緊了。」有良抬起頭向二人說道:「馬上就鋸完了。」

此時有讓和有良分別站在樹的前後兩面,建強站在樹的左面,那個土地廟讓建強扶樹的時候有些膈應,建強便兩腳把土地廟踢碎了,正在鋸樹的有良一驚:「你踢它做什麼?」

「礙事兒。」建強低頭在襯衫上抹了下汗說道:「沒事兒,是我踢的,礙不著你們的事。」

有良不說話了,倒是有讓說道:「你別亂動了,越到後面越難保持平衡。」

「我知道,我把它踢了不也是為了更好的使勁兒嘛。」

風又大了些,有良也快鋸到尾聲了,有良和有讓兩人都小小的鬆了一口氣,有讓對著建強說道:「你可以先慢慢的往右邊先使點勁兒,等下有良哥鋸完往再右邊使勁推就行了。」

建強點點頭,有良聚精會神的拿著電鋸切割樹的最後一絲生命。

突然,有良感覺手中的電鋸忽然間失去了阻力,有良腦子瞬間「嗡」了一聲,大喊道:「跑!」

樹「咔嚓」一聲,像是嘆息也像是怒吼。

時間放慢十倍,建強聽到有良大吼了一聲什麼,但吼的什麼卻沒聽清,樹慢慢向他這個方向傾斜,建強想跑,卻怎麼也邁不動腳步,此時模糊間建強竟然聽到了奶奶的聲音,奶奶說:「建強,建強!你咋餒不聽話呢?」

小時候建強犯錯時奶奶都是這樣溫柔的指責他,建強想說奶,我錯了,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樹向著左邊轟然倒下,卻沒有卡在左邊的白楊樹上,而是一直骨碌碌的滾到了坡底,建強趴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有讓顫抖著說:「哥,砸死人了。」

有良也顫抖,但還是硬著頭皮朝建強走過去,「兄弟,你,你沒事兒吧?」

建強趴在地上,良久說不出話,剛剛那一剎那,他真的以為自己要被砸死了,他支起身子,有良兄弟倆看見鬆了一口氣,「兄弟,你別怕,我們這就帶你去醫院。」

建強說:「我沒事兒,就是腿有點疼。」

有良和有讓開著車又「突突突」的帶著建強去了鄉里的醫院,檢查一番後只是右腿有點骨折,那麼大一棵樹砸下來只是砸了個骨折,有良對建強說:「兄弟,你真是福大命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建強沒有說話,有良有讓兩人訕訕的笑:「兄弟,醫藥費我們出了,再多給你一千塊錢怎麼樣?」

建強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有良兄弟倆又與建強說了些客套話,便急匆匆的回到了殺樹的那個坡溝,可到了地方兄弟倆就傻眼了,溝里哪還有那棵樹的影子!

建強在鄉醫院休養了兩天才跟著同鄉人一起回到了家,走到土胚房時,發現房子的門是開著的,有股不同尋常的氣味從屋裡飄出來。

建強一驚,不顧打著石膏的腿連忙快速的走進屋裡,看到躺在床上的那個老人時,建強兩腿一軟跪了下去:「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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